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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情知此后来无计 ...

  •   雍正八年的清明,蒙蒙细雨落在山东巡抚衙门的屋瓦上,汇积而下。手里握着刚刚经驿使快马加鞭邮递回来的奏折的王国栋正准备在衙门堂下的生漆柏木灯挂椅落座,被手中展开小半奏章中显现的一片朱红惊了一跳,屁股像是坐到了针毡一般猛地弹立起来,好似手中握着的是毒虫,惊愕失色的脸上犹如白纸。

      千百年前祖宗定下的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向来朝廷下发的文件都以朱批为标准,而以当今皇帝的勤劳程度,呈奏之章必是雍正大人亲自动手批阅。但能在自己的奏章里出现如此大片的朱红污渍,可想而知雍正大人在看到这本奏折时是如何心情......山东巡抚王国栋闭着眼睛极其痛苦地脑补了一波雍正大人恼怒之下掀翻朱砂砚台的场景,而后用手抚着心跳加速的胸口。深吸了几口气,待心绪稍平,颤颤巍巍将手中的奏折缓缓展开,奏折朱砂渍后一行熟悉的御笔将王国栋的心神全然安定下来——

      “此朕几案上所污,恐汝恐惧,特谕。”

      顾不上将散开的奏折合上,王国栋一手提着奏折,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冒出的冷汗,泄了气般瘫坐在那张灯挂椅上,口中念念有词:“君上慈悲,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距山东八百里之外北京城,怀里抱着给四阿哥刚洗好的衣裳,一只脚丫子踏进四阿哥寝宫的丫头一个喷嚏将唾沫星子扎扎实实喷在了怀里的那件品月色缎平金银团寿衬衣上......

      紧接着一柄熟骨檀香木折扇敲上她的脑瓜子,下意识脖子往后一缩,而后直接被四阿哥弘历提着后衣领扔进了寝宫里。他手中的扇骨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今日是第四日了,也是最后一回。满打满算驿使应该已经将奏折送到山东巡抚王国栋的手上了,去,自觉些。”

      她将怀里的衣服放在炕垫上,耷拉着脑袋自动走到墙根处,四阿哥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如何也掩盖不了,走到她跟前儿,蜷起食指抵起她的下巴,把手中的檀香木折扇放在她的头顶,破颜笑道:“呵呵.....既然是最后一回受罚,那就弄些不一样的。这柄折扇骨面熟润,跟了我许有七八年了,好生擎住了,要是摔坏了你就想想你的月例!”

      四天之前。

      丝雨初歇,嫩蕊细开。雍正大人饮了口前一个时辰刚刚拆封的明前龙井,正满口溢香地夸赞着茶汤澄黄,吃上几块养心殿膳房新鲜出炉的定胜糕,觉得人生圆满的雍正大人起身舒展了一下整个上午为办公忙个没停的身体,在暖阁里缓步躞蹀。

      苏培盛躬身进来,身后一并跟着身着常服的四阿哥弘历,苏培盛回道:“四阿哥给万岁爷请安来了。”身心舒展的雍正大人对着自己儿子露出些许慈父般的笑容,下手搀着刚欲下跪的弘历道:“礼数就免了,陪朕尝尝杭州刚送来的明前龙井茶。”窗外杨柳春风拂上案几,雨后泥土的清香和着茶香满室,父子二人一壶清茶,一碟点心,堆积在炕几上的永远处理不完的奏折似乎也不再像千钧重负压在雍正大人心头。

      拿起桌上的定胜糕咬下一口,红豆桂花的香甜,绵腻齿颊。吃完手中的那块定胜糕,苏培盛便立刻奉上一方素色绢帕,雍正大人用帕子掩在嘴上拭了拭:“眼下快到清明了,朕准备在射殿作一场射柳,也好去去宗室们冬日里的懒散。”言语间又用手中的素色绢帕擦去手指上沾染的糕点残渣,重新提起搭在砚台上的黑漆描金紫毫,蘸了朱砂润了润笔尖。抬着眉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弘历,见他对射柳活动的提议未有丝毫回应,停笔悬腕又道:“射柳虽然已不是每年的定例,但是朕觉得弓马不可荒废,此次便效仿谙班按春,柳枝削白,驭马衔之。”

      弘历似有所思,起身恭敬道:“汗阿玛圣裁,世祖有训‘勿以太平而忘武备’,儿子觉得射柳之事多有古礼,此次是以礼制还是以考校为重?”

      雍正大人觉得自己的儿子确实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和讨论的方向,道:“说的有理,如此便轻礼重考,等朕拟个章程,你替朕去礼部和武备院递旨意,”

      弘历双膝跪地,额头轻轻贴上凉凉的水磨石砖,“谨遵汗阿玛圣旨!”

      拿过堆在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眯起眼睛一目十行地阅览起来,心不在焉地对跪在地上弘历道:“起来......起来......”悬在桌沿的手正打算下笔对山东巡抚的奏折进行回复评论,从窗外跳进来一只狸花猫,正巧落在窗下的炕几上,扭着小脑袋朝着被吓成表情包的雍正大人喵呜喵呜叫了几声,步态轻盈地将踩在砚台里的前爪挪到展开在桌面上的奏章上,踏踏实实地在山东巡抚王国栋的大名上盖了一个鲜红的爪印。后腿奋力一蹬又跃落在地,苏培盛赶紧招呼暖阁外的侍卫:“来人!来......来人!快把这狸猫逮住喽!”

      殿外时刻一级戒备的护卫听见召唤,护卫统领带着数名护卫使涌进殿内,狸猫受了惊吓,伏低了身子呲溜一下便从那众护卫脚底下蹿出了养心殿。雍正大人见一众护卫被一只小小狸猫耍弄,不由得笑了笑,挥退护卫对身后的苏培盛道:“可看清了,那只猫儿脖子上系着同心结,形似蝴蝶。猫与蝶正是耄耋之意,这是吉祥,莫做追究。”顺承皇室传统思想观念,苏培盛拍马溜须地回道,“万岁爷宽仁,那狸花猫的爪印形似梅花印在奏折上,梅花花中高节,品格坚韧,也是对万岁爷理政的赞颂。”

      当四阿哥看清那只狸花猫脖子上的红头绳时,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当时那个丫头在墙根下对它吹下的牛皮:“我罩着你!”心头涌起想要把她提到养心殿来,对这只花猫负责的心情。

      “朕的御案上怎可有猫爪印这等儿戏,若是就此发回王国栋手里,他还不得在山东偷着笑话朕!不妥。”

      说完,雍正大人拿起桌上的砚台,将砚台里的朱砂倒在了王国栋的奏章上,殷红一片......

      提笔在奏折末尾写了一句话,交给身后的苏培盛道:“去吧,传朕的口谕,这道折子直接命驿使送到山东巡抚衙门,任何人不得私自偷阅。”

      就这样,一只猫差点引发的“血案”最终在雍正大人自我强凹的吉祥如意美好愿望里尘埃落定。

      当四阿哥从养心殿请安回来时,脸上的表情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安,还没等她准备好溜走,就被摁在了墙角......先是经过了一阵沉默,四阿哥脸色由阴直接转为了雷电红色预警,接着就是在雷霆震怒中协助她进行了记忆画面回放......

      “你罩着?嗯?它惹了天大的祸事了,你倒是去罩一个四爷我瞧瞧!”

      “......”

      “你不惹事就罢了,本事倒大了,学会嗦摆只畜生将手爪子伸到养心殿的御案上......”

      “没有,没有!我和它交流有障碍!”

      “呵......那只狸花猫脖子上的红头绳难道不是你系上去的!”

      “......”

      在最后她与四阿哥不友好的协商下,她被罚站墙根儿四天。

      脑袋上顶着四阿哥的折扇,瞧着他拿着一卷书坐在炕上读了起来,随着桌上的塔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加上四阿哥弘历清朗的读书声,让她仿佛又回到了课堂上,体验到了祖宗思想及三观带来的强效安眠效果。刚读到‘苟焉以入人为志者,人亦入之矣’,外头院子里只听一太监道:“奴才内务府管事太监,奉命给四阿哥送侍奉的使女!”站在墙根下一团浆糊的大脑控制不住困意,脑袋来回晃来晃去,终于是将四阿哥心爱的折扇晃到了地上,吧嗒一声将她从困意里惊醒。

      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四阿哥敛了读书声,将手里的那本《春秋谷梁传》重重摔在炕上。某丫头被摔书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拾起掉在地上的折扇,仔细摩挲,检查有没有被摔坏的痕迹。还没没等她检查完,手里的折扇就被四阿哥抢了回去,拧起的眉头透着不悦,愠恚道:“进来!”

      院子里那个身着宫装的女孩跟在内务府主事太监身后走进屋内,低着头眼神惶惶,局促不安地偷偷绞着手指头。头前太监躬身朝背对着自己的四阿哥道:“奴才给四阿哥请安了!这位是新上任的苏州织造高斌的女儿,名叫高徽玉。今儿起就是四爷身边儿的近侍使女了,针黹女工是拔尖的,粗通琴棋书画,闲时也可为您解个闷子......”内务府主事太监顿了顿,抬眼瞥了一眼跟四阿哥面对面站着的乌拉思春,“这高徽玉最是办事利索,规矩通透,绝不会给主子添......”

      还没等那太监口中的‘堵’字飘进他的耳朵里,沉闷的声音便响起:“知道了,下去吧!”内务府主事太监闻声脊背一凉,从四阿哥不友好的口气中,解读出了一些危机感,赶忙将熹妃交代的后半段话咽了回去,匆匆带着高徽玉告了退......

      “人,奴才先带回内务府学规矩,教导出眉目再给四爷送过来……”

      日精门外的拐角下一个年长的宫女正来回踱步,面色焦急地时而不住张望,见内务府主事太监从毓庆宫前街走来,急急迎上去问:“如何?”主事太监勉强点了点头,不住擦着额头上的薄汗:“四阿哥像是不悦,但使女的事成了,姑姑可以去回熹妃娘娘的话了。”年长宫女立即面露喜色,从衣袖里掏出一两黄金塞进主事太监手里,“好!辛苦大人了!奴婢这就去回熹主子的话儿,少不了道几句您的好处!”

      再普通的物件如果镶上金边儿,那就变成了不普通。人也不例外,即便是包衣奴才出身,如果运气好踩到了别人的肩膀登高望远,就会有一群人蜂拥而至,跳着脚要跟你一起看风景畅谈人生理想,然后再商量着如何实现自己的宏图伟愿。高斌作为新上任的苏州区域间谍,风云变幻中一跃成了雍正大人的心腹大臣。自己未出嫁的儿女变成了香饵,引得无数金龟争相抢食......

      深谙这个道理的某位亲王早已经在高斌离京上任的前一个月,就去八旗都统衙门摁着将初选后的秀女名册扒了个底儿朝天。衙门协理参领一路追着他到门口,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不放:“爷!奴才求您了!规矩不能坏,这高大人家的闺女是初选落了榜的。您这将这造案册子拿走,回头圣上怪罪下来,奴才担不起......”

      二人立在衙门口,任由衙门协理参领撕扯着他的衣角,身子纹丝不动,凉凉地道:“不用我替你翻翻大清律例,瞧瞧瞒报秀女是什么罪吧?高斌想带着女儿上任......苏州织造的油水他还没捞到,你倒是跟爷说说他高斌是用什么贿赂的你这个协理参领大臣!嗯?”最后一个疑问的声调,如同一根拐了弯的针,刺进协理参领的耳根子里,只好摇了摇头,连忙松开了手......

      黑缎方头靴踩上马镫,手握缰绳一个翻身,利落越上马背。八旗协理参领仰头看着坐在马背上的諴亲王,阳光侧映着的眉目,不知是阳光刺目,还是諴亲王与生俱来的高贵神情,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使劲眯着眼睛,拱起手朝马背上的人再三恳求:“小王爷,您可怜奴才,高斌只是跟奴才说那高徽玉左肩上有一块幼时留下的伤疤,实在是过不了初选的,奴才并未收受贿赂啊!”

      低头,目光落在八旗协理参领那张‘可怜可怜我吧’的脸上,故作肃然地微微弯了身子,悄声说:“哦?如此说来,高大人家的闺女是你亲自验下了的?”听完了他的话,八旗协理参领扑通跪地,一通叩拜,“王爷切不可曲解了奴才的话儿,辱没秀女可是死罪!”

      自从人类社会跨入父系氏族社会以来,女人渐渐成为了男权统治下不可分割的财产。在这最后一个“动朕财产,砍你脑袋”的时代,凡是没被皇帝BOOS挑选过的,都属于国有财产。

      马背上的人立直了身子,隐藏在箭袖里的手挽紧缰绳,挥斥马鞭扬尘激土驾马而去。只留下跪在八旗都统衙门口儿一肚子愁苦却张不开嘴的协理参领,拆散了骨架似的跪坐在地。藏在衙门里头一直偷听的人见諴亲王消失在街口,才急忙从衙门里跑了出来,搀起协理参领,气急败坏地问道:“我是怎么叮嘱你的!如何能让他夺了高徽玉的案册去,现在你让我怎么跟十六爷交代!”协理参领见都统将罪责一气儿压在自己身上,赶紧摆手道:“大人,话儿不是这个理儿。十六爷下官没见着,今日衙门门房来报小王爷来了,您只匆匆告知下官不可将高大人千金的案册交给小王爷,前后原委下官不知情......”

      “得!得......说一千道一万,左右还是被他给抢了去了!”八旗都统满脸不耐烦,使劲甩开搀着协理参领的手,转身朝衙门内走去。

      “小王爷刚才可是说了,说咱们瞒报秀女,要是他告到御前,那咱们八旗都统衙门全得遭殃!下官可听说苏州织造贪墨案,可是有小王爷参奏的!”协理参领追在都统身后,边跑边叫嚷着。

      “住口!谁告诉你八旗衙门瞒报秀女?选秀在春末夏初时节,现在只不过刚过了统报,偶有失察也是不掉情理的!再有胡言,当心你的顶戴!”此时的八旗都统源自北方彪悍民族的血统,感觉已经快要涌动到极点,额头的青筋隐隐暴起,回过身两步跨到协理参领面前,眼看手指只差半寸距离就要点在了协理参领的脑门儿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囧课堂:
    朱出墨入:据《周书.苏绰传》记载:“绰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红头文件”中,刚开始“朱出墨入”指的是朝廷发出的文书是用朱标,下面上呈的文书是用墨标。这一格式沿用了近1500年。只是墨标在今天的下级上呈文书中已不复见,所用的只有“红头文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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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骨:折扇扇骨有生骨与熟骨之分,生骨为新制或还没有长期把玩过的扇子,熟骨扇子为人手长期把玩使得扇骨亮而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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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谙班按春:女真语,意思是大金朝。是中国历史上由女真族建立的封建王朝,共传十帝,享国一百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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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旗都统衙门:清代八旗都统在京师的公署。掌满洲、蒙古、汉军二十四旗军务旗务。尚设有户口房、派差房、督催所、档案库、米局等内部机构,以及随印房行走散秩官、随旗行走散秩官等职官,分办各项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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