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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枝篇 ...

  •   殷红的血珠落入碗底,溅出一星子在花枝的侧脸上。掌心传来的撕疼感,抵不过心中的那一抹烦躁。等到集够小半碗殷血,她袖手一拂过,轻悄悄掠起一道凉风,白瓷碗受力在桌面上旋过,发出哗啦的响动,血在白碗中使劲晃荡几下后,才将将沿着桌角停息。
      方入对面之人的眼瞳里。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虚虚倚在椅子里。她掏出白绢随意往手掌上缠上几道,血渍一下子晕染开,空气当中凝住一股黏湿的腥气。
      眼看着青年昏昏沉沉,屋子里并不凉却裹在厚厚的毛毯里,花枝一皱眉,语气算不上好:“孟时,你究竟什么时候走?”
      青年扬起眸光来看她,自己都病得快要死了,却还有心情笑,但是他是真的没力气,声音轻得像是快要散去。
      “告诉我药人是谁,在哪,我就走。或者你也可以把我扔出去,不过这样就只能麻烦你替我收尸了。”
      这人还真是……花枝压住心头的燥意,白衣嗖然一下掠过门槛儿,一丝风声都没能留下。
      屋里一下子沉寂,孟时压下喉头涌出的锈腥味儿,又轻笑了一下,她还真是和小时候如出一辙,总那么爱生气,一生气便不说话。
      半晌了,他才开口问道:“怎么不说话?”等了半刻,只有弥满鼻腔的腥气回应他,他皱起眉,忍耐不住地咳嗽起来。
      一阵轻盈的脚步靠近他,少年忙蹲下身来帮他顺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孟时的嘴角鼻腔都渗出乌黑的血来,添上一张惨白的脸,着实渗人。
      花枝的那一碗血还被搁在桌上,少年端住它递到孟时唇边。唇角感受白瓷冰凉的触感,孟时侧开脸,“先放着,我喝不下。“胡乱用手抹开鼻腔下积郁的血渍,他又吩咐:“阿笑,去打一盆水来。“

      那碗血,终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用来浇了花。

      正值初冬的药仙谷,比一般地方,要冷上许多。
      “送我去院子里。“
      孟时让少年为他披上裘衣。
      夜里花枝睡不着,在药房里捣鼓草药。忽而有人叩门,花枝朝门口看了一眼后,走过去拉开门,见少年站在门外神色有些着急。
      花枝顿时了然:“他人呢?”
      少年指向庭院里。
      一席白裙转过长廊,眸光落在院心的小亭下,快步走过去。
      亭中的青年只披着一件白色裘袍靠在椅子里,脸庞歪歪侧着,眼眸微阖,似乎已经睡熟。
      看不出他胸膛的起伏,花枝心中忽而有些慌乱,她在他面前蹲下身,温热的手掌伸过去握住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凉,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还没来得及去探上他的脉搏,手掌突然被回握住,孟时微微睁开眼,气息微弱地起伏,“阿笑?我没事。”
      只有花枝知道自己松了口气,手还没来得及抽回,却见眼前的人忽而淡淡笑开,低低问了声:“是阿枝吗?”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他又喃喃了句:“不要走。”
      只因为这一句低喃,花枝半晌停住动作,任由时间寂静无声地溜过。他的眸子一直垂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她抿着唇,索性就这样注视着他的眉眼。手中紧紧握着他的手掌,想要将它捂热,又拉着他的手蹭蹭她的脸。
      “我会治好你,等我。”她轻声说。

      花枝决定出谷,找药。
      这一去,整整一月。

      归来时一入谷口就正好对上孟时的眼。
      药仙谷的冬日,阴冷得厉害,本就不适合他养病,他还这般折腾。背后在山崖间划开的伤口本就刺辣辣的疼,她的心里憋着一股气,声音中都不住浸了一丝这冬日的寒凉,“你怎么还没走?”
      孟时听到她的声音,歪了歪脑袋,眼眸顺着声音转过来,竟有些奇怪的呆滞,“没到那一日,我不会走的。”
      花枝冷嘲:“哪一日,你死的那一日吗?”
      他却笑:“当然是你告诉我药人是谁的那一刻。药人是肆白还是嗅梨?总归你师父只有三个徒弟,不要逼我都抓。”
      “你要抓便抓,要杀便杀,无人会拦你,你赖在这里作甚!”花枝将药筐砸在孟时身旁的少年身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少年抱着药筐回头去看孟时,却见他空茫地对着前方。果然,只有她生气的时候,才不会注意到他的异常,“阿笑,回去吧,我累了。”
      “对了,将我的笛子找出来。”

      天气十足的阴沉,快要下雪,花枝将面前的医书推开,恼火地瞪向紧闭的窗户。窗外的笛声扰得她心烦,可她却又无法赶走他。
      她拉开门,让冷风鼓进屋里,将热气席卷走。
      其实孟时的笛声不难听,只是她心烦罢了。
      她将头仰起来,以前他明明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坐在树下,或看书或吹笛。
      十二岁的年纪,令将军家的小小姐就被许给十六岁的七皇子孟时。
      那一年花枝就被接入宫中学习礼仪,之后的一整年,她没能与爹娘姐姐们见上一面,也没能见过那位与她定了亲的皇子殿下。反倒是总在御花园吹笛的那个少年,成了她每日的消遣。
      花枝觉得他真是奇怪,为何每日都坐在同一个地方,吹的还是同一首曲子,虽然那笛声悦耳,但来来复复听,还像个孩子般的花枝难免觉得枯燥,可私心里又不愿离去。
      又是一日,花枝坐在树枝上,瓷白可爱的小脚丫晃啊晃,过了一会儿,就看见那少年坐在树下,阳光落在他的眼里,似乎是淬了星子,花枝忍不住感叹,是谁家得了如此的少年郎,转念又一想,他整日在宫里吹笛,又无人管教他,大约是哪位皇子皇孙。
      是二皇子,或是三皇子、四皇子,又或许是那位七皇子
      只是听说七皇子常年缠绵病榻,并不受宠。眼前的少年郎纵然一股书生气,但眉眼鲜活,不像是久病之人的样子。
      忽而额角被人砸了石子,花枝眉眼一-跳 ,正好对上少年清浅的眼眸。
      “下来。”少年看上来。
      花枝被抓包后有些窘迫,她的父亲本身就是武将,两个姐姐更是巾帼女杰,她也曾跟着学些三脚猫功夫。若是在平常,她可以直接溜走,可好巧不巧,皇帝的銮驾正在从另一边走来,此时,她若跑了,便是大不敬。
      她犹豫一会儿,从树上跳下,容不得多想,耳畔响起少年的声音:“儿臣拜见父皇。
      花枝也跟着行大礼:“臣女拜见皇上。”
      谁知皇帝不问少年反先问起花枝:“你便是令家的姑娘。”
      花枝按礼伏跪下身来,回:“臣女正是。”
      “果然生的是好颜色,难怪孟时一早来央朕去求娶。”
      花枝心头一跳,皇帝低沉的声音中似是带了一丝难言的意味,她知道将她放入宫中,难免有三分限制父亲的意思,只是不知竟是孟时主动求娶。他就不怕皇帝疑心他吗
      还没待她想明白,皇帝已经将话头转向少年:“孟时,这一年来的笛声可是你吹奏的,还有上书房的奏章朕很满意。”
      他就是孟时,花枝咬了咬唇,那个病秧子
      少年却沉默了一会儿,跪下身来:“笛声是儿臣所奏,奏书亦是儿臣所呈,但都不是儿臣的主意。”
      皇帝沉吟一下,又问:“那是谁”
      孟时磕下一头:“是废太子。”
      这话一出口,连同花枝的心也跟着一提。
      皇帝似是笑了:“那他为何不自己来,而要由你代替。”
      孟时抬起那双清浅认真的眼:“皇兄病重已久,无人敢医。”
      皇帝一时沉默。
      花枝后来才知道,那笛声可以缓解皇帝的头风。
      这份冷寂一直持续到皇帝离开后,才消散大半。
      花枝小小地吐出一口气,脚掌下生硬冰凉,方才皇帝近在眼前,她一直赤脚掩在裙下,没敢去穿鞋。
      后颈的衣领被轻轻一提,她被扯着后退几步,咕咚一下在树下坐下,再转眼一看,少年的另一只宽袖下,用指心捏着的,可不就是她的绣鞋。
      他好像叹了一下,低下头来为她穿鞋。手指覆上她的脚掌的时候,她忍不住蜷缩一下,玉白的指间撩拨似的勾了一下他的手掌。
      而后少年抬起头,自下而上:“以后不准在旁人面前脱鞋,听见了没有”

      花枝揉了揉额心,自父亲“叛变”,令家全家被抄斩,她被师父带回药仙谷后,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少年时那般清浅的孟时那时他怕是被她烦透了吧。她抱着手臂,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没有回屋,而是拖着头听这笛声。

      晃荡一声,殷红的血溅了一地,有几滴沾在孟时惨白的脸上和花枝纯白的衣摆上。
      花枝恼怒地看着孟时:“孟时,你犯什么病!”
      缩在椅子里的青年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住地抽搐,脸色更加惨白。
      她冷眼看着他。
      “令花枝,本王没有时间再和你耗,药人……是肆白,对吗”孟时虚扶着椅臂,头低垂着大口喘息。“药人,必须从婴孩练起,你们三个,只有肆白是从小被谷主养大。”
      花枝真是气急了,药人,药人,又是药人……因为太子病重,所以终于按捺不住了对吗!
      “就算有药人,也是拿一命换一命,凭什么!”花枝看着孟时,一眼凉意,他何时变得这般绝情。
      孟时扯了嘴角,抹去唇角的血迹:“无关者与我何干。”
      她猛然上前去,手掌上还有方才划开的血口子,强制地抬起他的脸,两双浅色的瞳孔对上,问,“若药人是我,你也要拿我为太子入药吗”
      她的眼里映出,他抿住唇不说话。

      “孟时,你走吧。”

      “滚出药仙谷。”

      话音落,孟时脸颊上指间温热的触感没了,连声音也空了。
      殷红的液体从唇角不断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满室腥甜,令人作呕。

      花枝的裙角拂过院落亭角。
      太子是他不顾一切维护的兄长,她算什么
      她生宴时,他不在。
      她生病时,他不在。
      就连她身陷大火,来救她的人也不是他,而是师父。
      哪有什么药人,孟时,你见鬼去吧!

      少年跑进屋里,就见一室的血,分不清哪些是花枝的,哪些又是孟时的。软榻上的人似乎没了声息,让少年慌乱地掏出帕子想给他止血。
      这时,孟时动了动,像是在安抚他:“阿笑,我没事。”他又笑了一下:“我想我该走了。”
      少年停住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谷口的山涧里,耳边的风吹得直响,即使少年已经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却还是连一丝热度都没有。
      那日兄长站在树下问他:“准备动身了”
      他笑了一下:“是啊。”
      兄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活着回来。”
      他没应,只是喃了一句:“有些后悔将她送去药仙谷了。”
      路太远,只怕见不到她。

      废太子,立七子。

      兄长的性命……而自己本就是短命之人……何必活着回去。
      孟时闭上眼睛:“阿笑,等会儿我若睡着了,就带我回长安吧。”
      鹅毛似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青年与少年的发上,落在药仙谷的山中。
      花枝站在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屋子外,谷中只有茫茫的白色。
      那个傻子,真的走了。
      总归喝了她那么久的血,不会死的。
      那就等她去长安的时候,再告诉他,她已经找到治他的病的办法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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