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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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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按照张继城所指的方向,多寻了几步,果然在街尾见着一间医馆。
张清嫣站在门前有些犹豫,因为这间医馆,具体来说算不上什么医馆。
整间房仅有茶棚大小,在这街上商铺的繁华之中极其不起眼,屋顶由老旧的黄土烂瓦所覆,破损的瓦片斜斜欲坠,门面之处似被简单翻修过,细看之下只不过在表面刷了一层漆。
而那筑房用的杉木早已被岁月所蚀得破败不堪,木头纹路里尽是污垢,处处散发着一股陈年腐败的味道,屋子仿佛随时都能倒塌。
最重要的是,这间“医馆”并没有匾额,只有一个镌着“济世救人”的朽木板孤零零地躺在门前地上,积了不少灰。
张清嫣并无嫌弃之意,只是她见惯那样干净整洁的富丽堂皇之地,初逢此间,心中不免略有拘谨。
赵景奕蹲下身拾起那木板在手中端详几眼,目光若有所思,就在张清嫣以为他会离开,想劝说两句时,只见他起身立起镌着字的木板斜靠在了墙面上,拉开那扇由整块木做成的门,站在厚帘前,温声道:“进来吧。”
张清嫣微怔须臾,忙小跑两步跟过去。
赵景奕打帘先弯身迈进屋去,扶着帘子的手却是没松。
张清嫣瞧着赵景奕竟在帮她撑着帘子,顿觉受宠若惊,又担心帘子撩得久了屋中温度会冷下来,便没推辞,弯身快速钻了进去,点头道:“多谢。”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将门带上,屋中光线瞬间暗了不少,转身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药僮正在角落里碾着药材。
那药僮看起来约莫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白净,眼神却是空洞似在神游,见到有人来,他仅是看了一眼,懒懒道:“阿伯,俩有病的来了。”
张清嫣闻言心道:怎么感觉他这称呼哪里不对劲。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缓步走到自己身旁的赵景奕,他似是没听见那药僮的不逊之言,神态如常,眉目温和,心中便不禁暗暗服气他那可纳百川的豁达胸襟,心想:若是放别家子弟身上,说不准早就质问过去了。
赵景奕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眼正与张清嫣的视线对个正着,他笑着眨了眨眼,周身更是如清风般温柔,看得张清嫣慌忙收了视线。
这时,里屋有一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来了。”帘子掀开,从帘后走出来一位身形伛偻的老伯,身上穿着件连补丁都洗得发白的布衣,长眉长须略有杂乱。
他走到柜台后,摸了身后柜子装药的几个格子,喃喃道:“两个人啊?我这里可没什么名贵的药,仅有些治小磕小碰的。”
张清嫣忙道:“能治磕碰便可,他胳膊受了伤,快些止血才是。”话落,身旁赵景奕噗地轻声一笑,声音温润低沉,只是普普通通地愉悦一笑,却听得她倏地红了脸,抿住了唇。
那老伯动作一顿,随即叹息着道:“老朽眼盲,流血这差治不得,阿邢你来吧。”
屋中光亮虽可视物,远些却是瞧不仔细的,所以那老伯说他自己眼盲,张清嫣才知这位老伯伯原来是看不见的,只是他这般熟练地走路摸药,实在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想着磨药的青年会不会是老伯口中的阿邢,那药僮果然站起身来,自顾自地接过药进了屋里,依旧是那神游似的的语气冲着二人道:“过来吧。”
里屋也是极小的一间,仅有一张土炕和一个用木头搭建的极其简陋的架子,上面放着几本已经翻烂发黄的医书。
此外就是一扇门,张清嫣看着从窗纸中透过来的日光,想着这扇门应该通往后院的,或许是灶火炊饭之处。
土炕温热,上面草草地铺了一层草编的席子,阿邢让坐,张清嫣便守规守距地坐在离二人稍远的位置。
阿邢点亮了灯,同时屋中光线也明晰了不少。
细细看去,这个叫阿邢的青年,气质就如混迹于市井之中,身上皆是无束的尘烟之气,同一开始进门时他那直冲冲丝毫不懂婉转的话一样,张清嫣暗暗地想:可要少些与他搭话,否则可又要说些难听的搁我的面子了。
这阿邢见了赵景奕胳膊上的伤口,一张脸一下子都皱在一起,啧啧了两声,持着木勺舀过早已捣好的药草敷在了上面,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没想到啊,像公子这样娇贵的人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话中讽意明显,听得张清嫣心里一阵语塞,虽知这两人并无仇怨,也不是刻意针对赵景奕,但那语气还是叫人听着不舒服。
赵景奕音调微微上扬地嗯了一声,似在反问,道:“不重。”
只消那轻飘飘的“不重”二字,那青年便没了词,不服气都憋在了脸上肌肉之中。
若是别人这么说,张清嫣可能会觉得是在唬人,但赵景奕确实从未多言过一句痛字,那从始至终云淡风轻的神情,教人都以为他只是轻微地划伤。
她清楚地记得,赵景奕刚受伤那时,动作娴熟地从衣裳上撕下布条来,半分都未耽搁,可知这并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伤了。
那边,阿邢敷好了药,目光经过赵景奕胳膊上方时一凝,眼中所看的正是那与衣裳相近颜色的丝帕,他看了两眼,眼神瞬间意味不明起来。
他看了看赵景奕,又往张清嫣这边投了一眼。
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却足以让人感觉到了他在心里想了什么。
张清嫣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目光堪堪然移往别处去,视线之中忽掠过一闪耀之物。定睛看去,就见地上石砖的缝隙之间有一块沙砾般大小的晶莹之物。
那晶莹似玛瑙似珠玉,而老人家中并不富裕,也无女子,忽有这么个细碎的物事难免显得怪异。
说实话,张清嫣有些想去瞧瞧那是什么,转念一想若是当着两个男孩子面前无缘无故在地上扣来扣去,也不好看。
她想了想那画面,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窣地一声门帘被挑起,那位盲了眼的老伯走进屋来,道:“那公子的伤如何了?”
阿邢道:“给敷了止血的草药,死不了。”
张清嫣见是那老伯,忙跳下炕,伸手去扶。
赵景奕听到动静,抬头轻轻扫了一眼,目光在张清嫣扶老伯胳膊的手上停顿片刻,道:“多谢阿伯惦记,并无大碍。”
老伯缓缓“哦”了一声,抬手在张清嫣手背上拍了拍,道:“是那小姑娘吗,我这老身子骨不用扶,这房子我都走了一辈子啦,一角一落清楚得很。”
张清嫣闻言立马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心想也是,人家在自己家里面,用不着自己多此一举。
身边咣当一声响,她一看,见是阿邢踹开了门,晃晃荡荡走到外面院中。
老阿伯呵呵地笑了笑,摸到炕坐下了,道:“别看他这脾气,倒是个好孩子,多年前我瞧见他晕倒在院中,便治了他身上的伤,那时我的眼尚能视物,他醒之后说我是恩人,偶尔得空便来帮忙,送我钱财,我都没要。”
“后来我眼盲,门下之徒见我已经不能为医,都离开了。自那以后,他每日得了空都来帮我。再后来啊,虽无病人来就医,他总是在我这抓着药回去,留些银两。”
张清嫣听罢,心中惊道:竟有这般事情。那这人的乖张脾气就可解释了,她想问老伯是怎么突然看不见了,话嘴边,觉得这样问实在不好,便忍住了,道:“是这样啊,这样救命的恩情,若是我也会尽些微薄之力报答的。”
这时赵景奕忽然道:“今日只有我们两位病人吗?”
他这一句,张清嫣顿觉如梦初醒,她记得来这之前,四哥说过有顺路带几位受伤的人去医馆。
然而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位病人,早在门外,她见到这医馆破败不堪的模样时,犹豫的便是这一点。
若是依四哥的眼光,是绝对不可能留意到这样的医馆的,但周围又只有这么一个医馆,她以为四哥没得选择。
不过眼下来看,那就是他们两个给走岔路了,正巧寻到了这间,如此四哥肯定找不到他们了。
阿邢走进屋中,烧了一盆水回来,取了块汗巾,又到前屋抓一把草药一通丢入盆中,放在了赵景奕身边的炕上,道:“你帮他把血擦了。”
这句话是对张清嫣说的。
张清嫣瞧着那盆染了药色的水觉得苦恼,不是她不想帮,而是二人男女有别,帮人家男子擦手这样的事情未免太过亲昵了。
赵景奕似是看出她困惑,道:“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将汗巾从水中捞出,一只手捏着把里面的水一点点挤干。
张清嫣看那汗巾长约两尺,沾了水又重又麻烦,全部拧干要费不少力气,若是一会染了血,还要在水中再洗几次。
她瞧着阿邢没有半分要帮忙的意思,犹豫片刻,伸出手来从赵景奕手中接过汗巾,两下给拧干。
一只手迟疑着用掌心托住他手背,肌肤轻轻相触,手背温凉,张清嫣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手指微微一僵,这轻微几乎不可察的反应,便让她内心瞬间慌作一团,握着他的手指有些不听话地发颤,气息也略微紊乱了起来。
心想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她一股作气,另一只手拿着汗巾小心翼翼帮他擦拭血迹。
近看之下,他掌心带着一点薄茧,别处仍是细腻,相对于她的柔若无骨,他的手却似铁铸一般,仿佛从内而外蕴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道。
这双手并不糙,甚至指骨细而修长,说这样的手可拽倒一辆飞驰之中的马车,若非亲眼所见,都会觉得这是闲人的无稽之谈。
或许屋中气氛太过暗昧,此刻四下静悄悄的,赵景奕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姑娘头顶柔软发丝,目光似天上星辉一般。
老人则坐在炕上咧嘴无声地笑着。
这时,咣当一声响,阿邢受不住这酸溜溜的感觉,再次一脚踹开门,叹气走到院中,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