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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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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小变化。
在女官们第三十七次的催促声中,他终于不情不愿的从那张温暖的床上爬了起来。
——是谁规定早朝必须得这么早开始的?
扰扰头,将这个想了八百多年也没想通的问题抛到一边,他伸手将女官递来的官服穿在身上。
然后,他发现了那小小的变化——
袖子好象短了点?
低下头,他看了看裤子,似乎也有缩水的迹象。
服侍他的女官也发现了这一点,皱了皱眉。
[只不过是衣料缩了点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劝着一脸不满说要找到提供这布料的人算帐的女官,他急急的向外跑了出去。——对他来说,一件稍短却还能穿的衣服可没有再不赶快去上朝而引发的后果来得严重……
虽然后来,他才发现这个衣服引发的事情更加叫人震惊。
瞪大眼,他只是傻傻的看着面前的裁缝。
刚才,裁缝在用尺量了他的身高后说了些什么?
他说:[台甫,您长高了呢!]?
呆望着说出这句话的人,他看到对方脸上是一副惊诧的表情……
他相信自己在对方眼里一定也是那样的……
雁国的麒麟,永远定格在十三岁的孩子模样的麒麟,竟然在八百六十余岁的时候再次成长?!
——这也太可笑了吧?
扯了扯嘴角,他想对自己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
——自己不是在进入玄英宫的那天起就已经长为成兽了吗?他一直这样相信着。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自己:他还将继续成长……
看来可以在自己给蓬山创造的那些辉煌记录上又添加一笔了——经过八百多年都没长为成兽的麒麟!
抱着头,他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
“不愧是马鹿,连成长的速度都比别的麒麟慢。”
不意外的,他听到了那个男人戏谑的声音。
习惯性的抬起头想反驳回去,却在看到男人眼睛的一刹那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身子无意识的颤抖起来,他牢牢地抓住桌角,好不容易才压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男人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悲伤、狂乱、疲倦,还有,那一抹了然……
你明白了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尚隆……”
男人只是笑看着他,“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以后不会有人说你是孩子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才不会!
胡乱的摇着头,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到这时候都没长大的麒麟,传出去根本就是个笑话嘛!”
叹着气,男人将他轻轻地搂在怀里,安慰着。
“我记得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当一个人拒绝长大的时候,他就真的会停止生长’。现在看来,你就是这种情况吧?所以,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开始成长,说明你思想开始成熟了不是吗?”
“尚隆,你高兴吗?”
“高兴啊,我的小马鹿终于长大了。”
骗人……
紧紧地抓住男人的衣袖,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你的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否则,为什么你会那样看着我?
那样的眼神,让我好害怕……
总觉得,下一秒你就要消失了似的……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想起那时候,他想,那就是被称为‘预感’的东西吧?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他正因为‘失道之病’躺在床上。
头一直昏沉沉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还不时伴随着阵阵疼痛。很奇妙的,这时候他竟然还有余力在那想:原来这个病和发烧这么像啊……
早在向王跪拜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会面临这一天了,所以他并不惧怕。只是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王并没做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他却病倒了呢?
对了,那时候,看到他手上的黑斑的时候,他的王是怎么说的?——‘盛极必衰’?是了,是盛极必衰!
就因为这样,所以在王并没有做什么错事的时候,天就开始抛弃他了吗?
罢了罢了,他们确实活得够久的了,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嘴角钩起一抹笑容,在陷入无边的黑暗前,他想:尚隆,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向他袭来,迫使他睁开了双眼。
“尚……隆……”
手无意识的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究只能抓到空气……
不想去探究为什么身上的不适突然间全部消失,他只是努力的撑起仍然很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尚隆,你在哪里……”
推开门,意外的看到三公伫立在门口,表情悲伤,帷湍更是泪流满面。
他悄悄地后退了一步,你们想说什么?我可不可以不要听……
面前的三人变得好陌生……嘴一张一合的,都说了些什么啊?
主上已经禅让了?禅让是什么意思?退位吗……?自己去往蓬山请求退位?王自己请求退位的结果只有一种……
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咯咯作响,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终只能吼出一个字——“不!”
不要、我不相信!尚隆,不要丢下我……
流着泪,他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延王小松尚隆,于雁八百六十九年,自行登上蓬山请求退位,谥号英王。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而那个遗言的内容是……
“告诉那个小马鹿,这是我最后的敕令哦:好好活下去!”
听到这个遗言的时候,他靠在床上又哭又笑。
“尚隆,你这个混蛋,果然够狠……”
到了最后,你都要用敕令束缚住我吗?
“混蛋,你死都死了,凭什么我还要听你的命令……?”
“我可是天规都管不住的臭名昭彰的麒麟啊,想让我服从?没那么容易!”
既然你先放弃了约定,那也不要怪我违背命令。
套上白衣,他走到镜前,今天,是他的王出殡的日子。而他,也将在今天离去……
坐下,抬头,下一秒,他将手中的木梳狠狠的砸向了镜面。
应声而破的镜子碎成无数块,落在地上,照出他苍白的脸——剑眉英目、轮廓分明,镜中的人已完全没有了孩子的样貌……
“哈……”
他一手捂住脸,任由热泪落在地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尚隆,你早就知道了吧?你早就知道自己将要失道了——因为,因你而停止时间的我又开始成长了……
所以那时候,你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这算什么?成长的代价吗?真可笑……
尚隆,如果长大的代价就是失去你,那我宁可永远都长不大……
扣,扣
门上传来轻响,小吏在门外悄声通知他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疲倦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已不复当年样子的我,如何能站在尚隆的面前?
两个月后,他还是来到了他的墓前。
轻念着碑上的文字,他笑,其实八百多年的统治,终归也就是几句话完事而已。
“尚隆,终究还是你赢了啊……”
既然你叫我活下去,那我就活下去吧……
不过别得意,才不是因为你的话,只是因为我自己……
我不想,用现在这个样子再见到你……
只不过短短两个月,他的身高又猛增了不少,现在的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
低下头,他将一缕金发握在手中——连它都从及腰的长度变成长达脚边了呢!
笑了笑,他从怀里掏出临走前偷拿的小刀,稍一用力,那一把发丝就落于手中。
然后,他将它埋在了墓前。
回到宫中,他径直走到内史府,对着正奋笔急书的史官说,“在史书上写明,延麒六太,别字马鹿,于今日逝世。”
不理会吓得倒地的史官,他只是淡笑着说完想说的话,又淡笑着再次离开。
“从今天起,我只是雁国的麒麟——延麒!”
史官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滴,然后再次拿起毛笔……
他走在深秋的玄英宫中,晚红的枫叶纷纷零落,犹如细雨,犹如梦境……
那个人曾说,人生如梦。那么,他现在是梦醒?亦或是进入更深沉的梦中?
而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从一个梦掉入另一个梦罢了……
这个梦何时结束?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成年,所以,他不会再像个孩童了,不会再向谁撒娇了。
是的,没有人可以任凭他胡闹,甚至陪着他一起胡闹了……
没有了,这样的自己和他,都已经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转瞬消逝,宛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