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流动》欣欣然

1、偶遇

　　第一章

　　圣诞前夜，节日的气氛很浓。商家门前高大的圣诞树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街上密密麻麻的人流穿梭不停。

　　唐晓轩费力地将手中大大的塑料桶放到一处行人来往密集的地方，伸手从桶内取出一束束包装好的红色玫瑰摆好后，注视着面前经过的一对对年轻情侣，原本漠无表情的脸庞慢慢挂上了甜美的笑容。

　　这些年国内的人们越来越热衷于过西方的节日，平安夜里的鲜花更成了年轻恋人们之间表达心意的首选。而托这个洋节的福，三年来，每年的这一天，唐晓轩都会提前批来一些玫瑰，化身为“卖花女”，给自己瘪瘪的钱包里添上为数不多的一笔小钱。

　　但也许是现在卖花的人越来越多，今天的鲜花卖得很慢。虽然再三吆喝，但生意却更加难做。直到晚间十一点以后，最后一束玫瑰才终于卖了出去。

　　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晓轩拎起桶，拖动僵直的双腿，缓缓离开了街边。

　　此刻，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可是一些彻夜经营的场所依然灯火通明。脚步在一家酒店亮得耀眼的大玻璃窗前慢慢停下，默默看着里面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晓轩的黑眸中悄悄浮上了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黯然。

　　三年前，她也跟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们一样。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发生，恐怕她依然还是原先那个纯真稚嫩的女孩，每天无忧无虑，完全不知道生活是如何艰难。

　　“晓轩，你快帮妈妈收拾一下东西。今天晚上爸爸要带你们坐飞机离开。”

　　“唐云霄贪污巨额公款，行贿受贿，现判处死刑，家中所有财产查封充公。”

　　“唐晓轩，这是你母亲自杀后从她上衣口袋里发现的遗书……”

　　十八岁的那年，刚刚走入大学校园十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骤然间席卷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父亲死刑、母亲自杀、她被退学，仿佛一瞬间，天地就已塌陷。该怎么活下去，还要不要活下去，对于她来说，美好的未来还没开始，人生似乎就已经走到了终点。

　　眼看着家中的家具被一件件搬走，女孩蜷缩在被贴上了封条的大门前，那一刻，她单薄的身形显得寂寞而又孤单……

　　窗内的人们笑得是那么开怀，静静地望了他们一会儿，晓轩眸色渐冷，轻轻转身，迈动脚步的同时，脸上又已是一片淡然。

　　*** *** ***

　　狭窄的楼梯破旧不平，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晓轩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又去卖花了？”身后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股淡淡的烟味也随着传了过来。

　　晓轩手上的动作稍稍一停，但她并没有回头，手指微微用力，接着又转了几下，门开后径直走了进去。“把门关好。”平淡的语音飘落到后面。

　　“啪”的一声轻响，开关打开后，小小的房间被灯光照亮。

　　晓轩端起脸盆，走到水池前。哗哗水声响起的刹那，水池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满是疲惫之色的年轻容颜。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是已经足够让当年那灿烂如阳光般的少女变得冷静而又漠然。

　　从前那双总是闪动着调皮光芒的黑色大眼如今深邃得犹如看不见底的深潭，白嫩细腻的肌肤在每日户外辛苦的奔波中晒成了褐色，而那头原本飘逸顺滑的长发也因嫌麻烦而剪得只及耳边。洗得褪色的毛衣和牛仔裤松松地包裹着她高高瘦瘦的身子，这样的她，与从前相比，简直就象换了个人一样。

　　使劲地抹了几把脸，晓轩刚刚抬起头，一条毛巾就递到她的眼前。

　　“今天怎么这么晚？”懒洋洋的语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生意不好。”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晓轩伸手接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然后转身绕过站在后面的男子，边脱衣服边向床边走去。劳累了一天，疲惫的身体让她现在只想快点睡觉。对于这个时常会不请自来的家伙，她根本不想再和他多谈。

　　毛衣和长裤被随手丢到墙边的椅子上，晓轩一头扎进床里，不到片刻功夫，除了她鼻冀间渐浓的呼吸声外，就再也没有了其它动静。

　　“傻女人，怎么累成这样了？！”低低地嘟哝了一声，年轻男子在床边坐下。凝视着身旁少女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他的目光中没有欲望反而盈上了一抹爱怜。

　　他从旁边扯过被子，盖在晓轩身上后，身子斜斜地倚在床头，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后深吸一口。略带着邪气的眼眸微微眯起，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与这个外表看起来冷漠，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的女人初次产生纠葛时的情景重新又回到了眼前。

　　想一想，从那时候到现在，好象差不多有两年了吧……

　　*** *** ***

　　几缕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射了进来，小小的房间内，沈拓宇静静地仰身躺在屋内唯一还可以称为家具的那张床上。紧闭的双目，浓重的呼吸和泛着痛苦表情的面容，每一样都表明这个俊朗的年轻人此刻正处于极不安稳的睡眠当中。

　　房门“嘎吱”一声轻响，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停在了床边，一个女子细高的身形也随之在男子头顶上方出现。

　　“喂，醒醒，该换药了。”清冷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盖在沈拓宇身上的毯子被毫不客气地掀到了旁边。

　　裸露的肌肤瞬间晾在冰冷的空气中，沈拓宇的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猛地睁开双眼，一阵迷芒过后，带着狠意的目光瞪住了头上那张漠无表情的脸。

　　长眉紧蹙，他沉声低吼：“唐晓轩，你总是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把人叫醒吗？！”

　　晓轩淡淡地瞟了一眼他隐含着怒气的脸色，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塑料袋里一样一样往外拿药，男子冷冽阴沉的神情在她的眼中仿若不见。

　　“把手拿开，伤口需要重新换药。”波澜不兴的语气，晓轩黝黑的大眼冷冷盯在沈拓宇紧挡在腹间的那只手臂上面。

　　沈拓宇惨白的脸色刷地罩上一片暗红，迟疑了一下，手才缓缓挪开。

　　“他X的！伤在哪儿不好，偏偏却是那么令人尴尬的地方！”心里狠狠地骂着那几个造成他如此难受局面的混蛋，向来不拘小节的沈拓宇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脸红得就要冒烟。

　　少女冰凉的手指在皮肤上来回游移，他缓缓掉过头去，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腹部的伤口稍稍挪动一下都会疼痛难忍，如果自己上药的话，刚刚止血的伤口肯定会再度裂开。纵然万分不愿，但审时度势之后，他此刻也只能在那把闪着寒光、霍霍飞舞的剪刀下，任由这个看上去面冷心冷，明显缺乏同情心的冷血少女随意摆布。

　　小腹上的绷带被绑得横七竖八，最后临完工时还被系上了个漂亮蝴蝶结。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让她捣弄了半天，但是当沈拓宇睁开眼睛，看到晓轩 “杰作”的那一刹那，他终于再也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喂，你到底会不会包扎？！”

　　晓轩对他的想要吃人般的模样却并不在意，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眼中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得意。

　　“我以前在兽医院里打过零工，专门负责给那些受伤的猫狗们换药包扎。所以这个问题你不需要担心。”欣赏了一会儿后，她才一边手脚麻利地清理换下来的纱布，一边微笑垂眸，给沈拓宇提供了一个几乎会让他吐血的“满意”答案……

　　*** *** ***

　　其实捡到沈拓宇这个伤员对于唐晓轩来说完全是个偶然。

　　两人的家虽然就住在同一栋楼，而且还是楼上楼下，但他们之间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对于双方来说，唯一的认知只不过是知道对方一个是每天早出晚归打工的黄毛丫头，另一个则是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小流氓而已。

　　本来三天前晓轩上的是白班，但是快要下班时，应该来接替她的陈姐却突然打来了电话：“晓轩，琪琪发高烧，我实在脱不开身，你能再帮我顶一会儿吗？”

　　陈姐是位单身母亲，丈夫去世后，她独自一人带着宝贝女儿琪琪生活，日子过得极其艰难。而且琪琪的身体很弱，三不五时就会生病，无奈之下，她只好时不时地麻烦晓轩。

　　“陈姐，你别着急，安心照顾女儿。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儿，今天的晚班你就不用再过来了。”听着陈姐焦灼的话语，晓轩心中暗暗一叹，连忙轻声安慰。然后，在对方的感谢声中摞下电话，重新回到收银台前。

　　晓轩打工的这家小超市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八点直到晚间十点。但等她全部整理好后想要离开时，看看表，时间已接近零点时分。晓轩取出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与店长打声招呼后，骑车离开。

　　其实她的家离这里也不算很远，但对于站了一天，两条腿早已酸麻的晓轩来说，要赶回去也要花上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

　　机械地蹬着车子，一阵无法控制的困意缓缓地涌入她的脑中。眼看着马上就要拐进那条位于自己家所在那栋破旧小楼前面的暗巷，她晃晃头，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但就在她眼睛刚刚眯起，嘴巴还没有合上之际，身下的自行车却猛地一歪，好象撞上了什么东西，带得她也跟着一起重重地跌了下去。

　　晓轩的手肘和腿上火辣辣的刺痛，半晌才回过神，心里知道这一下子摔得可实在不轻。

　　怎么回事？这么晚僻静的巷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了障碍物？！直觉没有好事，她没等起身，就赶忙望向前方。

　　“啊！”刚刚看清大致轮廓，她已轻声惊呼，与此同时脸上也突然变了颜色。尽管小巷里很暗，但通过前面那个东西的形状，仍然很明显能看出是那是一个人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

　　难道刚刚不小心撞伤了人？！眼前的情景让晓轩再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赶紧推开压在腿上的车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喂，你没事吧？！”她使劲扳住对方的肩膀，帮他翻过身。这时，身下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直直地对上了她的双眼。年轻男子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牙关紧咬，原本应该很英俊的脸庞此时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略显得有些狰狞。

　　咦？这个人不是住在她家楼上那个叫沈拓宇的小流氓吗？晓轩瞪大了双眼，暗自叫苦：唉！没想到刚打个哈欠就惹上了这么个大麻烦！

　　“你怎么样？再忍一忍，我这就到你家里找人送你去医院！”对方极度痛楚的表情证明他现在的伤势绝对不轻，晓轩心中越发不安，她立即就要起身喊人帮忙。

　　可是她身子刚刚一动，放在对方胳膊上的手臂已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别去！我身上的是刀伤，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男子嘶哑着嗓音急急地说，他抓着晓轩的手灼热得烫人，就象烙铁一般。

　　“什么？”晓轩闻言猛地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到他的身上。这时，她才发现男子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按着小腹，而他的衣服上则到处都是血迹。

　　怎么办？虽然知道了不是因为自己，晓轩的确松了口气。但此刻沈拓宇好象下一瞬间随时就会昏过去似的危急状态却也再容不得她细想。

　　“你还能自己走吗？”她用力架起男子的胳膊，把他搀了起来。

　　沈拓宇没有回答，但尽量配合着晓轩脚步的踉跄步伐说明他已经竭尽了全力。

　　幸亏再向前没多远就到了晓轩的家。藉着昏暗的灯光打开门锁，刚进到里面，早已精疲力竭的两人就一同栽到了床上。晓轩急促地喘着气，而压在她身上的沈拓宇此时却仿佛没有了气息。

　　啊！不会是死了吧？！晓轩刚一缓过神，查觉到这种情况，赶忙抻出手向上使劲推了几下，直到对方口中溢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她才长舒了一口大气。

　　沈拓宇的伤口大部分都集中在胸腹之间，而小腹上的刀伤看起来尤其严重。他身上穿的外衣和裤子被鲜血染得通红，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一点血色。

　　小心地帮他清理消毒，一贯冷静的晓轩面对着沈拓宇身上那几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竟然也情不自禁地开始有些颤抖。等全部简单处理了一遍后，她已累得浑身冒汗。

　　沈拓宇此刻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瞪着他唇上深深的咬痕，一个荒唐的猜测不由自主涌上了晓轩的心头：这么严重的伤还硬撑着不上医院，这个家伙是不是不想活了……

　　*** *** ***

　　沈拓宇伤得的确很重，但毕竟人年轻，身体底子好，所以只过了一天，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的神智就已恢复清醒。

　　“喂，有水吗？我渴了。”抬手碰了一下坐在床边椅子上打磕睡的晓轩，他声音嘶哑地问。

　　“你醒了？”晓轩身子一动，睁开双眼。昨天韩拓宇烧得厉害，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宿，此刻晓轩瘦削的小脸上眼睛显得更大，原本就不好的脸色也越发苍白起来。

　　“今天白天我出去倒垃圾，听到你妈正在念叨你。”往沈拓宇嘴里倒了口水，晓轩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她的语气淡淡的，可是其中却隐约流露出了一丝逐客之意。

　　现在就想赶他走吗？沈拓宇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还真是没有同情心呀！他人刚刚清醒，还不能下地，她就着急往外撵人了！

　　心里暗暗生气，他眼珠转了转，不但没有去接晓轩的话茬，反而稍稍侧了侧身子，把盖在身上的毯子错开条缝，然后“哎唷”一声痛呼后，恰好露出了后腰上被晓轩自行车撞到后留下的大片淤青。

　　晓轩秀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着对方听明白了，但却明显不想配合的动作，她眼底浮上一抹苦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那好吧，你可以再住几天。我先暂时帮你隐瞒。可是一旦你能行动，就请马上从这儿离开吧。”

　　冷冷地说完这些话后，她站起身，不再看下方那张脸上渐转得意的表情，转身走了出去……

　　*** *** ***

　　第二天一大早，晓轩就准备好了早饭。

　　她把白粥和咸菜放到沈拓宇手能够到的位置后，就急勿勿地蹬着自行车，赶到了打工的地点。

　　“晓轩，你来了。身体好点了吗？”刚踏进超市大门，店长罗晨晖就迎面走了过来。

　　“嗯，好多了，罗大哥。”晓轩笑着跟这位平日里颇关照自己的同事打了声招呼。昨天请假时找的借口是感冒头疼，现在人家问起来，她也只好按这个理由来回答了。

　　罗晨晖面带关切地说：“晓轩，如果身体没恢复就再休息两天。你的工作我可以先帮你代干，千万别太勉强自己了！”

　　感受到罗晨晖话语中的好意，晓轩微微笑了一下，冲他点点头。

　　换好工作服后，晓轩把货架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八点刚到，她已端端正正地站到了收银台前。

　　这几年来，晓轩的生活过得忙碌而又艰难。在这个大学生都很难找到理想工作的社会，她这个仅有高中学历的女孩子，打工的范围也只能被限制在一些活累、赚钱少的工作之内。在这家小超市干了大半年，尽管薪水不多，但毕竟还算稳定。因此每天上班后，她都会干活很仔细，尽量避免与顾客们惹出一些不必要的小麻烦。

　　来买东西的人陆续进店。虽然现在还是早晨，晓轩仍然手下不停，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但也许是昨天一宿没合眼，今天才刚站了一会儿，晓轩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稍有些晕眩。

　　这时，恰好一个顾客的身影站到了她的对面。

　　晓轩竭力控制着难受的感觉，低着头没有看对方，直接接过商品，一样一样对照着往收银机里输入价钱。全部算好后，她也没有象以往那样仔细检查，直接就把小票递了过去，然后，默不作声地等待对方付款。

　　等了半天，很奇怪的是，站在对面的顾客却依然没有丝毫动静。晓轩心头疑惑，刚想抬头去看，那张递给对方的小票此时却随着一只修长白晰的手掌一同落下，轻轻放到了收银台上。

　　“小妹妹，你再检查一下金额好吗？这些东西加起来好象并不是这个价钱。”清朗的语音徐徐飘到晓轩的耳边。

　　晓轩愕然抬眼，不期然的却正对上了一张温文尔雅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