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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长女 ...

  •   暗红色的裙摆洋洋铺洒在地面上,碎落在四周的瓷白碎片在龙涎的雾气中折返出一丝锐眼的光亮,刺入明宁低垂的浅色瞳孔中。
      十指交握不苟地放于身前,一串古檀色的佛珠顺着手腕垂至掌心的上方,在柔白的肌肤上打下一片朦胧的阴影。再往下的掌窝中,暗红色的皮肤却狰狞的曲皱起,展示它的丑陋。
      这一切都被覆下的宽袖遮掩住。
      空荡的宫殿里一时冷寂异常,高耸的屋顶下,一上一下,一站一跪,冷硬地对峙着。
      严肃而威严的目光直直落于明宁的头顶之上,夹杂着愠怒和难言的失望,在金顶之下,剑扈拔张。

      皇帝,在等她认错。

      可明宁不会因此退让一步。
      她微仰起头来,抬起一对坚韧明亮的眸子,昔日皇帝最喜她这一点灵性,如今她看向皇帝,吐出的声音果决冷静,毫不退怯:“太子失德,请父皇予以责罚。”
      没有心虚,没有伪装地,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宫殿外的鸟雀在澄澈的天穹下掠过一道剪影,一下子消失在天际。

      殿内传出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让殿外行走在台阶上的人微微止住脚步。
      领路的中人低顺着眉眼,深蓝的宦服落于地面,每一步都像是仔细刻量过,找不出一丝偏漏。
      青年将双手拢于袖下,抬起头来问道:“是谁在里面?”
      那中人神色如常,规矩答道:“是皇长女殿下。”

      除夕夜,太子醉酒。明宁皇长女故意杀害使臣,嫁祸于太子,东窗事发,皇帝震怒。长女与太子一母同胞,如今明宁长女却要陷害身为储君的弟弟,可即使是如此,知道此事实情的也才寥寥数人,此事已过一月,太子依旧背负着暴戾杀人的罪行。

      如此,青年没再往上走。
      皇帝在给长女留余地,此时他进去,不合时宜。
      那中人却对他说:“苏大人,皇上请你进去。”
      听了此言,苏堤没再多问,缓步迈上台阶,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连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殿门被缓缓从外打开,中人只将苏堤带到门口,就不再入内。
      殿门又在眼前缓缓合上,将内外彻底隔开。
      他没有马上入内,站在隔断的屏风外侧,立于原地,如同一棵挺拔的孤松。视线落在屏风上,那是一幅祝寿图,且作画者笔力尚浅,与这宫殿的威严格格不入,却在皇帝登基后数年如一日地安置在这里。
      在屏风右下侧的角落里,有一个暗红色的小小印鉴,依稀可辨得两字。
      ——尾鱼。

      “勾结朝臣,陷害亲弟,明宁你的胆子可是不小!”

      明宁不为所动,手腕伸出长袖,右掌覆于左掌之上,举于头顶,俯身扣下,手掌覆在地面上的同时,额心也落了下去。碎瓷片生硬地硌入掌心的血肉中,半晌就溢出鲜红的血珠,不留痕迹地藏入暗红的衣摆当中。
      右手纤瘦的五指盖不住左手上的伤疤,枯瘦皱缩的肌肤包裹着指骨,一直蔓延到指尖,与无暇的右手形成强烈的反差。
      头顶的阴影之下,朱唇轻启:“明宁从未构陷任何人,请父皇明察。”
      “太子身为储君,醉酒误杀林使君,证据确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理当为天下表率,对此事给出个交代。请父皇予以责罚,以昭天下。”

      “死不悔改!”

      在屏风外,苏堤垂首静立。眼眸间似是在微微出神。
      水滴滴入水面,掀起一圈圈涟漪。时间在沉寂中漫长得令人心悸。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沉沉地吐出一句:”回去。“

      屏外苏堤侧身退到一旁。

      “儿臣告退。“声音从净白的脖颈处发出,青筋也顺着喉管滑动了几下。明宁直起伏下的身子,立起,袖口随着垂下的手臂滑下,将左手掩住,遮住了那只枯槁难看的手掌。
      皇帝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告礼,转身,毫无偏差。
      即使面对的是君王,也不畏不惧。

      红得似血的裙摆拂过地面,经过苏堤面前时才稍稍停顿了一下。

      “长女殿下。”依法他该要对她行臣礼,可他却毫不避讳地抬眸看向她。
      正好四眸相对。
      明宁堪堪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大门被推开,令融融的阳光投了进来,阴冷的大殿里才有了一丝暖意。
      艳红的裙影迈了出去,顺着台阶走下。
      苏堤注视着她,想起将将那一眼,眉眼间偏生了一丝冷凉。

      长女的冷静决然反而让人不由得怀疑,这对姐弟,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进来吧。”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带着天家的自成威严。
      苏堤回身去,目光不再去追寻远去的那抹红影,他低垂下眉眼,踏入内殿,挺拔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进内,上头的皇帝早就收回喜怒。
      “陛下。”苏堤行过臣礼,却默立在一侧,不发一言。
      他在等待皇帝做下决定。
      帝王立在上方,殿门未被合上,可以看见顺着宫墙走远的一方红影。
      良久,皇帝的声音才传过来:“苏卿,替朕安抚太子。”
      皇帝的决定并不令他意外,苏堤面不改色答上一句:“是。”
      他无声抬眼看去。
      皇帝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殿门,像是在审视。

      明宁皇长女不仅仅是皇帝的长女,那是十年前最黑暗时的一道明烈的曙光。
      这一份殊荣,无人可及。

      盛元元年三月,太子崇玉禁闭于护国寺两月,以思己过。
      同月,方满十二岁的十三皇子崇洛被册封为平南郡王。

      初春的天气,俊朗的青年却还著着冬日里的裘袍,面色带着些病态的阴柔和苍白。
      “皇上让您安心养病。”苏堤对青年说。
      太子笑了一下,这才有些许少年儿郎的一星生气:“父皇果然还是偏向于长姐。”明明他无错,却依旧受罚。
      苏堤淡淡道:“长女之于陛下,是当年舍身相替的情意,那是长女的气运。殿下并无过错,只需尽本分即可。”
      太子应了,心中却是有些发凉。
      那何止是气运?当年若是他,恐怕也无法有那般的烈性和无畏。
      甚至于,就算是彼时的他,也无法忘记当日在大殿上的长姐,一瞥一视,一言一辞,都明烈得如同艳阳一般。
      可他们是亲姐弟,有什么好相较的?
      太子直起背脊来,呼出一口气,眉梢间的阴柔挥之不去,他忽而抬起眸子用力勾住苏堤的脖颈,勒住苏堤向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立住。
      嘟囔一句:“本宫去了。”
      即使这般,苏堤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一点都不像是刚及冠的人。明明只比太子长了一岁而已。
      “殿下走好。”他安静地行臣礼。
      太子也收下嬉闹的神色,将手归于身前,走进马车中,他从车内露出脸来,朝苏堤沉稳地点点头。
      马车离去,留下满地的辙痕。

      苏堤在原地送人远去,才转过身,看见等在不远处的中人走过来。
      像是明白了什么,苏堤伏跪下来。
      “苏堤领旨——”尖锐的声音拖得细长。

      彼时,明宁独身坐在长廊之下,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疤痕毫无掩饰的暴露了出来。
      院中的梅花也是新奇,竟到此时才开花,一秀新枝恰巧从檐边伸了进来,也无人有闲情去打理它,任它肆意绽放。
      十二三岁的少年猫了过去,抢走她右手的黑子,坐在对面的圆凳上。
      少年的眼里似有星子一般,明亮无瑕,唤她:“阿姐。”
      明宁没有抬头,在她这殿中,敢这般肆无忌惮的,也只有一人。
      见明宁没有回应,少年也不恼她,安静地执子与她对弈。
      一局棋还没能下完,就见有人被拥簇着走近,明宁抬头看去。
      她扔了子,站起身来,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宫裙曳曳,走出廊外。
      少年担忧地回过头去,跟在她身后。

      “明宁听旨。”

      明宁的眉眸轻轻凝住,伏跪下身来。

      “皇长女明宁,蕙质兰心,温良敦厚,朕心甚悦。然已至婚嫁之龄,朕思虑已久,苏堤苏卿恰无婚配,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为汝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能夫妻同心,不负朕望。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夫妻同心,其意不言而喻。

      空气一时冷寂,落针可闻。
      少年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见明宁已经跪行大礼,明黄的圣旨落入掌中,她抬起眸子来。
      那是一双玉一般的眸子,没有被惊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明宁接旨。”

      盛元三年。
      皇长女与丞相苏堤被帝京人喻为天作之合,外人都道这是一对好姻缘。
      只有相府中的人才知道,长女殿下和大人的关心真谈不上是热络,虽然朝夕相处,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月蔷是在长女嫁入相府后,苏堤亲自挑选出来的。
      此时,她将玉珠推回去,眉眼正色:“府中之事,殿下自有定夺,奴只是一个下人,无权做主。”
      说罢,她不欲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月蔷姑娘,月蔷姑娘……”那婆子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您看,如今这府中的事不都是您做主吗?”
      月蔷皱起眉头,语气都变得有些冷:“我看赵婆不适合在相府中做事,今日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那婆子一下愣住了,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果决。
      月蔷挣脱手,等到眉眼中的冷气散掉,才朝内院里走去。

      就算长女殿下不管府中事务,这府中的主母依旧是她。

      转过了几座院落,就见澄澈开阔的湖水长廊,四季花卉,而这些都是大人特意吩咐的,可殿下却极少过来走动。
      走近了,才露出一个阴凉小居,如今正值夏日,便辟开这里给长女殿下避暑。
      月蔷垂着头走进去。
      明宁听见动静,将手中的书信收进袖中,才回过身来,明丽的少妇比起三年之前更加动人。

      “殿下,大人请您用膳。”

      两个人一起用饭的时候,整个气氛都是安静异常。
      月蔷侍在一旁,替明宁布菜,心想,何时能添个小主子就好了。
      苏堤转头看了月蔷一眼,月蔷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随机放下公筷,立得稍微远了些。
      引得明宁回头看她一眼。
      不过她未做深究,执着筷子,手还未抬起来,却见苏堤已经在亲自为她布菜。
      “都是些清凉的蔬果。”苏堤面色如常,又将一些菜挑入自己的碗里,“不喜欢的就不要勉强自己。”
      明宁抬眼看他,没有拂他的面,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溢出来,顿时让人觉得清爽不少。她向来畏热,一到盛夏里胃口便不好,近日里的吃食见得出费了不少心思。
      她隐在袖下的手指微微蜷曲。
      ……

      盛元四年,平南郡王大破番夷,得胜归来,皇帝在宫中为其设宴庆贺。
      明宁与苏堤一同进宫参宴,还未进入宫城,轿銮却踉跄一下停了下来。
      就听见帘外传进来少年的声音:“崇洛拜见阿姐。”
      掀开帘子,就见外面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儿郎,多年未见,他如今长高了不少,眉眼间却还是当初爽朗的样子。
      等到明宁和苏堤下轿。
      崇洛这才见过苏堤:“苏相。”
      苏堤躬身回礼:“王爷。”
      崇洛以这般的功勋,皇帝又正有意,这番回来,定是要册封平南王的。
      崇洛近到明宁身前笑开,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哪里像是个大将军,明宁也难得眉目柔和。
      正待入宫门,却见太子站在宫城前,晚风掀起了他的冠带,更衬得面如冠玉。只是相比鲜活的崇洛,他倒是显得越发孱弱。
      崇洛快步向太子走去,行君臣之礼:“太子殿下。”
      太子笑了笑,扶起他:“十三,恭喜凯旋。”
      崇洛却说:“崇洛能够凯旋,是多亏殿下与丞相的计谋。”
      他的眼底没有任何虚伪的作态,明白干净,正如他呈上的折子一样。
      太子却遮下眸光。
      明宁从太子身边经过,暗红宫裙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剪影,随侍的人都朝太子行宫礼。
      太子却要向明宁俯首见礼:“长姐。”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明宁皇长女在这宫中都拥有着无上的特权,无人可以替代。
      明宁只是回了一眼目光,眼中分明没有映入丝毫倒影,便在宫侍的迎接之下踏入宫墙。

      太子立于晚风中,直起背脊来。

      皇帝的宴会无非是封赏和歌舞。崇洛受到极大的封赏,朝臣一阵恭贺。
      只是,多了,几乎所有的功劳都被归在他的头上。
      崇洛不是会霸占功劳的人。

      明宁觉得有些无趣。
      她借醉谴走随侍,纤长的影子隐于黑暗,一个人在宫墙之间独走,然后不见踪影。

      长久无人迹的荒殿中浮着一股霉腐酸气,一股脑涌入鼻腔。
      先帝在时,太子长女与长子就曾被软禁在这里。
      拂开杂乱的枯枝。
      一对乳白的玉足撩起圆润的水珠,落在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如同一个半大的少女在嬉玩。
      靴子踩在枯木上,发出轻轻的哑声,惊动了池边的女子。

      明宁回头时恰好撞进苏堤漆黑的眸子里,不过仅这一眼,她就转回头。
      苏堤走过去,将外衣罩在她身上,然后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
      “水凉。”他说这话的时候,皱了皱眉。

      鼻尖有一丝清淡的香气。
      或许是有些醉了。

      滑腻的肌肤从温热的掌心中溜走。明宁的双手顺势勾住他的脖颈,软软地唤了一句:
      “阿玉。”
      心尖颤了一下。
      唇和温热的气息擦过,以一种微俯的姿势。
      衣衫在冰凉的石板上铺展开,将一声轻飘的喟叹堵回口中。

      盛元六年,平南王再次出征,已经长成青年的崇洛在千军万马的拥护下越走越远。
      明宁站在城楼上,忽而想起当年抱着她的手臂奶声奶气说“呼呼,阿姐不疼”的小奶娃。

      七年,御史张韵弹劾苏堤勾结外国,是为奸细。
      当消息传回来的时候,苏堤已经被暂时收押,几日未归府。
      太子跟着来了府中一次,青年长身玉立,立于廊下,质问她:“长姐好歹与他七年夫妻,何必这般落陷于他。”
      听得明宁隐隐皱起眉头。“谁人不知,张韵是长姐的幕僚!”
      在太子离去之后,明宁在亭中站了许久。

      当日,明宁进宫。
      自从出嫁之后,她就极少主动入宫。
      皇帝在御书房见她。
      皇帝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才对她招了招手,让她近到身前。
      他的身体早些年就不大好,压抑的病疾终于在去年的一场大雪后彻底爆发,病情每况愈下,太医们束手无策。
      “阿鱼,替朕磨墨。”
      皇帝像是小时候一样唤她,那时她还不是明宁,只是那个小名叫做阿鱼的太子长女。
      只是那时年龄太小了,记忆都不深,后来的变故又让人猝不及防。
      明宁将手伸出长袖,如言。
      皇帝提起笔,落于案桌上的宣纸。
      满室无声。
      终于,一幅画作尽,皇帝叹了口气:“回去吧,他本就无罪。”
      明宁停下动作,伏身行了大礼,还未抬起。
      忽而听见头顶的皇帝说:“明宁,你当真要与崇玉争这皇位,哪怕他是与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的声音苍老而冷硬,唤的不再是“阿鱼”而是“明宁”。
      明宁落在地上的手指蜷了蜷,最终抬起头来,坚定且不遮掩地回道:“是。”
      皇帝看着她的眸子,思绪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才九岁的孩子,跪在先帝面前,也是如这般的眸子,无畏地看向先帝。

      ——“尾鱼愿替父君受刑,但父君绝无谋逆之意,请皇祖父明查。”

      他甚至还可以听见女孩清脆的声音,和闻见她小小的手掌覆于火钳上后满室的焦熟气味。
      是她,赌回当初整个东宫的气运。
      皇帝终是轻叹了一句:“回吧。”

      太子站在屏风后,垂下的眼睑扑下一层阴影。

      谁也没有动作。
      皇帝道:“你们姐弟要争,就争去吧。”

      盛元九年,皇帝病重,药石无医。
      明宁提笔站在桌案前,墨汁滴在纸上,只晕开了两个字:勿归。
      她将纸卷进信封,收入袖中。
      这时候月蔷从外边进来,步伐匆忙:“殿下,宫中传召。”
      明宁停住动作,看向门外的天空,才刚至初冬的天气,却已经显露出灰败、阴沉的颜色。
      她随即入宫,踏过曾经进出过无数次的宫门,明宁回头看了一眼,就回身目不斜视地向前。
      外边侍疾的皇子妃子众多,可皇帝一个也不见,独独传召了明宁。
      无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明宁出来时,苏堤站在台阶下,一身素白衣袍,一上一下,互相睨着对方。

      盛元十年一月,皇帝崩。

      明宁将头磕在地上,而后站起身来。背后无声地竖起冰冷的长剑。
      她转过身,那是太子,深黑色的裘袍却裹不住冬日里的寒凉。
      “请长姐移步。”
      明宁将双手拢在身前,不曾意外:“走吧。”

      未带一兵一卒,是有恃无恐,还是如何?
      长姐。

      ……

      寺里的梅花新展几支初红,也算是给院中的清冷增添几分颜色。
      明宁清冷的眼看着窗外。
      她被囚在这里已经一月有余,没有见过任何人。
      她静默地抿茶,饶是窗外风起云涌,都再与她无关。
      忽而,有人扣门,发出几声急促的闷响和数不清的脚步声。
      无需她回应,便鱼贯而入:
      “长女殿下,得罪了。”
      明宁冷眸看过去,大红的宫裙铺展在席子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火蝶。

      帝京外,官兵将一间小驿站团团围住,火把的光亮得通明。
      一个身着裘袍的青年被拥着走进去,入门前,他回头问一句:“东西可取了?”
      片刻,便有人回答:“陛下,已经去取了。”
      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过后。
      一排排过去,推开里间的一扇门,里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的身前摆下一盘棋,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两只手对下。
      听见动静,青年扭过头来,眼眸清澈干净。

      幼时,他总能够跟着明宁身后,唤着“阿姐阿姐”,明宁也乐意由着他。
      崇玉立在门口,以一个君王的姿态睨视崇洛。
      崇洛落下子,无视崇玉的目光,视线落在棋盘的对面,那里放着一个明黄的锦囊和两封信。
      他回头笑问崇玉:“阿姐的信,你看吗?”
      崇玉走进来,崇洛又落下一子,发出一声脆响。

      少年时,崇玉总见明宁这样独自坐在亭苑中下棋,能听见落子的声音,离得很近,可他却从来没有上前去过。
      曾经年幼不知事时,他也曾问过父君:“长姐,是不喜欢我吗?”

      信件落入崇玉的手中。
      打开其中一封,上面不过是简单的“勿归”二字,崇玉别了崇洛一眼,又拆开另一封,信中的字眼让他止住了动作。
      写信之人,在写“虎符”二字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行云流水地接下:望交予太子。
      吾弟崇洛,不想一别,竟是永别。安好,无需挂念。虎符,望交予太子。

      白纸黑字,却让崇玉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发紧。

      长姐,你究竟在想什么?
      为何本宫从来没有看透?
      青年猛然咳嗽起来,唇色发白。
      崇洛看着他,冷眼旁观。
      “你走吧。”这是崇玉最后给他的话。
      崇洛对着窗外,夜色迷茫着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他从怀中摸出另外一封信,信上的字迹于明宁的字迹九成相似,一须臾,信纸落在烛光中,化作灰烬。
      在消散前,它露出一角,分明写着:
      虎符,望交予苏堤。
      雪飘起来。
      崇玉刚踏出驿站,就有人端上个盒子近来,恭敬地奉到他面前。
      黏腥的血气从缝隙中溢出来。
      他盯着它一会儿,雪落在他的额上,一时间死寂。
      嗖然,盒子被他扬起手打翻在地,盒盖掀开,里面的东西翻滚出来。
      那是一只人手,布满丑陋的暗色疤痕,他甚至还能够回忆起那手腕上佛珠的颜色。

      它是长姐身上最不完美的地方,却又是她最完美的地方。

      先帝贞德六年,太子长女尾鱼以身替父受刑,自废左手,恳求先帝彻查太子谋逆一案。先帝感起孝烈,故重审旧案,太子得以平反。自此太子长女赐封号明宁,获得无上荣宠,久盛不衰。

      现在,它终于没了。

      “烧了。”
      青年冷漠地转身,雪落在脸上,化了,冰凉刺骨。

      白雪落下,被翻腾的火焰吞下。
      明宁有些困倦,看着面前的火光,斜斜地倚着。
      “阿鱼,可还记得你阿母?”
      “记得的。”
      “你和崇玉小时候,你们阿母总说等你们再大些,就带你们去看夏日的清荷,冬日的白雪,可惜你们阿母早早地去了……”
      “崇玉小时候皮,你阿母身子不好,总是你带着他宫里宫外乱跑,可急坏我和你阿母。”
      ……
      “虎符……阿父交给了崇洛,那孩子心向着你,何去何从,全凭你自己做主。”
      “你若真想当女帝,圣旨就在你幼时爱读的书里。”
      ……
      血珠砸在地上,也被火光掩住,藏了起来。
      崇玉。
      啧。
      崇玉不会知道那里有一个狠毒的宫女,总是在晚上殴打她。
      崇玉不会知道御膳房东边的角落里,那是宫女们偷藏吃食的地方。
      崇玉更不会知道荒殿的背后有一颗樱桃树,它已经发芽好多年了……

      知道的,只有她的阿玉……

      迷迷糊糊中,看见少年走到她面前。
      彼时阿母刚刚逝世,少年被送进来,而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年头。
      少年既不像阿父也不像阿母,他静静看着他,眉眼间已经生出些冷淡和凉薄。
      她顿时心疼了,她的弟弟本该是鲜活肆意的模样。
      她上前去搂住少年的脖颈,柔声道:“阿玉,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姐。”
      少年没有说话。
      当晚,那个宫女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那么疼,她都忍住了,没喊出声。
      因为她的阿玉啊,就在隔壁啊。
      她是姐姐,让她来承受就可以。
      等到那个宫女终于打够,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心里还嘀咕了一句:阿玉,好梦。

      她拖着脑袋。
      她的阿玉可真是冷淡呢。
      她想。
      而且早慧。
      让她总想逗他。
      忍不住伸出手指。
      “尾鱼!”少年被惹恼,就会冷着眸子抬头看她。
      她却笑开:“没大没小,要唤阿姐。
      ”少年却不理她了。

      “阿玉阿玉,这个给你吃,我不喜欢。”
      小少年略带嫌弃地看向她。
      她却故意嚷嚷:“别浪费!”

      软禁的日子十分无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谁会在乎废太子的儿女呢,况且还背负了那样的罪名。

      软鞭抽在身上,真疼。
      她想哭,却不允许自己软弱。
      她咬着唇,一遍又一遍低声喃喃:
      阿玉……阿玉……阿玉……
      眼前忽然扑下阴影,温热的身体覆上来,将她抱住。
      鞭声一直响个不停,可渐渐听不清。

      阿玉真厉害,又带了许多吃的回来。
      哪里像她,连院门都出不了。
      嗯……她要在这里种棵樱桃。
      樱桃呀樱桃,你快快发芽吧,这样她和阿玉就有果子吃了。
      就不用……去偷了。

      院子里有个小池子,她喜欢踩水,阿玉总像个小大人一样,会在她踩水的时候,严肃地抓住她乱动的脚丫,告诉她:“水凉。”
      然后皱了眉头替她穿鞋。
      怎么办,可真是可爱。
      她的阿玉怎么能永远呆在这样的地方呢?
      不行,她可不允许。
      ……
      ……
      最后一天,月亮升起来,挂在头顶,她对阿玉说:“阿玉,阿姐会让你出去的,一定。”
      她的阿玉怎么能被埋没在这种地方。
      阿玉却沉默了。
      良久后,他才说:“会出去的。”
      她笑了。
      哦,后来……后来,她赌赢了,阿父的案件得到了重新彻查。
      皇祖父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她想要见阿玉。
      皇祖父应允,当日,就领着少年到她面前。
      那个少年唤她“长姐”,眉目间有记忆里阿母的影子。
      她却一时无话。
      有什么东西好像……错了。

      明宁歪着头想,忽而就在隔着火光的门外见到他,雪下得很大,染白了他的头发。
      还记得那年大雪时,她故意将雪塞入他的衣襟,一下子便消融了。
      隔着火,默然对视。
      身上的疼和翻涌的热浪似乎都感受不到了。
      眼睛慢慢阖上。
      那年,那年,还有什么呢?
      哦,还有。
      “阿玉,你想当皇帝吗?”
      半晌后,听到少年的回答:“想。”
      “为什么?”
      “从此再无人可以欺我、辱我、伤我。”
      “那……那阿姐让你做皇帝,可好?”

      ——可我的阿鱼,你终究没能让我当上皇帝。

      【番外】
      年轻的帝王气息奄奄地瘫坐在龙椅上,一只袖管里空空如也,滴下殷红的血珠。
      他有时会想,如果那年陪在长姐身边受苦的人是他,抑或是留下了那个少年的性命……
      长姐……是不是会对他好一点……
      ……
      尾鱼好像看见自己撑着伞跟在他身后,陪着他慢慢穿过宫禁。
      直到他走到那个小院落,摘下一颗樱桃,捏在手掌心中。
      似喃似叹:“我知道你在。”
      德治四年,也是她逝世后的第四年。
      苏堤叛变,逼入宫禁。
      终究他还是得到了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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