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三国）》山又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夜不收】

　　第二日，阿庆如约而至，韩庭倒没有特别意外，见了面对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只是他那身衣服实在过于破烂，韩庭让潘凤找了一套黑色冬衣给他换。

　　等阿庆换完衣服，嗬，倒也有模有样。

　　相比扎着小辫的潘凤白白嫩嫩又虎头虎脑的样子，阿庆虽然皮肤黑了一些，但他的五官属于棱角分明那种，加上眼神犀利，看着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模样。

　　随后韩庭带他参观起老宅来，相比潘凤话痨的性格，阿庆话可少多了。

　　这一路上潘凤介绍这个介绍那个，虽然阿庆看得也是惊奇不已，只是很少开口询问。

　　走到前院的时候，蒙学正在上课，一片整齐的“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声音传来。

　　今天学堂教的是《孝经》。

　　站在整洁明亮的教室外，潘凤眼中是渴望知识的火苗，而阿庆的眼神里是一派自然。

　　韩庭从他眼里读出了潜台词：我不爱读书。

　　教授男学的先生姓陈，韩庭喊他陈老。

　　陈老博览群书，一把头发胡子花白，来自颍川郡长社县。

　　陈老因经常来往于颖阴县里的荀氏学堂交流学习，恰好听说城外的韩府君家在请私学先生，一是来回奔波辛苦，二是总得赚点钱花销。这地方好啊，管吃还管住，陈老当下就决定先在这边教一段时间再说。

　　第一天上课，陈老就对着黑乎乎的木板和白色的不耻下问。

　　韩庭解释：这两个东西是配套使用的，白的是粉笔，黑的板子叫黑板。

　　陈老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就已经激动得不行，看这字，写得多工整！多白！多清晰！

　　相比竹简和布帛教学的成本高昂，黑板教学既省钱又方便，只要把学习内容往黑板上一写，下面的学生都能看到。悟性好的学生可以学更难的，悟性差的再单独讲解，教学质量可以稳步提升。

　　陈老决定暂时在这儿定居，以后还准备把顽皮的侄孙也接过来教他读书，不过这是后话。

　　看过了前院，韩庭又领着潘凤和阿庆去鸡鸭棚看看情况。

　　鸡鸭棚那边更加热闹，还没到地方就听到“咕咕咕，嘎嘎嘎”的声音。

　　负责鸡鸭棚的妇人里管事的是刘婶，四十多岁，腰圆膀子粗的黝黑大妈。

　　鸡鸭棚的孵化室温度高，刘婶穿着夏衫在屋里记录着今天孵蛋的各种数据，见主人来了，匆忙过来行礼。

　　韩庭挥挥手，询问起今天的情况来。

　　刘婶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说道：“比起最早那一批鸡蛋，这批应该能顺利不少，到今日最多的那批已经过了十八天，估计再有个两三天就能孵出来了。”

　　“等出来了，那些体弱的就不要留了，鸡粪鸭粪叫他们勤快点往地里挑，养的好了以后咱天天有鸡肉和鸡蛋吃。”韩庭看着保温罐里码得整齐的鸡蛋笑道。

　　刘婶挺了挺大胸脯说道：“保证完成任务！”

　　乖乖，最早的鸡苗买了一百多只，这批时间接近的鸡蛋可有两百多个，到时候一生十，十生百，刘婶连做梦都想着赶一万多只鸡鸭走在希望的田梗上。

　　刚遐想完，就听到“咔嚓”一声，一只小鸡破壳而出，然后又是几声“咔嚓”，刘婶的脸上笑开了花。

　　韩庭看了一眼阿庆。

　　阿庆，他在流口水……

　　韩庭轻咳了一声，想起阿庆的母亲还在病中，于是对阿庆说道：“晚上回家的时候你找刘婶抓只鸡，回去给大婶炖点鸡汤补补，以后你若还想要，只要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就能领到钱和鸡。”

　　阿庆擦了擦口水，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

　　看完了老宅，韩庭让潘凤先去了学堂，就拉着阿庆在庄里闲逛起来。

　　韩庭看着远处两个孩童正在玩闹，想起培养亲信的事，便对阿庆说：“咱这边有不少不爱读书的孩子，我想收拢一批人来用，以后就让你带，你对这边的情况了解吗？”

　　“回主人，这些附近的孩子都孬得很，平常与我玩的好的有八个。”阿庆的话里有着些许兴奋，但说到这儿，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愧色，“但自我阿母生病，我便鲜少与他们玩耍，他们倒是时常接济我家，这会儿该是在西郊树林集会玩耍呢。”

　　“那你可方便带我过去看看？”韩庭听说他有八个朋党，就想着见识一下。

　　“主人想见，我现在就带您去。”阿庆说完，见韩庭直接就往西郊走，不禁问道，“主人不带护卫吗？”

　　韩庭背着手，看着阿庆笑：“今日起，你即是我的护卫，我何须带人，等过段时间你把阿婶也接来老宅住，你就不用来回奔波了。况且我见你家屋子年久失修，总还是有些担心的。”

　　阿庆红了眼眶，遂跪伏在地上，语气决绝：“承蒙主人救阿母一命，我与主人相识不过一两日，主人就又将自身安危交给阿庆，阿庆何德何能得主人如此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说这话我现在说的有些早了，但阿庆你是个什么性子，我却有几分了解了。”韩庭平静地说道。

　　他前世在军营里干过连长，带过的新兵何止几百，看人的眼光犀利得很，阿庆不过一少年，心智哪有他来得成熟。

　　在韩庭看来，阿庆可能将来武力不甚出众，但是他重孝义，加上为人又沉稳，培养一番可堪大用。

　　“阿庆不会说好听的话，所以平常能不说就不说。但阿庆今日在此对天立誓，余生将以此身躯效忠主人。一为阿母，二为主人的信任，主人若叫阿庆上刀山下火海，阿庆也绝无二话！”阿庆语气铿锵，说了一番慷慨的言论。

　　韩庭拉起阿庆，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阿庆有侠之义也，我这里刀山火海倒没有，我将来想做的事，你慢慢会明白，我也绝不会枉费了你的信任。”

　　收服阿庆，韩庭志在必得，纵然使些钱财也能招揽一大批部曲，但韩庭想要收服附近游荡的无业少年，阿庆未必不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二人来到西郊树林，阿庆的朋党们果然都在。

　　有个眼尖的少年见阿庆来了，对同伴们高兴地喊道：“快看！是阿庆来了！”

　　那边一干少年均热络起来，不消一会儿就把阿庆和韩庭围在中间。

　　韩庭刚刚已经观察了阿庆的朋党们一番，个个面色不善，腰上挂的，背后背着的都是真家伙。

　　乡间游侠，韩庭脑中蹦出四个字。

　　与游侠有关的，是复仇和刺客。

　　虽然战国时期就不乏游侠，《春秋》之中就记载了不少关于游侠和刺客复仇的故事。

　　最有名的游侠刺客，是荆轲。

　　而游侠的复仇风气大盛该是从汉代开始。

　　东汉孝义为大，选拔官员有“举孝廉”，汉顺帝时更有宁茂泰为友杀人，赦免他无罪的正是汉顺帝。

　　这时节正逢乱世，是以侠风大盛，游侠少年们无视律法，相互间以性命相许，情投意合则抱团，势不两立则拔刀相向。

　　韩庭想着，董卓、曹操、孙坚、袁术、袁绍这些人，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游侠嘛！

　　只是这些是世家贵胄游侠，阿庆和他的友人们是乡野游侠，以侠为身份，更多时候是拉聚结交友人和部曲的一种方式。

　　阿庆和友人们一番嘘寒问暖，最先说话的那人眉头一挑，看了韩庭一眼，转而对阿庆说道：“这个小孩是谁？”

　　他见韩庭小小一只瓷娃娃，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跟他们绝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阿庆目光坚毅，拍了拍那人肩头说道：“我已认他为主，韩君现在是我的主人。”

　　那人瞪着眼睛，吃惊地问道：“什么主人。”

　　阿庆仍是真切地说：“他请了医工治好了我阿母的腿，而且我和阿母日后也会搬到主人家的宅子里住，我此前已经立过誓，终生都会效忠于主人。”

　　少年心里明白，他们这些乡间少年，若是得不到世家豪强，甚至朝廷的赏识，终其一生也是碌碌无为的，有人对阿庆好，他们自然高兴。

　　他们虽还能偶尔接济一下阿庆家里，但家境来说又能比阿庆好多少？无非是家里父母都在，能种那么一亩三分地，仅是比阿庆家好那么一丢丢。

　　其余少年一听韩庭请医工治好了阿庆母亲的腿，众人的眼神纷纷变得和善起来，对待韩庭的态度也不似之前那般戒备。

　　韩庭心道：果然都是些心思纯洁的少年啊。

　　阿庆开始给韩庭和众人之间相互介绍，最先说话的那人个子最高，身材也最为壮硕，现在是这群少年中领头的，名叫魏锡。

　　而最先领头的是阿庆，阿庆不在时，魏锡便是老大。

　　剩下的七人里，韩庭通过各自的话语和身形样貌，粗略地判断了一些他们的信息。

　　朱梁瘦弱，眼神透着股精明；
　　邓飞憨直仁厚，比较大条；
　　庄川说话比较讲究，像是读过几天书，背着弓箭应该是善使弓；
　　十一是一个黝黑的孤儿，没什么主意却有些倔强；
　　阿承满脸麻子，样貌丑陋，有些自卑；
　　还有姜泰、姜岳，瘦高的两兄弟是这群人里消息最灵通的。

　　得知韩庭是城外世家韩府的二公子，他们又透出几分敬重和羡慕来，那姜泰、姜岳家里还是韩庭家的徒附呢。

　　一来二去，韩庭就跟他们混熟了。

　　阿庆惯用的，是一柄刀体细长的环首刀，先前由魏锡保管，听闻阿庆做了韩庭的护卫，便还给了他：“既然做了护卫，以后这刀你可以常带着，你阿母想来也不会说你什么了。”

　　阿庆点头默认，欣喜接过后便熟练地别在了腰间。

　　韩庭见他们用的刀剑□□都是粗陋的样子，想着鲁平等人目前的水平，该是能打出几把好些的刀剑来的。

　　听闻韩庭要赠他们刀剑，魏锡有些讶异：“我听说那好钢打的刀剑，价值数万钱，哪怕一般的环首刀，也得几千钱了。”

　　几千钱他们哪里见过，他们也不过是刚刚相识，就要送这样的大礼？

　　“不瞒你们，我信任阿庆便相信他交朋友的眼光，”韩庭眯着眼睛看了眼阿庆，缓缓说道，“你们与其这样浪迹乡间，不如跟着我做一番大事，日后若觉得我不值得你们投效，你们随时可以走，我不阻拦。”

　　姜家两兄弟听完便默不作声，他们本来就是韩家的徒附，不跟也是韩家的人，这事他们说了不算。

　　朱梁觉得有人招揽他还不错，但他不喜欢做出头鸟，此刻鹌鹑一般地听着。

　　心直口快的邓飞果然开了口：“让我们跟你，你得有几分本事才是。”

　　韩庭摊了摊手，笑道：“你看我就这么点大，你要看的本事，我现在可拿不出来。”

　　邓飞见韩庭说这话也不讲究，便挠了挠头问道：“那你想让俺们做什么。”

　　“你们可知绣衣使者？”韩庭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这词儿没听过。

　　庄川见众人默不作声，开口解答：“我听过，绣衣使者乃是武帝时始建，可持节和虎符巡查百官甚至百姓，若是发现不法，可代天子惩戒。”

　　韩庭点头说道：“正是。不过这绣衣使者是朝廷的组织，而我想要成立一个我自己的组织，你们可称为‘间者’，替我侦查情报，捕盗讨奸，以后或许还要治狱。”

　　“你干嘛要做这些事？”魏锡问道。

　　魏锡实在想不通，看着一个不大的孩子，心思怎么如此老成。

　　韩庭招呼他们坐下，说道：“你们也看到了，今年贼蛾举事声势浩大，你我都是劫后余生。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天下已经大乱，坐以待毙只会任人宰割，现在士族豪强都借着这股东风大肆招揽部曲私兵，我家也不例外。我想问你们，你们可有想保护的人？”

　　十一说道：“我是孤儿，应该与我干系不大吧。”

　　阿承红着脸说：“我想保护父亲和阿母，还，还有，隔壁的瓶儿姐。”

　　众人听完一阵哄笑。

　　魏锡笑话阿承：“你瓶儿姐可看不上你。”

　　又是一阵哄笑。

　　阿承暗自握住拳头，他虽样貌丑陋，用他们的话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隔壁的瓶儿姐对他极好，从来不因为他样子丑就嘲笑他。

　　兄弟们的嘲笑他可以忍受，他们虽然偶尔会笑话他，但在他遭难时，兄弟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挺身而出。

　　韩庭靠在树干上，望着十一问道：“十一小哥就没有什么追求？”

　　大家也都看向十一。

　　十一性格腼腆，当时就红了脸。

　　“我想出人头地，我想不受人欺负，不看人脸色，”十一开始说得还小声，但越说越激动，脸色因为激动变成了酱紫色，“我想吃好的穿好的，我不想忍饥挨饿，我没有爹娘，但我想以后每年都烧很多纸钱给他们！”

　　少年们此刻沉默了。

　　没有人嘲笑十一，十一所想，亦是他们所想。

　　魏锡抬起眼来，说道：“韩君呢，韩君想保护谁？”

　　“我啊，除了想保护家里人，我还想保护很多很多人。你们做游侠儿，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庄川问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墨子云，侠之大者，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另外一位金先生所说，”韩庭说完又摇头顿了顿，说道，“也是，你们应当是没听过的，那位隐世的金先生已经故去了。”

　　阿庆诺诺道：“相比金先生说的，我等崇拜郭解、剧孟、薛况等游侠前辈，为国为民离我们实在太过遥远……”

　　“金先生是写书的，我虽然对他生平不甚了解，但他书中的侠客大多光明磊落，”韩庭对阿庆的话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义胆忠肝是为侠之大者，乱世将至，舍弃个人安危，救国于危难之时，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甚至以杀止杀。”

　　“我将来想做的事，是需要这样一批志同道合朋友的。”

　　韩庭没有说下属，而是说朋友。

　　“蝉在地下蛰伏五年，受五年的寂寞。某一日蝉季到来，他们都将破土而出，能叫全天下的人都听见。我不能保证我所有的朋友都活下去，但我能保证只要我在一天，我就永远不会抛弃他们。我愿他们最后都将由寒蝉化为游隼，能在我大汉朗朗青天上自由翱翔，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韩庭一眼眼看过眼前的少年们，抱着极大的热忱说道，“你们，愿意跟我干吗？”

　　韩庭的话一字一句落到他们心里，谁想一辈子碌碌无为，谁不想过好日子，功名利禄天下人皆求，他们为什么不能求！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是何等的洒脱畅快！

　　“阿庆自然跟从主人。”
　　“魏锡愿随韩君。”
　　“庄川也愿随韩君。”
　　“十一想做游隼！”
　　“阿承也来！”
　　“姜泰、姜岳两兄弟愿意！”
　　“这种事可少不了我朱梁。”
　　“算我邓飞一个！”

　　少年们一一表态，无人退却。

　　“很好，今日起，我便宣布你们是我‘夜不收’的第一批成员！”

　　*
　　多年以后，天下诸侯都对这支暗处的部队忌惮不已，夜不收从此扬名天下，而夜不收更成为乱世中浮萍漂泊的游侠们安身立命之处。

　　凛冬长夜也收不走性命的是生死相互的兄弟，但他们不收暴桀子弟，不收苟且盗名之徒。

　　季节交替，天气会变，世态炎凉，人心会变，不变的是夜不收的宗旨。

　　所有新加入夜不收的成员都需要遵守的三大铁律是：

　　出卖同伴者，死。
　　背叛组织者，死。
　　背叛国家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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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可爱乖巧的作者今天六点就起来码字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