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脆皮蛋挞

1、落子无悔

　　01

　　三月开春，夕阳渐落。

　　最后一叶回城的小船上已经坐上了人。

　　这船只能共两人同乘。

　　“您先找间客栈暂住一夜，明日早晨我便把船给您送回来，我赶路，时间紧，麻烦您了。”林杞往船夫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接过了绳索，踏上小船。

　　船上原先坐的那人一直安静地望向远处，林杞摇着船桨，并未特意去瞧那人，一路无话。

　　当心思全在早些回城上的林杞察觉到异样时，数十把尖利的剑锋已经齐齐朝他刺了过来。

　　水下竟有埋伏。

　　白色身影晃动间，剑已出鞘，一道道剑光在飞溅的水花和木屑中闪过，林杞以一敌十，突出包围，逃走前还不忘抓起那落入水中的同船人。

　　林杞踏着轻功在林中飞跃，终是甩开了刺客。

　　三月的夜来得早，偏又下起了夜雾，对这片荒野林地并不熟悉的林杞放弃了赶路的念头，找了处干燥僻静的地方暂且生火歇下。

　　被林杞一同带走的同船人按着胸口咳着，吐出了呛进去的水。

　　林杞这才有空当细看那人。

　　一袭红色长衫，湿漉漉的墨色长发，有几缕头发垂在额边两侧，顺着发梢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珠儿，脸因为方才咳过的缘由微微泛红，眼睛似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带着弯弯上挑的眼尾又灵动地像只狐狸，红润的嘴唇半开半合，发上的水不断地顺着雪白的脖颈淌进胸口。

　　林杞怔了怔。

　　这是大巽国将军府少将军林杞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少年。

　　这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
　　和他差不多大。

　　02

　　林杞救回来的这个少年叫玖安，是南方云溪人，因家中爹娘日□□迫他娶妻成家，他烦不胜烦，旧岁刚过便从家中溜了出来，一路北上，游历到了皇都金安城。

　　素昧相识的两位少年一见如故，聊至深夜才互相依靠着彼此小憩了半夜。

　　天明之后林杞带着玖安走出荒林进了城，前脚刚踏入将军府的大门，后脚便接到爹下达的到前往北境驻守的命令，林杞只来得及与久别的娘匆匆见上一面，便又要离家远去。

　　暂不知该去往何处的玖安跟在了林杞身边。

　　三月桃花开了满树，途中扎营休息时，林杞望着那倚在桃花树下闭目养神的少年，少年似有察觉，睁开了眼，恰逢春风拂过，三五桃花瓣落在少年身上，少年对他一笑。

　　真好看。

　　林杞耳垂微微泛红。

　　玖安站起身子，拈起衣上一瓣桃花，走到林杞面前，伸手递了过去，“你喜欢桃花？”

　　林杞未言，只是伸出了手心，接住了玖安指尖的那瓣桃花。

　　03

　　边境日子清苦，玖安却没离去。

　　“你为何不走？”林杞问他。

　　玖安将手中黑色棋子落于棋盘之上，“我走了。”

　　林杞置下白子，再问：“我不知说这个，我是说你，你为何肯留在这边境苦地。”

　　“一心不可二用，你输了。”玖安再落一子，棋盘上局势已定，玖安将黑白两子分离，收好桌上棋盘，抿一口茶，轻轻一笑：“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阿玖？”
　　“我在。”
　　“你......”
　　“我在。”
　　“以后都在？”
　　“都在。”
　　“好。”

　　04

　　春去夏来，夏走秋至，一年又一年。

　　当白雪覆了大地时，寒冬已经到了。

　　从去年初春过来，这已是林杞在边境过的第二个冬天了。

　　玖安去年不知从哪儿弄来栽下的一株梅花树终于开了花。

　　“竟是白梅？”林杞站在梅树前，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

　　“白梅干净如玉。”玖安看着他，“像你。”

　　“可这白梅生于雪中，与雪混为一色，倒不如红梅夺目。”恍然间林杞突然回想起初见玖安那日，他便是一身红衣，独绝芳华。

　　“阿玖。”
　　“嗯？”
　　“我好像许久未见你穿过红衣了。”
　　“你想何时看我穿？”
　　“今夜，如何？”

　　05

　　是夜，月照寒风飞雪落，芙蓉帐暖度春宵。

　　06

　　旧岁已去，再至新春。

　　转眼又到了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

　　林杞想在白梅树旁边再栽下一株红梅树，却被玖安拒绝了。

　　“我不喜欢红梅。”玖安冷静地看着他，“我讨厌红梅。”

　　林杞心头虽有疑惑，但终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玖安离家已经两年有余了。

　　因惦念家中爹娘，玖安终于决定回一趟云溪。

　　离别那日，林杞送他启程。

　　“何时回来？”
　　“尽快。”
　　“我等你。”
　　“好。”

　　玖安在林杞唇角留下一吻，带走的，是一瓣折在帕子里的干枯桃花。

　　07

　　大巽王朝百年昌盛，终在当今昏庸帝王的手中印证了盛极必衰那句话。

　　大巽万民皆知，皇权虽在金安皇殿中，兵权却在林家将军府。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众皇子夺嫡之争愈盛，朝堂一时明争暗斗，风起云涌，他们的眼睛，一只盯着玉玺，一只盯着兵符。

　　因朝堂糜烂，皇家早已失却民心，而林家将军府在军营百姓中的声望愈渐高升，逐渐引起皇帝及诸皇子的不满。

　　昏庸无道的帝王在野心四起的皇子和弄权施诈的奸臣勾结撺掇之下，一张无形的大网终于朝那位一生戎马的大将军铺下。

　　而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被扣上谋反夺位重罪的大将军还未到处决之日，更大的乱子，又来了。

　　08

　　狼烟骤起，烽火连天，与大巽停战相安二十余年的南晋王朝挥兵而来，铁骑卷起漫天尘土，接连攻破十城，一路北上，直逼皇都。

　　大巽军队节节溃败，朝廷乱成了一锅粥，臣民哀嚎四起，百姓争相逃难，平日里在朝堂之上深得皇帝赏识的诸臣皇子竟无一人敢领兵一战，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众人才想起那位被押入狱中的常胜将军。

　　林将军常年为国出征，多次死里逃生，受过数不尽的大伤小伤，唯有这心头一伤，是他拼命守护了几十年的大巽王朝上至帝王下至臣子亲手刺下的。

　　从牢狱里被放出来的林将军数月之间仿佛苍老了十来岁，但为了国土，为了百姓，他再一次披上铠甲，带兵冲到了最前线。

　　当父亲阵亡沙场，母亲自刎而去的消息传到林杞手上的时候，北境正飘着入冬的一场大雪，万里寒光，满目苍凉。

　　大巽王朝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少年身上。

　　这位三年前因光芒太盛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少年。
　　这位因被其父丢在北境寒地掩了锋芒而被他们逐渐抛之脑后的少年。

　　面对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面对尸横遍野的黄沙战场，面对支离破碎的大巽王朝......在国乱面前，家仇只能暂且搁下，埋于心底。

　　林杞领兵受命，接替亡父之位上阵沙场，重振旗鼓，带领将士们与敌国殊死一战。

　　09

　　此次攻打大巽的敌国主将帅是南晋九皇子，且已于年初位主东宫，封为太子，此人年岁不大，却早已在五年前便闻名于世。

　　原因只有一句话——

　　南晋九皇子率十万精兵破敌三十万大军，攻陷大俞皇城，收大俞为南晋国土。

　　传闻五年前，这位如今的南晋太子年岁只有十四。

　　那时候，少将林杞第一次带兵出征。
　　那时候，少将林杞已经锋芒初露。
　　那时候，大巽皇家已经开始忌惮起了将军府这个同样十四岁的少年。

　　在赶往主战场的路途上，林杞夜夜与众部下讨论战术，排兵布阵，谋算着如何应对那位来势汹汹势必要踏平大巽的南晋太子。

　　可林杞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遇见玖安......不，应当是，安枫。

　　安枫。
　　南晋皇族安氏的东宫太子，进攻大巽的主领奖帅。

　　那个陪着他在北境吹了两年冷风的少年，那个为他栽下一株白梅树的少年，那个他一直在盼着归来的少年，此时此刻，正身披一袭红色铠甲，与他兵戎相见。

　　红色。

　　那日，他便是一袭红衫翩然落于他眼眸之中，让年少的他动了心。
　　那夜，他便是一袭红袍伏在他身侧，他许了下生死不离的誓言。

　　如今，他一身红色还是那么地好看。

　　南晋太子作战时面上永远覆着一银色面具，无人能见其容颜。

　　可林杞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只有他的阿玖，能将红色穿得这般夺目。

　　10

　　“你为什么不走？”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真的......无悔吗？

　　11

　　南晋攻打大巽一战来得猛去得也猛，战马军械粮草一趟又一趟送往主战场，血光剑影漫天，战火日夜不断，局势终于在冬末初春的季节发生了变化。

　　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

　　一场战役，有一者胜，那亦必有一者败。

　　大巽胜了。

　　自那一日南晋主帅安枫被大巽将军林杞一剑没了心口之后，南晋士气大溃，大巽乘胜追击，一路南下，收复失地，一举将南晋敌兵逐出了大巽国土。

　　而大巽的王公贵臣还未来得及振臂欢呼，又一场战事席卷而来。

　　12

　　大巽将军府反了。

　　反得突如其来，也反得理所应当。

　　你既说我林家反，那我如今便反给你看！
　　看这王国的将士百姓是愿继续跟你这昏庸无道的糜烂王朝，还是愿随我重建一个太平盛世！

　　带着国恨，带着家仇，带着将士百姓们齐声高呼“推翻大巽”的一腔热血，林杞一路攻进皇宫大殿，断送了大巽王朝的末路。

　　战事终了，举国欢腾。

　　林杞在众人的高呼声中登基临位，改国号为亓，是为亓国。

　　13

　　刀剑相碰，寒光刺目，招招致命，电光火石之间，林杞抓住那仅有一瞬的时机，一剑刺出，剑尖没入安枫心口，安枫身体一怔，鲜血从唇角流出。

　　林杞咬紧牙关，狠力一推，剑刃穿过安枫胸膛，势必要夺他性命。

　　安枫猛地呕出一口血，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下。

　　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为什么是你......”林杞怔怔地看着怀中之人，“为什么是你。”

　　“对不起......”安枫沙哑着嗓音，“对不起......我也多么希望，从来都不是我。”安枫猛地咳了几声，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漫出，“可是人生如棋，我就是南晋的那颗棋，生于皇家，我......我别无选择。”

　　“阿杞，其实我......很喜欢......很喜欢红梅，我一点儿也不讨厌红梅，可是你知道吗，在我的记忆里，大雪里的红色，除了红梅，便是鲜血，就像现在这样，你看.......”

　　不知何时，天上纷纷扬扬又飘起了雪花，可还未来得及在地面覆上一层雪白，就已被将士们洒下的鲜血染成刺目的红色。

　　林杞闭上了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滴眼泪，落在安枫脸上。

　　安枫轻轻笑着，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着林杞的脸。

　　“你恨我吗。”林杞问他。

　　“不恨。”安枫说，“如果有那一瞬时机的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这是战场，别无选择......那你呢，我骗了你，你......恨我吗？”

　　林杞抬头望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他久久未言。

　　安枫离去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林杞怀里。

　　林杞低头吻向怀中已经离去的人，血与泪融合沾在安枫的唇上，被林杞尝入口中，咸的、腥的，可阿玖的唇依然如那日在桃花树下初吻一般，是甜的。

　　“我怎么舍得恨你呢。”
　　林杞抱紧了怀中的人。

　　14

　　林杞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摸了一把脸，满是泪。

　　15

　　亓国帝王登基执政三年，国泰民安。

　　只有一点让众臣着急，那便皇帝无后无妃，无子无孙。

　　偌大的后宫，就这么空着，一空就是三年。

　　16

　　宫中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布衣老者，奇怪的是，除了林杞，再没有人能看见他。

　　老者也不干别的事，只日日跟着林杞，拿着颗药丸子不住地对他念叨着：“这是忘情丹，只要吃下它，便可忘了那个人，忘了你们的一切爱恨纠葛，你再也不必被往事折磨，快快活活地当一世帝王。”

　　“我说了我不吃！”被缠了整整一个月的林杞忍无可忍地拔出利剑，指向老者，“我不管你是谁，若你胆敢再将此话重复一遍，我便立刻取你性命。”

　　“哎呦，真是个倔脾气。”老者嬉皮笑脸地伸手弹了弹剑尖，“还是个痴情人儿。”

　　这是林杞从老者口中听见的第一句和先前不同的话。

　　接着，还有第二句——

　　“既然如此，那我给你换一样药......”

　　17

　　亓国最大的奇事，在皇宫。

　　皇宫最大的奇人，是皇帝。

　　亓国上至王宫重臣下至平民百姓，皆不知为何如今已至大亓开国二十一年了，他们的那位帝王依然年轻得和当年一样，甚至......看上去比登基那年更为年少稚嫩些许，完全是一副清澈干净的少年模样。

　　他的年岁仿佛被岁月封尘住了一般，永远不会老去。

　　亓国万民永远摸不透这位皇帝。

　　曾经他亲言自己此生不会立后纳妃，震惊朝野。

　　如今正值亓国繁荣昌盛之际，他却突然宣布让位于贤，再次震惊朝野。

　　数月后，岁末之时，亓国帝王林杞褪去皇袍，卸下冠冕，传位于其堂兄长子，亦是当今朝堂之上最有理国才能之人。

　　创一世繁华，却甘心退位让贤，林杞的做法虽一时让万民无法理解，却也终明其本意，坦然接受。

　　亓国在新帝王的带领下继续平稳发展，国库丰存，百姓安居。

　　18

　　亓国的地界又扩大了。

　　当年的北境如今再不是荒芜之地，有了庄稼，有了房屋，有了人烟。

　　小桥流水，如诗如画。

　　当年军营驻扎的位置上多了一座简简单单的院子，院中载了两株梅花树，一株绽着白梅，干净如玉，一株绽着红梅，凌寒留香。

　　院外还栽着一棵桃花树，只是正值深冬，桃树尚未开花。

　　那桃花树前日日依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少年总是望向远处，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19

　　“抛去那皇权兵权，放下这万里河山，你可曾后悔过？”

　　“落子无悔。”

　　“好，你无悔就好。”

　　“他何时归来？”

　　“就快了，你安心等着吧，老夫我先行一步，去寻下对儿痴情人咯！”

　　20

　　转眼又到了三月，院前的桃花开了满树。

　　这一日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骑马而来，他穿着红色真是好生夺目。

　　红衣少年站在桃花树下，忽地一阵春风拂过，三五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落在了他的身上。

　　“阿杞，阿玖回来了。”
　　安枫一笑，眉眼弯弯，比那枝头的桃花瓣还要美上三分。

　　林杞轻轻在安枫唇上落下一吻，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