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蜜唇》龛焰犹青

2、学费

　　方清柔考上宣城一中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因为瓜渡村本身就不大，况且是地处徽州地界，四面环山，崇山峻岭的，整个村子里的人得知外界消息的途径也很闭塞，所以他们一般最关心的话题就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孩子念书有出息考到市里的高中啦，谁家又添孙子了，谁家姑娘出嫁啦……

　　清柔从小到大的学习成绩就很好，这是瓜渡村村民都知道的，而且因为她的乖巧文静，村里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辈的都挺喜欢她的，得知这小丫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村民们纷纷都对清柔的父母表示了祝贺。

　　不过即便如此，清柔的父亲还是会给予女儿最谆谆质朴的告诫，他告诉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切不能因为自己一点小小的成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也不要因为自己是农村的孩子到了城市里就觉得低人一等，人要懂得自尊自强，更要懂得谦逊有礼不卑不亢，不管干什么事都要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

　　虽然从小到大父亲没少给她上过政治课，但是每次清柔都会把父亲的话耐心地听下去并且记在心上，她知道父亲虽然没有念上什么书，但父亲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非常有道理，就像清柔的母亲说的，“你爸啊，就是你爷爷那时候家里忒穷，家里兄弟姊妹们又多，要不然你爸能继续念上书，清华博士肯定不成问题……”

　　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清柔能看到母亲眼里散发出来的对父亲的那一点点小崇拜，清柔那时候就在想，或许这就是父亲和母亲之间最淳朴的爱情了吧，没有太多的山盟海誓，也没有多少烛光晚餐鲜花蛋糕的浪漫，有的只是清贫中的相依相守，和对彼此始终不变的那份尊重和爱慕。

　　清柔记得，在她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给她们布置过一篇命题作文，而作文的题目就是《幸福的样子》，她当时写道，在我的家里一共有四口人，有爸爸，有爸爸，有弟弟和我，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就是我所以为的最幸福的模样……

　　因为写得好，感情真挚，语言富有感染力，老师还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在班里朗读了起来，这也让当时的清柔小小地自豪了一把。

　　她从来都知道自信是埋藏在自己骨子里的，因为在成长的道路上，父母给了她最好的榜样，所以她才能一直坚定着自己的步伐无所畏惧地走下去。

　　可是沉浸在中考录取通知书的喜悦中还没有多久，摆在方清柔家人眼前最严峻的问题却是清柔即将读高中的学费以及一整个学期的生活费。

　　其实一开始清柔的学费是攥够了的，家里卖菜籽赚的一些钱加上清柔父亲在工地上干瓦匠活跟老板临时支的一点薪水，凑在一起总是够了，可是就在清柔参加中考没多久之前奶奶突发的一场脑溢血，清柔的父亲上头有两个哥哥，可是大伯二伯都不愿意拿出医疗费来，还有清柔的两个姑妈，大姑妈嫁到了城里去，虽然大姑父这么多年在外面做生意挣了点钱，但奈何大姑妈的儿子也就是清柔的表哥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疾病，后来做得一场心脏手术以及这么多年的医药费，大姑妈其实手里的钱也不多，至于清柔的小姑妈，她嫁到了比瓜渡村更偏远的一个小乡村去，家里的经济条件说起来比清柔家的还要困难。

　　脑溢血这种病如果不马上动手术，那么等待清柔奶奶最终的结局也只有死亡，因为奶奶的颅内出血点情况不妙，而就算动了开颅手术病人也是要面临着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手术是成功的，但是术后的病人很可能会成为植物，还有一种，也是大家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局，那就是病人可能在手术台上就会出现脑死亡，继而身体的各个器官衰竭，最后死亡。

　　一听到主治医生这么说，清柔的两个伯父和伯母当场就决定不治了，按照他们的意思说就是，反正救回来了也是植物人，浪费了钱不说哪个来照顾呢，大家都那么忙，而清柔的两个姑妈和清柔的父亲和母亲却不同意这样的做法，奶奶这辈子命苦，老伴在战火中牺牲，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虽然领了政府的救济金，可脚底下嗷嗷待哺的五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五个孩子养大了，一天的清福还没有享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撒手而去，清柔当时看到父亲异常激动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他紧紧握住医生地手哽咽道，“大夫，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把我们的母亲给治好……”

　　那是清柔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得跟个泪人似的，那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连前年从工地上不小心摔下来将胸腔的两根肋骨摔断了他也从来没吭过一声疼，在清柔的印象里，父亲总是那样的坚强，是她和弟弟最坚固的城垒，可是就在医生阐述完奶奶的所有病情之后，父亲终于控制不住地眼泪糊了一整张脸，那也是清柔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脆弱，他紧紧握着医生的手竟是那样的瘦，瘦得连两侧的肩胛骨都突出来了，从奶奶被推进手术室到整个手术的过程中，父亲就一直沉默地坐在那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医院的走廊长而寂寥，头顶上的白炽灯照亮了父亲发间的几茎白发，清柔忽然有一丝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说道，“爸，奶奶一辈子都在诚心礼佛，相信老天有眼，一定会让奶奶好起来的。”

　　父亲点点头，回握住女儿的手也更多了几分坚定，其实说真心话，虽然清柔的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但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盛行的年代，奶奶却并没有因为生的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而偏颇哪一个，而且清柔从小到大奶奶也对她特别地好，有好吃的总想着给自家的这个小孙女儿留着，自己却一点也舍不得吃，得知奶奶生病的消息还是从大堂姐方清婷那里知道的，因为临近中考，家里长辈怕她分心，一致决定等她中考完才告诉她奶奶生病的消息，不过那一次她跟堂姐聊天的时候还是堂姐无意间说漏嘴了，清柔已经不记得那天的很多细节，只记得那天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先是一懵，继而如遭雷击一般，眼泪当时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不过庆幸的是，奶奶的开颅手术很成功，也没有医生预设中的成为植物人，不过左半边身子的偏瘫，奶奶有可能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虽然结局并不是那么的完美，但这已经是对整个苏家人来说最大的安慰了，接下来的各种康复治疗费用也是一大笔的支出，中考完之后，清柔就跟父亲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奶奶的病给治好，家里的钱就先紧着给奶奶治病用，学费的话大不了她跟村东头的阿花一起去城里打打暑假工，虽然挣不到多少钱，但挣够学费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一听去城里打工，清柔的母亲就有点不大同意了，毕竟清柔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住在县里的姨妈家，而且还是坐的船去的，况且今年按虚岁来算她也才十五岁而已，母亲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清柔知道是拗不过，而且中考完过后很快村子里就开始了农忙，清柔忙着帮母亲干活，去城里打工的事情也暂时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去暄城一中报名的前一天晚上，清柔自然是要开始张罗张罗着给自己收拾行李了，虽然是在这样穷困的家境里长大，但母亲总不愿意她吃太多的苦，收拾行囊的时候母亲也是各种千叮咛万嘱咐，清柔想现在天气还这么热，没必要一下子就带那么多的厚衣服，可是方妈妈的意思却是一到了九月份很快就到了快打秋的季节，白天虽然还是热，可是昼夜温差大，晚上冷了去上晚自习的时候套件外套在身上也是好的，大人们在生活细节这些方面永远比小孩子想得要周全妥帖些，清柔虽然有点不情愿但很多时候她还是很听妈妈话的。

　　她将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床上，再一件件地叠好放进行李箱里，其实说是一件件，可是大多数的衣服都是姨妈家的表妹穿过不要的，清柔县里的姨夫家是卖猪肉的，表妹虽然比她小一岁，但因为吃得好的缘故，从小到大的个头总要比清柔要冒些，所以及时那些她不要的衣服穿在清柔的身上都显得有点大大的，不过清柔倒从来不介意这些，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旧衣服拿去给别人穿，可是让清柔有点受不了的却是姨妈每次那一副以施与者自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清柔曾经无数次劝过自己不要去在意这些，毕竟姨妈也是她的长辈，可是她那小小的自尊心还是会让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不过心酸归心酸，她知道眼下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哪怕是这些旧的衣服也缓解了家里的一部分日常开支，她想着，她一定要好好读书，等她自己有本事了，她一定要让父母住上好的房子，穿上好的衣裳……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自己收拾衣服起来也更多了几分劲头。

　　收拾完衣服，清柔还带上了两本她最喜欢的书，一本是她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的《红楼梦》，还有一本是张爱玲的那本《倾城之恋》，她喜欢书中的那个孤勇而倔强的白流苏，仿佛永远都有着那么一股子的拼劲，像极了她自己。

　　不过在她整个收拾行李的过程中，父亲都一直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默默地抽着烟，清柔知道父亲在烦恼什么，夜很深了，父亲依旧没有睡，清柔推开小房间虚掩的门，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就坐在那条窄板凳上望着窗外抽着烟，弓着的腰因为当年做手术的缘故而显得有些佝偻。

　　听到有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他在烟灰缸里将烟头碾灭，继而转过头来看着女儿道，“怎么还没睡？”

　　父亲的语气里有一丝疲惫和无奈，他知道女儿有轻微哮喘，闻不得烟味，所以即使烟瘾很大，他也从不在女儿跟前抽烟。

　　清柔走到父亲的身边，笑着俏皮道，“爸，您不是也没睡吗？”

　　按照以前父亲肯定会说，你这孩子，爸爸年纪大了，失眠点没关系，你才小孩子秧子，熬不得瞌睡，可是这一次父亲却什么也没说，而是轻叹了一口气，走到一个五斗橱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沓钱来，钱是裹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的，拿出来时还能听到塑料袋子的‘哗啦哗啦’声响……

　　父亲将这沓钱递到清柔的手上时说，“孩子，到那里去就好好念书，钱不用你操心，少了就往家里头打电话……”

　　因为清柔要去外地高中读书了，为了方便联系，父亲还特地在前几天托人给家里装了一个座机电话，父亲交代的话语虽然简洁，却充满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殷殷关切和沉甸甸的期望。

　　因为奶奶后期康复治疗还需要一大笔费用，所以清柔早早地就向学校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却没想到父亲还是将她的学费凑齐了，她知道这过程必定很艰难，而且父亲也一定低声下气了很多回……

　　想到这，她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就呼啦啦地一齐涌了出来，她怕父亲看到，索性用两只手的手背挡着去擦，一边还假装很轻松地跟父亲开着玩笑道，“那我就每天一个电话往家里轰，电话费可得您全包哦！”

　　父亲被清柔逗乐了，‘噗嗤’一下笑着乐呵道，“嗯，老爸全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