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行》阮琼

3、许冬生

　　第二天下午差不多三点半的时候，班级里的同学开始陆陆续续的收拾东西离开座位。所有人都把期末考试卷子和文理分科信息表留在桌上。我看见都闵小心翼翼把语文卷子放在最上面，那是她考的最好的一科，然后把考的最差的数学垫在了最下面。

　　“你也不怕你爸妈一张张看下去心情越来越Down啊？！”我忍不住说。

　　“哎你不懂，我要是把最差的放在最上面，他们估计还没等往后翻就先在心里想着怎么弄死我了。”

　　“许翘，待会儿你留下来陪我当引座员吧。我一个人挺害怕的。”蓝月亮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所谓引座员，说白了就是带路的，把家长领到他们孩子的座位上，全程还要露八颗牙微笑，以展现我校学生积极阳光向上的道德风貌，让家长知道他们的学费总算没有白交。

　　我和蓝月亮毕恭毕敬的站在教室门口，跟俩礼仪小姐一样。望窗外一望，一辆辆车慢慢的驶进学校里面，很快操场就变成了名车展销会会场。我一直知道这所学校的学生大都来自中产甚至更上层的家庭，能考上一中的孩子，自然既聪明又努力，但是很多人都少不了周六日补课的名师加持，才能走到今天。屋顶没有几层瓦的家庭，要如何支付孩子一路的补课费用呢？结果就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大抵出身非富即贵，寒门难出贵子，这是现实。

　　我开始逗蓝月亮，“待会儿家长进来，咱俩就冲他们说：客官，您里面请啊！”
　　蓝月亮惊慌失措“许翘，你别胡闹。”
　　我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我也没笑多久，半小时过后。老许和我妈还是没出现，我脸色渐渐冷下来，不少同学的父母回头看我，他们可能在想这孩子考得多差脸色才这么难看。

　　就在我以为最差的情况，不过是我爸妈放了老宋第二只鸽子的时候，更坏的情况发生了。
　　“许翘，你怎么站在门口啊？”我人生中最讨厌的人，我的姑姑，许冬生上下打量我之后皮笑肉不笑的问。
　　蓝月亮从来没见过我父母，她大概把许冬生当成我妈了。蓝月亮冲着许冬生甜甜的喊了一句“阿姨好”，接着看到了我奇差无比的脸色，她不知所措。
　　我没搭许冬生的茬，往里面指了一下我的座位。许冬生白了我一眼就朝教室里面走去，在我的位置上坐下来。

　　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刚好是晚间食的时间，我没什么表情的吃着饭，蓝月亮担心的看着我。我剥开了一个鸡蛋，习惯性的把蛋黄抠了出去。蓝月亮跟我说“你还是把蛋黄吃了吧，营养都在蛋黄里。”

　　我奶奶也总跟我这么说，让我把蛋黄吃掉。可是我真的不爱吃，她害怕浪费，就会自己吃掉。
　　七月才刚刚开了个头，盛夏还没有真正到来。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但是不知道要拿给谁看，感觉就像胸腔里跳动着一颗炙热的心，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凉意从心口顺着无数条血管延伸到了四肢，于是浑身都冷了起来。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奶奶病的很重，各项指标都不乐观。医生说她胆固醇太高了，我很想问医生，是不是因为奶奶吃掉了太多的蛋黄，才会生病的。如果我以后都自己吃掉蛋黄，她会好起来么？

　　奶奶病的很重的时候，老许赶了回来，尽心尽力的照顾她。但是奶奶还是不开心，她想见她的小女儿。可是许冬生很少出现，她打离婚官司打的焦头烂额，偶尔来医院也呆不到几分钟，许冬生总是在奶奶睡着的时候来，她等的不耐烦想离开，老许求她多留一会儿，这个时候许冬生就会阴阳怪气起来。
　　“哥，你又不缺钱，不像我，要是再不跟那个不要脸的多要点儿，我可怎么办啊”
　　老许也只能识相的不说话，他的语言天赋在跟人争论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我妈妈也是一样，她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脾气软又胆子小，被人欺负也只能回家自己哭。

　　可我不一样，更何况我从小就知道许冬生不喜欢我，我从来就不怕她。有一天爸妈不在，我把要走的许冬生拦了下来，坚持让她等奶奶醒过来。许冬生见我恶狠狠的堵在门口，也只能无奈的留了下来。志得意满的我，抱着奶奶一定会很开心的信念，等她醒过来，只是我并不知道，我当时的那个决定，会变成自己一生里最后悔的事。

　　奶奶醒过来，看到了许冬生，脸上出现了有些忐忑的神色。她缓缓的张开了嘴，我听见奶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囡囡，你还怪不怪我？”
　　我站在奶奶身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点像个局外人。
　　许冬生眼睛里泛出了细碎的泪，但也只是一瞬间。那泪光很快就消失了，她换回了平时郁郁的样子，说：“妈，我快离婚了。要是当年你不偏心…现在不至于这样。”说完这句话，许冬生就走了。

　　我能明显感觉到奶奶的脸色黯淡下来，我很害怕，因为我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也在渐渐消退。我想去找医生，奶奶却攥着我的手不放，“翘翘啊。”她说。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最后了。
　　“翘翘，你姑姑怨我，是我错了。”
　　“翘翘，奶奶知道，其实你也怨你爸爸妈妈，怨他们不管你。”
　　“翘翘，你要记得，不管别人对你怎么样，你自己都一定要要强，要过得好。”
　　“奶奶知道翘翘最聪明了，翘翘都明白。”
　　然后她的手就变得很凉，然后我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然后我考上了一中。

　　奶奶之前一直告诉我，你要开心，于是我开开心心的生活。但是她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最后几分钟，她让我要强，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生活，于是我努力考上一中。

　　但是我要强之后过得并不开心，我很想问问奶奶，她知不知道要强和开心，其实是两回事情。如果她知道，还会不会跟我这么说。

　　草草吃了几口饭，我跟蓝月亮说让她先走。

　　我紧攥着袖口里的手机，一路冲到了操场后面的小树林。深吸了几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铃声响了几下之后，我听见了妈妈熟悉的声音。
　　“翘翘啊，你…”我妈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日的温柔，只是被我带着怒气打断了。
　　“你叫她过来的？”
　　“对呀，昨天你班主任打电话给我，我和你爸爸又赶不回去，我求了你姑姑好长时间…”
　　“用不着。”
　　“翘翘，我都跟她说好了，这个假期你就去跟她住，姑姑会照顾你的。”
　　“我不去。”
　　“翘翘，你跟你姑姑处处看看嘛，不然你这个假期又要一个人在家…”
　　“妈，我说我不去…”
　　你怎么能表现的好像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一样。
　　你怎么能表现的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一样。
　　我挂了电话。

　　天气越来越热，一阵风把学校里的银杏叶子吹的呼啦啦响起来。我有点恍惚，自己好像哭了。

　　刚想往回走，操场角落里传来几个女生说话的声音。我没有任何偷听墙角的习惯，只不过现在出去的话，自己鼻涕眼泪一脸的样子实在是太丢人了。士可杀不可辱，为了保护我的尊严，我选择躲在树后面，勉为其难的用批判性的思维听她们讲些什么。

　　“思淼，你这次又是全校前三，羡慕死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唉，全校第一还是一班的。”
　　“谁啊，比你还厉害。”
　　“...”
　　“蒋晓彧吧，你看看你脸红的，这就不好意思上了。”
　　几个女生开始起哄，我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发现站在小团体中心的那个人正是沈思淼。
　　“跟你们说个特好玩的事儿吧。今天十一班的胖子想把他们班一个女生安排在英语竞赛里。”
　　我听到“十一班的胖子”，想着估计沈思淼这说的就是老宋了。刚才在教导处倒是一副好学生的做派，私下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我翻了个白眼
　　“那个女的英语是考的挺好的，但她总成绩400多名。”
　　沈思淼说完剩下的女生就发出了啧啧声，好像这个名次自带某种会传染的病毒一样。
　　“但是没事儿，后来我跟主任说了，建议取前五十名里英语最好的，毕竟到时候我们要去跟外校生一起竞赛，综合素质还是很重要的。”
　　她周围的女生纷纷点着头“这样基本就是一班跟二班的人了。”

　　直到她们说说笑笑走远了，我才从操场后身的树林里出来。

　　往教学楼里走的路上，从门口蹿出来了一群抱着篮球的男生。我和他们打了个照面，忽然有人拦住了我，是蒋晓彧。
　　“你怎么不理我？你不会真因为我喝了你AD钙奶生气了吧”
　　我心里乱糟糟的，实在是不想搭理这个人。
　　“总不会是因为我拽上你参加英语竞赛吧。”
　　我告诉蒋晓彧，假期我可以安心的呆在家里了。主任打算按照总排名来决定谁参加竞赛。不等蒋晓彧反应，我就直接走了。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来之后，我在食堂磨叽了好一会儿不愿意往回走，终于还是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了教室跟前。好巧不巧，许冬生在门口朝老宋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着。

　　我很心疼老宋，他对自己对面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无所知。
　　“许翘妈妈是吧，许翘这次考试考得很好啊。”
　　许冬生用手抖了抖我16分的化学卷子，巴不得周围的人全看见。“老师，您这是说反话吧，这孩子成绩都差成什么样了。”
　　我看着她一脸的痛心疾首，心里想，你应该很高兴吧。装，你丫接着装，待会儿给你颁个奖。
　　老宋慌忙不迭的为我解释，“许翘她妈啊，孩子报的是文科，分班级的时候学校也不会计算她理科分数的，你看她文科考得很好嘛。”
　　“那是老师教的好，这孩子平时挺没礼貌的，如果惹了您生气…”站在边上的不少家长听到“没礼貌”这三个字，眼光好奇的在我身上来回打量。
　　不是的，我只对你一个人没有礼貌。
　　老宋有些慌张“许翘妈妈，你这是…”
　　我觉得这个时候也该我上场了，如果她坚持要我丢这个人，我一定要让她陪我一起。
　　“她不是我妈。”我笑嘻嘻的从走廊的阴影里走出来。
　　老宋一时接不上话，惊慌的擦着汗，看向我的目光里还带着些许同情。围观的家长用目光交头接耳着，开始脑补出我国家庭伦理剧后妈跟继女的传统戏码。

　　“我是她姑姑。”

　　老宋刚舒了一口气，许冬生就接着说“从小许翘她爸妈就不在她身边，所以这孩子有点没规矩,可能这次刚巧考得不错，但是老师你还是要多管管。”
　　我有种想上前把考卷团成一团塞到她嘴里的冲动。
　　刚刚迈出一步，就有人从后面拽住了我。
　　蒋晓彧从我身后绕到了面前。
　　“许翘，主任让我告诉你，假期的英语竞赛你一定要参加。”
　　我愕然。
　　“行了，你就别装了，没听说哪间学校的英语第一名不参加竞赛的，别想偷懒。” 蒋晓彧说完这话笑着盯着我，表情却很认真。
　　我看着蒋晓彧，我本来想说“谁稀罕？”
　　谁稀罕在假期每天一大早起床来学校；
　　谁稀罕要把玩游戏看漫画的时间牺牲掉来做竞赛练习题；
　　谁稀罕高考加分；
　　谁稀罕学校荣誉；
　　谁稀罕。
　　但是我看了许冬生一眼，跟蒋晓彧说，“好啊，我参加。”
　　许冬生不大自然的跟老宋寒暄了两句就要离开，临走前我告诉她，我假期会呆在自己家里准备竞赛，不费心她照顾我了。她巴不得我这么说，假惺惺的说了一句“那姑姑先走了”就走下了楼梯。

　　我猜蒋晓彧一定看出了我和姑姑的不对劲，我还在想要跟他解释些什么，他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轻描淡写的说：“谁家还没几个倒霉亲戚啊。”

　　蒋晓彧趴在窗台上，把头从窗户里探出去，学校门外有一对儿中年夫妻钻进了轿车里。那应该是他父母吧，看起来十分恩爱的样子。蒋晓彧使劲朝他们招了招手，笑的特别开心。

　　我沉默了半天，也只说了句“嗯。”，然后就转身回班级了。我想，我要说的事情，他不懂。那么我何必多此一举告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