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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影婚(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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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杨昭与吴抿香出双入对。苏奈躲在柜中,藏在桌下,拿尾巴倒挂在房梁上,二人如胶似漆的景象填满了整个视野。
吴抿香喂鸡,杨昭跟身后帮她挽袖口,吴抿香做饭,杨昭便在院中替她劈柴、挑水,将能做的力气活全都做了,两个丫鬟白日无事,常躲在窗根下调笑他们。
至于两人一起吃饭时,脉脉对视,相互夹菜时,苏奈便一脸无言地扭过头,尾巴像大蒲扇一样,愤然摆过来,又摆过去。
糟心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
这日一早,杨昭与吴抿香带着丫鬟去市集买东西。
苏奈伸个懒腰,拿布鞋点开柜门,化为狐狸身,一跃便跳到床榻上,在她没资格睡的床榻上蹦跳了好几下,口中唾骂杨昭。又化了人身滚来滚去,正舒活着筋骨,门推开,叫吴抿香的一个丫鬟撞个正着。
丫鬟看隐见床帐内躺了个陌生女子,发出一声尖叫:“你是谁?怎么在夫人房里?这样衣冠不整!”
苏奈低头扯住衣襟,心里的火嗖嗖向上冒,什么衣冠不整,是这道袍不禁穿,动一动就要往四面散开。
丫鬟哆哆嗦嗦地抄起一只鸡毛掸子作为武器,拉开床帐,一面打一面尖叫,苏奈一把抓住鸡毛掸子头,毛耳朵钻出,盖住自己的耳朵眼,继而以同样大的音量对吼道:“你喊什么,闭嘴啦,奴家是你姑奶奶!”
鸡毛掸子掉落,那丫鬟的眼睛的瞪得更大,竟僵立原地,随即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捂住了耳朵。
但那股气已然钻进她的体内,她的人影变得轻飘而膨胀。随后苏奈眼睁睁地看着她溃散成烟,飘到房梁消失不见。
苏奈惊愕地捂住嘴巴。糟!她忘记不能大声说话了。
原来那有毒公子没有骗人,对着人大声说话,取影术当真会失效,烟捏成的影会变回烟雾。
苏奈心下不禁一阵寒凉。
刚这般想着,又是“吱呀”一声,另一个丫鬟提着两篮白菜挤进门。
“小红,不是叫你出来接我一下吗?你又到哪里躲懒了,沉死我啦。”抬眼见了苏奈,也骇了一跳,张口尖叫起来:“你是谁?怎么在夫人房里!你、你头上有耳朵!”
苏奈的尾巴蜷缩颤抖,这两个丫鬟,都是鸡托的生吗?喊也喊不得,骂也骂不得,苏奈骤然抬起脸,冲她龇牙,人面上现出一副尖嘴、绿眼、带毛的狐相,分外骇人。
丫鬟的尖叫戛然而止,眼一翻,利落地吓昏过去。
门外的吴抿香听见响动,含着丫鬟的名字推门,苏奈匆匆将脸一抹,变回原状,在吴抿香推门进来的瞬间,狼狈地跳进柜中。
“香蕊,你怎么了?”吴抿香慌张地抱起丫鬟,掐她的人中。
幸而丫鬟悠悠转醒,忽而瞪圆眼,指着空气道:“啊!耳朵!长嘴!牙!吓人!”说罢头一歪,竟又昏过去。
“……”吴抿香与杨昭对视一眼,无不忧心道,“相公,香蕊恐怕是发了癔症。”
杨昭心里已猜到是苏奈,有些心虚,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帮她将丫鬟香蕊搬到床铺上去。
“相公,有一件事我不曾和你细讲。”吴抿香守着丫鬟许久,无论怎么劝都不离开,她眼中竟渐渐含泪,面色凝重地说,“我在西洲曾做过近十年的丫鬟,那里是妖鬼共生之地,有很多怪异不详之事发生。这些日子,我表面没说,但一直暗暗担心……我担心我不慎将什么不好的东西带了回来,影响我们的生活。”
杨昭一顿,连忙冲她摇头,又将她揽进怀中,吴抿香却仍怏怏不乐。
到了傍晚,当她发现另一名丫鬟小红不知所踪,遍寻无果,这种不安与忧惧更是到达顶峰,在帐中,她忽而拉住杨昭的手:“相公,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杨昭心一颤,避开她殷切的目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话?”吴抿香追问,“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和我说话。难道,果真有什么鬼怪影响了你,使你坏了嗓子?”她说着,看向窗外的夜色,好像那里有什么一样,裹紧了被子,“就像它影响小红和香蕊一样。”
杨昭忽而用力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掌翻开。吴抿香的神色慢慢松弛,她辨别出他正在她的手心写字:“我没事,只是与想你在一起。”
杨昭又写:“不安全,少出门。”
吴抿香难掩欣喜,也拉过他的手,快速地写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写罢,充满信任地冲他一笑。
少年望着这笑容许久,也勉强一笑,点点头。
“对了相公,”吴抿香的心情由忧转喜,从褥子下拿出一件绣了一半的里衣,往他身上比一比,“你看这件秋衣的颜色你喜不喜欢,我从现在开始刺绣,等到天冷就能穿了。”
杨昭黝黑的眸望着她,许久,摇了摇头。
吴抿香面色疑惑,这拒绝是她没预料到的。
她以为杨昭不喜欢穿绸衣,将衣裳放下,又从匣中取出香囊,“那我缝制的香囊,你总要挂上?咱们这里的规矩,成亲以后,做相公的身上总得有一件浑家的手作,不然被熟识的人看见,还以为我做的很差呢。”说罢,不由分说,强行给杨昭挂在身上。
两人夜话许久,杨昭还是收下了那件秋衣,还有那只香囊。
待吴抿香睡熟了,杨昭悄然起身,跳出窗外,压低声音道:“苏姊姊。”
苏奈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子里揪草,立刻跳了起来:“总算能说话了,可憋死奴家了!你是怎么忍得了那么久,奴家怎么就感觉这样难熬?”
作为外来者,只有两个人单独在的场合,才能音量如常地相互攀谈。
想到今日的事,她心虚地瞥一眼杨昭,“那个失踪的丫鬟,其实是奴家不小心给吵破了。不过奴家不是故意的——”
“我猜出来了。苏姊姊,这不能怪你。”出乎意料的是,杨昭脸上毫无恼怒之色。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实话说来,进入这烟幕中两三日,连我都时常恍惚,快要忘记此处不是真实的凡世,还以为这便是我本来的生活。苏姊姊,要不是你进来,提醒了我,我差点就忘记我是从外面进来的,也忘记独公子交代的禁忌,有好几次,我差点难抑开口与小香说话的冲动,看到你才及时停止,真要多谢你了,苏姊姊。”
“什么,难道进入烟幕,还有使人迷醉的功效?”杨昭的道谢分外刺耳,苏奈酸酸地想,杨昭果然是忘乎所以,怪不得能旁若无人地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不顾她的死活。
没想到她在此处盯着杨昭,反倒提醒了他,苏奈气得胸口发闷,捂住了胸口,虚弱道:“那奴家怎么没有忘?”她还惦记着要赶快出去,去拿有毒公子送给她的宝物呢。
“苏姊姊,你道行深,又没有执念,大概是因此才能保持神智清明,不像我这般受影响。”杨昭忽而抓住苏奈的手,恳切道,“苏姊姊,我正想请你帮忙,因为我感到我的脑子变得越来越混沌,一旦我忘乎所以开口,你便提醒我一下,务必不能让取影术失效。”
这下好,不仅要躲躲藏藏,还要帮着情敌延续幻境。苏奈想到此处,立刻抽出手拒绝:“这是影,又不是真的,这样维护它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是假的。”杨昭答得平静,黝黑的眼底闪过一片翳影,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可是它这样真实,我舍不得它这么快消失。”
“可你也无法一直呆在这里。”苏奈生怕他不出去了,抓住杨昭的袖子道,“有毒公子说了,等那三炷香烧到底,烟雾自会散去。你迟早要回去,倒还不如和小香道个别,趁早和奴家……”
杨昭目光闪了闪,截断她:“还是坚持到香烧尽吧。”
苏奈垮下脸。又听杨昭道:“苏姊姊,你还记得小香怎么死的吗?”
“是我们到西洲那日,被盗匪给杀死的?”苏奈抬起脸,好像明白了什么,“你害怕影子境里也有盗匪来杀她,所以才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正是这样。”杨昭抬头望着夜空,“当日没能在身边保护小香,我很遗憾,她死时想必分外绝望吧。所以,即便我知道是假的,又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是想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苏奈感觉到杨昭的心跳变得迟缓凝重,似浸泡在苦水里,生怕影响了这人心的美味,便脱口而出:“其实,影子不全是假的!”
她招招手,令杨昭附耳过来,偷吸了他鬓边好些阳气,方才神神秘秘道,“有毒公子告诉过奴家,影子里,有小香的一缕魂魄。”
她眼睁睁地看着杨昭黯淡的眼睛闪烁出光芒,那颗心也怦怦地跳动起来,不快地摆了下尾巴。
噫,就这么开心?
苏奈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裳:“奴家可以大发善心帮你,但等回去,你可要将你的心进献给奴家。”
杨昭早已习惯她的玩笑。苏姊姊是个大好人,总是说可怕的话,但却是刀子嘴菩萨心。他望着苏奈,眼里充满真挚的感激:“苏姊姊,你叫我当牛做马,做你的奴仆都行。”
苏奈自觉达成了合约。
为了杨昭心甘情愿的献祭,是日之后,她便捏着鼻子,强忍着看杨昭同小桃的一举一动。
杨昭每每忘情而欲言,刚动一下嘴皮,柜子便吱地打开一条缝,苏奈拔一根狐狸毛化为草箭,嗖地正中杨昭的眉心,或是在躺在床下,一把拽住他的裤脚,杨昭便回神闭口,心道一声好险。
两人这般通力配合,竟平安无事地熬过四五日。
苏奈眼巴巴地看着日升又日落,连她都很惊讶,这有毒公子的香,竟燃得这样慢,慢得让红毛狐狸心力交瘁。
终于,这夜,苏奈顶着眼下乌青,将杨昭召唤到院中:“什么时候出去,奴家实在是受不了了!”
杨昭默默地给她递上一碗加了牛乳的香茶,又帮她扇风,小心翼翼道:“苏姊姊,你再帮帮我吧。”
“呸,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在那里风流快活,奴家却栖身在柜子里……”苏奈抓起茶盏喝了个干净,方才继续骂道,“奴家整日辛劳地看着你,你却睡得安稳,奴家还要担心你说了梦话!”
杨昭低着头任她责骂。
“累死奴家了。”苏奈长出一口气,阴沉着脸道,“我已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她反手揪下几根尾巴毛,暗中搓成个大丸子,递给了杨昭。
“这是……”杨昭将丸子放到嘴边,浓郁的幽香入鼻呛人,让他有些迟疑。
苏奈坦然地看着他:“是药丸,吃下便是。”
杨昭半信半疑地将丸子送入口中,一仰头用力吞下,当下咳呛出来,又扶着墙“呕”了一声,狐狸毛塞住嗓子眼,咳不出来,又吞不下去。杨昭感到难受,张口欲言,却只发出了“啊啊”的气声。
这便是苏奈想出的一劳永逸的方法,既然杨昭不能说话,直接把他弄哑就好了,也省得她整日看着。等到出去了,她便给杨昭背后一掌,让他吐出来,便能说话了。
苏奈对这个主意很是满意。杨昭握着喉咙,可怜巴巴地望向她时,小妇人便对他妩媚一笑,指了指窗户,又合掌垫在脑袋一侧,森然笑着让他“回去睡觉”。
杨昭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得忍着难受,默默地爬窗回去睡觉,翻窗的动作都迟缓了一些。
苏奈也神清气爽地跳进窗内。她总算能睡个好觉了!衣柜门一关,数日的疲惫一涌而上,苏奈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
苏奈睡过日上三竿,屋里的平静忽而被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打破。苏奈也听见动静,悄悄地将柜门推开一条缝,向外窥伺。
吴抿香正坐在床榻上刺绣,这敲门声凶神恶煞,让她心里一突,差点刺伤了自己的手指。
从后窗看去,杨昭正在后院劈柴,没有听见门响。自从他们生活在这处宅院,便从来没有外人拜访,来的会是谁?会是失踪的小红回来了吗?吴抿香放下刺绣,走过去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黝黑大汉。
这大汉身长九尺,一身黑衣,脖子上还披着黑色的毛领巾,长得仪表堂堂,但肤色黝黑,不苟言笑,目光凛然生威,不免让人胆寒。
他脸上还有好几道血迹和灰印,别是什么偷跑出来的要犯。吴抿香手心涌出冷汗,镇定地问:“这位大哥,你找谁?”
大汉侧头看她一会儿,忽然俯身朝她脖颈里深深一嗅,吓得吴抿香跳开好几步,捂住衣襟,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大汉抽动一下鼻子,已经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径直朝屋里走去。
“喂,大哥,这是我家,你往哪里去呀?”吴抿香忙追在他身后,无奈他的步子实在太大,不能及时赶上。大汉大步走着,在空气中嗅来嗅去,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祁之褚将它送进来,正是想利用它寻到吴抿香的踪迹,却没料到此境是独公子用吴抿香的一缕魂魄所捏,其中山川草木,集市人家,包括吴抿香的影,全都是吴抿香神魂的化身。
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的桃香味,黑犬在其间彻底地迷失了,这是它整个狗生不曾有过的迷茫。它走了不少错路,撞过树,被人打过,靴子都磨穿了,挨家挨户漫无目的地寻觅了三天三夜,终于在这户人家,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
天敌的气味,它绝不会认错,如一缕光,令黑犬的眼睛兴奋得亮了起来。
苏奈自缝隙中看见一个黝黑的人影慢慢靠近,心中便有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她面色一变,猛地窜出柜门,爬到了窗棂上,黝黑大汉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苏奈向后猛踹,翻窗便跑,大汉居然飞扑上来,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苏奈暗骂一声,伸出一条胳膊拼命往出爬。
吴抿香眼见这名陌生的大汉旁若无人地冲进了她和杨昭的屋子,又眼见她的衣柜中窜出一个丰满窈窕的女子,又眼见两人在窗边打成一团,一阵眩晕,失色大喊:“相公,杨昭,你快来!”
木窗无法承担此等重量,连同墙壁轰然塌下,苏奈在烟尘中化作狐身,滚了出来,回头啐了一声,拔腿便窜出去。
大汉先是四脚着地爬了几步,又反应过来,爬起来如猎豹般阔步而追。
杨昭听见吴抿香喊声,又听见巨响从身后晃过,来不及放下柴刀,飞身窗口的大洞跃回,见吴抿香平安无事地立在烟尘中,一把搂住她。
“相公……”吴抿香面色苍白地指着柜子,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杨昭见柜门大敞,内里无人,心下一凉:糟了,苏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