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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渚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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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要不我来划船,你坐着歇息片刻?”
杨昭忍不住吐出这话,划船少女的脑袋一下扭过来。
她不动、不语,细细的手腕把着桨,她虽没抬头,可杨昭隐有所感,藏在那乌漆漆的秀发下的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杨昭忧心自己说错了什么,手上却突然被塞了一双船桨。划船少女一矮身钻进了船篷里。
杨昭于是撑起船来。
船迅速行将起来。往远处看,白茫茫的一片缥缈迷雾,崇山峻岭如隐在面纱中。开始时小舟费力地破雾而行,而后来了一阵风,将船推着,杨昭便顺势把桨收起来,休息擦汗,看见远处出现了一大片低伏的黑影。
杨昭知道是“渚”到了,便把帘子一掀,把脑袋伸进去,想问问那少女船家。
划船少女正蹲在船篷里捆扎地上的稻草,身旁摞起来的已有两捆。
她背对着他蹲着,宽大的袄裙委在稻草上,显得身子骨瘦小伶仃。
杨昭见她动作又慢又生疏,扎了解,解开又扎,替她干着急起来,撩起衣摆便蹲了下来,几把便将稻草全都拢起来,麻利地捆在了一处。
那少女似乎意识到他来帮忙,也不言一声谢,停了一停,默默地打起帘退出去,靠在船头吹风去了。
过了一会儿,帘子被掀开,露出杨昭汗湿两鬓的脸:“船家,你东西掉了。”
他手掌上托着两枚亮晶晶的琉璃蝴蝶,是在稻草地上捡的,杨昭看到是女子头饰,沉甸甸的很是贵重,下意识便要还给她。
这划船少女转过头,用碎发间露出的青黑色的眼珠子沉沉地注视他一会儿,闷声道:“这不是我的。”
杨昭挠头:“那就是前一个客人落下的,你先收着,若是那个姊妹回过头来找,你给她就是。”
少女便也没有客气,从他手上拿去。方才还说不是她的,这会却自己戴在了头上。
船一颤,撞在草堆里,划船少女弯腰将船系上,说:“到了。”
草间真有个小小的码头,索道一直蜿蜒到高大的树丛背后。杨昭正摸口袋,只听旁边传来干干的声音:“不要钱。”
杨昭心里想,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道卖多少力气才能挣到些小钱,虽说自己囊中羞涩,可占了弱小的便宜,总令人脸上发烧:“我,我怎能白坐你的船?”
这少女一贯是不大理人的,不知是耳背,还是性子如此,这会子又不答他的话了。
她背对他坐在甲板上,拿一把断齿梳子,侧着头很慢地梳起头发来,小船悠悠荡着,很是怡然自乐的样子。
杨昭叫了几声,不应,没脸再打扰,便道谢下了船,走上栈道。
那栈道极长,在林子里蜿蜒,总也走不完的样子,他走着走着,听见身上什么东西叮当作响,停下来,响声又没了。
最后,他终于发觉那响声来自他口袋,用手摸出来一看,不由大骇。
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枚琉璃的发夹。
杨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脑门上升起,忙折返跑出去,只见黑黄的水草浸在烟波浩渺的水中,江上白雾茫茫,不见小船的踪影。
……
“你遇到的,莫不是什么神仙高人?专渡你一程的?”回来之后,小桃托着脸认真地问。
“什么神仙,什么高人,变戏法的还差不多。神仙,神仙是那么容易给你见到的吗?”
烛火之下,有一眼梢上挑、眼波风流的小妇人。她哈一口气,卖力地拿衣服角擦着那一对发夹,还不忘模仿二姊姊的腔调.教育这一对小屁孩。
苏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也是受了二姊姊影响,知道此物是“值钱”,应该珍惜。好不容易将它擦得晶莹剔透,转瞬就给一只手摸走:“苏姊姊,这还不能给你,万一是谁的失物……”
红毛狐狸脸色顿时狰狞,伸手去抢,杨昭只往高里一举,仗着自己高挑,转身一脸严肃地包在布里揣好,用后背硬挨了她几爪子,忍不住委屈道:“苏姊姊,你劲还挺大,打人很痛呢。”
苏奈回过神来,看见杨昭的破褂子背后不小心给她抓成了几缕破布条,大吃一惊,幸好少年只顾喊痛,没有感知。
方才还可削金碎玉的狐狸爪,刹那间变成了无骨的柔荑,将那耷拉下来的破布条心虚地摆回原位,随后贴在少年肩膀上卖乖地按摩起来。
“哪里痛?” 苏奈贴在他耳朵边吹气,“奴家给你揉揉。”
若是心神不坚者,哪能受得了软玉温香如此对待,无奈少年杨昭像块木头,叫她一吹,脑子里只剩下了“痒”,又不好拂了苏姊姊的好意,只敢把脑袋一躲,咬牙受这酷刑,脖子都快扭断了去。
苏奈一连追着男人的耳朵吹了三口“仙气”,都似泥牛入海,不由得大受羞辱,在心里狠啐一声,将杨昭一推,盖着衣裳就地一躺,不干了。
“也不早了,你们两个若是没事,就早些休息吧。”
小桃听话,忙将蜡烛熄了。三人各自找一座石台,铺上稻草,盖上衣袍。
这里不热也不冷,干燥透气。杨昭说:“这是个安乐窝,不比我们先前住过的客栈差半分。”
小桃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都是苏姊姊厉害,能找到这处居所。”
黑暗中,红毛狐狸妖娆地躺在石台子上假寐,颇为受用地沐浴着两道敬仰的目光,蓬松的大尾巴忍不住地从裙子下翘起来,骄矜地摆来摆去。
这里四面都是砖砌的墙壁,幽暗微凉,不是别处,正是一处墓穴。
钱不够住店,原本以为要露宿街头,苏奈却一点儿不愁,到了今日晚间,才跟小桃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去,不要钱的。”
她将小桃带到城郊,只将她往石头上一按,一双上翘的凤眼盯住她,樱桃小口微张,吐了口气,小桃便晕晕乎乎地打了个瞌睡。再醒来时候,苏奈便将她带到地下一处“地窖”过夜。
小桃瞪大了眼睛,一路疑心这苏姊姊是仙女变的。修得这么好的“地窖”,连墙壁上都是精心雕刻的花砖,怎么会无主呢?
这“地窖”,自然是狐狸刨出来的。地窖的“主人”——几个狰狞的头骨,正整整齐齐蹲成一排,无言地给他们当灯座呢。
外面的雨点子打在墓穴顶上,发出一点含糊的声响。
狐狸已提前用泥巴和草叶将墓穴封好,故而半点儿没有漏进雨来。苏奈躺在床上,芊芊手指搭在腹部,半晌没有睡着。
住是有了住处,可吃却没吃饱。
唉,在山上每日吃鸡吃鸟,又是在员外府上吃过山珍海味的。沦落到此处,天天一碗素馄饨度日,她哪里受得住?书上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来是这个道理。
苏奈饿得眼睛发绿,听着雨声渐小,大有止歇之意,眼珠转了一转,忽而将盖在身上的衣裳往头上一蒙,整个人蜷缩进布料里。
过了一会,那蓬起来的人形仍在,衣裳里却钻出一只犬只大小的红狐狸,爬墙上房顶,见左右无人,伸出爪子,在墓穴顶上刨了个洞,“倏”地钻了出去。
*
杨昭在夜半时候,叫牙齿打颤的响声惊醒。
常年在修仙门派习武,使他十分警醒。他坐起来,看苏奈把衣裳盖了全身,一动不动地睡着,响声是从小桃那里传出的。
“小桃姊姊!”
杨昭拿着灯烛照亮她时,只见小桃将自己紧紧裹在衣裳里,连同衣裳一起抖成了筛子。她乌黑的眼睛哀苦地看来,瘦削的脸庞发青,嘴唇也冻得发紫,睫毛上竟然结了一层寒霜!
杨昭连忙将自己外袍拿过来盖在她身上,又从包袱倒出几件,手忙脚乱地将她裹住:“你是很冷么,怎么也不喊醒我?”
“我没事,只是睡到半夜,忽然感觉有些冷而已。”小桃看着他,细声细气地央求道,“苏姊姊还在睡着,不要惊动她。”
杨昭回头一瞧,苏奈仍是一动不动的,虽然不赞同,却也把声音压低了。
“你、你生病了么?”他皱着眉,急忙把手盖在小桃脑袋上,出乎意料地,她的额头很凉,如同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像,“没有发热。”
杨昭十分诧异,因这墓穴里虽然较为阴凉,但是不至于到冷的程度。他只穿一件单衣,还觉得身上发热呢。不过他正值青春年少,是阳刚之体,小桃大病初愈,还很虚弱……但,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呀!
他想到自己的水囊里装了些酒,正是驱寒用的,便扶她起来,喂了些酒。小桃此刻似乎好些了,脸色回暖过来,那可怖的寒霜也融化成水珠,点缀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她喃喃道:“我初下来的时候,便觉得下面很冷了,不过还能容忍,刚才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冻死了。”
“睡梦之间,仿佛有个男人的声音,一直提醒我,催促我。”她看着杨昭,似乎是在回想,“他叫我不要在这下面待着,回到上面去。”
“那是怎么回事?我保证,我们这地窖里绝没有旁人。若是有,你怕是在梦魇。”杨昭拧着眉注视她,一时无措,想把苏奈也叫起来,她见多识广,大约能知道怎么办,三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商量。
可是他刚一扭头,小桃仿佛知晓他的想法,一把拉住他,用气声道:“不要吵醒苏姊姊。”
她明白,苏奈辛辛苦苦为他们找到一处庇身之所,断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但因为她怕黑,又畏寒,迟迟不敢下来,耽搁了一点时间,苏奈将她硬拽下来,她也不敢再拒绝。她能看出来,苏奈对她没了耐心。她生怕给别人添了麻烦。
“也许只是急症。”小桃神色缓和,“与你说话间功夫,我感觉好了。你快回去睡吧!”
杨昭打断道:“我清醒了,我以前在门派里时常守夜,睡得本来就少。”
两人相视,一时都无言。
小桃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落下来,借着烛火的微光,忽而道:“杨昭,你衣裳怎么破了?”
少年连忙扭头去看,又反手去摸,只摸到了耷拉下来的布条边角,小桃叫住他:“别看了,许是那石台子不平整,把你衣服给挂破了,破得厉害呢。”
“你转过去。”她一手按着少年的肩,一手麻利地将包裹里的针线取出来,“别动。借着这光,我替你补补。”
杨昭便不动了。
烛焰静静地竖立在空气中。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投在石壁上。杨昭的汗顺着额头流到下颌,似乎能感觉到背后飞针走线带来的风声。
“我小的时候,与其他孩子打架,刚做好的衣服叫人扯破,又怕给娘见了挨骂,我姐姐也常常这样,坐在我背后缝。”
小桃的睫毛轻颤:“你还有一个姐姐?”
“她不是我亲姐,是我爹爹帮工的女儿,不过我们自小就在一处,她待我比我亲姐还好。”他说完这句,便低下头截住话头,神情有几分低落,“幸而路上遇到两位姊姊,得了照拂,我的命真好。”
小桃正熟稔地咬断了线头,闻言微微笑道:“说来奇怪,我见了你也觉得很亲近,也许就是命里有缘吧。”
*
红毛狐狸从房顶上飞窜过去,引得树丛颤动,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叶片上滚落下来。
侦察了几个来回,狐狸绿幽幽的眼熄灭,耷拉着尾巴下了房顶。
西洲这地方甚是奇怪。到了日落以后的漫长黑夜,不禁家家关门闭户,连厨房里的灶火也全部熄灭,掀开每个锅盖碗盖,里面都是空荡荡的,没吃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泔水桶,呸,真浪费!
想蹭点热食,竟比登天还难,红毛狐狸坐在树上,尾巴一晃一晃,心里十分失望。
正想着,看见黑漆漆的水边,隐约亮着一盏小小的暖灯,将那一块的江水照得亮晶晶的。她向着光源慢慢靠近,一辆板车映入眼帘。
那灯原来是板车上悬挂的一盏拳头大的琉璃风灯,风灯随风轻摇,晃动的橘黄光晕下,有个熟悉的、布衣布帽的人影正在忙碌,一手沾了水,在案板上揉面——不是那时常给他们吃白食的馄饨摊的摊主又是谁?
这个人好生古怪。
这附近的店铺都关门熄火,其他摊主也都收摊回家,唯独这一个摊位在江边亮着灯。
苏奈索性趴在树枝上,托着腮,看他包了一刻钟的馄饨。
辛辛苦苦包了半天,偶尔有蝙蝠似的飞鸟叽叽喳喳叫着俯冲下来,叼走一个,摊主倒也不气,嘴里“呿”了一声,拿手一驱,便慢条斯理地摇起蒲扇来,嬉笑着注视着那些鸟飞上枝头。
苏奈饥肠辘辘,本想等他下了馄饨,趁他不备捞一碗走,好说歹说也能垫垫肚子。可是等了半天,他只包好,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却不下锅。
苏奈明白了,他是在等客来。可是这大半夜的,哪儿有人哪,全都便宜了那些臭乌鸦!
一阵风来,将那风灯吹得乱晃,眼看灯要熄了,摊主却不管不顾,只管按住被吹歪的帽子,若无其事地将其正了一正。
苏奈目光移动,聚焦在他的布帽上。
她想起来了。这帽子并非寻常之物,乃是个宝贝。初次招待杨昭时,她亲眼看见摊主抓出一条鱼塞进帽里,如同变戏法一般,倒出来的便是色香俱全的佳肴。
她的脑子转得极快,马上反应过来,说不定他不下馄饨,乃是因为板车中压根没有明火,他的馄饨也是从帽子里变出来的呢!
红毛狐狸咽了咽口水,意动神摇,想了一夜的板栗烧鸡、黄鱼馄饨都冲她招手一般。她一只妖精,也不是抓不到生食,不过是苦于不会烹饪罢了。此等宝物,若是能借她一用,还愁没得吃吗?
她向前两步,泛着绿光的一双眼如同两只灯笼般渴望地亮起,可又有些踌躇。
唉,说来惭愧。在山上时,大姊姊白素时常提溜着她的后脖颈,反反复复地教育她:“奈奈,你又去农家偷鸡了?这山上的野物还不够你吃的吗?你可万万别同姗姗学。你如今身上结的是善缘,走的是大道,万不可行此种事情,折损了德行。幸而你没伤人,今次便也罢了,以后别叫我看见你偷鸡摸狗!”
她堂堂一只狐狸精,虽然不屑一顾,但到底是叫大姊姊的灌耳音灌进去一点,这几百年来,当真只偷过些剩饭,鸡鸭之类的,没敢偷过别的;后来跟了季先生进学,又被他耳提面命些礼义廉耻,将“窃,君子不齿”背了个滚瓜烂熟,如今面对不知价值几何的宝物,竟然颇有些惴惴……
不过,她又觉得十足憋屈,她堂堂一只狐狸精,几百年采不到一个男人也就罢了,连行事也要这般畏手畏脚,那也太丢妖怪的人了!
况且,她也不仅是为了自己,墓穴里还有两个身无分文的人,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吃嘛。就算被大姊姊抓包了,也算是,也算是说得过去……
饥肠辘辘的狐狸想着,面露狞色,尾巴竖起,蹑手蹑脚地从树枝上爬过去,没发出一丝声音。待到了摊主头顶上方,她倾过身子,伸爪一勾——没捞到。
那摊主正巧弯下腰去,叫她勾了个空。
尖锐的狐狸指爪暗自握了一握,待摊主回到了案板前,她瞅准时机,再度一勾。
这摊主的脑袋偏生晃来晃去,这布帽近在眼前,却几次三番都叫她扑了个空,红毛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她悬在树上,不住劝慰自己耐心。
耐心地等了片刻,等那摊主站定了,猛然伸爪一捞,尖锐的狐狸爪将布帽串成了串,一下便掀离了他的脑袋,轻得仿佛被一阵微风吹落,而摊主毫无觉察。
到手了!
苏奈未及大喜,忽然觉得身下一坠,不好——
只听咔嚓一声,她趴着的树枝忽然折断了。
红毛狐狸大惊,像熟透的果儿一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满地枯叶上。她顾不得痛,含着泪打了个滚儿,将布帽往口里一叼,四条腿刨地,拔腿便跑。
箭一样蹿出百尺,眼见着摊车远得瞧不见了,红毛狐狸稍松一口气,回过头来,却罩在一个黑影里,睁大眼睛一个急停。
一双破旧的黔色布鞋挡在眼前。
摊主笑吟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