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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下山(一)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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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下过雨,雾蒙蒙的一片,长草中隐约可见的肥胖野兔,耸动着鼻子嚼草,忽而警觉地一顿。
风声一动,反身撒腿便跑。颠颠倒倒,呼呼喘喘,几乎在空中腾跃起来,早有个赤红的影子“嗖”地飞了过来,将其扑倒在地。
红白两色抱成一团打了几个滚。兔子的后腿抽搐挣扎着,一会儿便不动了。
狐狸火红的大尾巴却扬起来,叼着断了脖子的野兔,轻快地小跑回洞窟,在铺展在地的白色裙摆上肆意撒欢打滚,啃食野兔。
狐狸的眼睛眯着,声音娇娇娆娆,哼哼唧唧,仿佛小儿撒娇。
那人首蛇身的苍白女人,正端端地盘在一樽大石块上打坐,先睁开一边眼睛,又睁开另一边眼睛,猛地俯下身来,尖尖手指往那仰躺露出来的毛茸茸的肚皮上一戳,狐狸“嗷”了一声,化作妖媚女子滚到了一边。
这妖媚女子无辜抬头,男人看了魂都要被勾走,偏她樱桃小口上覆满黑血,生嚼着血肉。
真是茹毛饮血。
白素微微敛眉,裙下蛇尾一卷,就把苏奈手上的动物尸首卷走。丢在一边:“你呀你,好容易修得了人身,却没有修出礼节来,吃也没有个吃相。”
苏奈不敢顶嘴,只得仰躺在姊姊脚边,闷闷不乐地打了几个滚。
白素却不理她,只自己端坐修行。
苏奈躺在地上看大姊姊,逆光勾勒出蛇女苍白赤.裸的肩和臂的线条。眼睛里虽然是一对竖瞳,神色却平静和善,一点也看不出凶相,端庄而坐,俨然已是有了高深修为;
再用这条白裙子盖住蛇尾,可以去寺庙里做冒牌的神女,完全想不出早年也曾是个犯了大恶的凶兽。
“姊姊,这时节,人越来越少,一时半刻又找不到男人,真要活生生憋死我了。”
白素这才低首看她一眼:“既然寻不到男子,想来是上天教你改修正道。上次跟你说修正道的事——”
苏奈耳朵一动,腾地一下便没影了,“外面有鸡,叫我抓来。”
白素摇头微笑,从打坐石上游下来,往洞穴深处蜿蜒游去。
里面这处,中间有个浅水潭,山洞顶上石头尖上,还在往下滴水。滴答,滴答,涟漪圈圈地涌开。又湿又冷又静,又不得见光,黑黝黝的一片,却是蛇妖的好居所。
天一凉,白素身子骨时常犯懒,便一圈一圈盘在水边,打个哈欠,舒适地睡在了暗处。
山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山中鸟雀叽叽喳喳的聒噪,又“哗啦”一下疯逃,弓箭似的红影追在后面,不一会儿鸟群惊恐地拐个弯,红影紧追其后……
苏奈呼哧呼哧地坐在草地上,又啃了几只小动物,哗啦哗啦把自己的毛抖干,看着山峦上挂着一轮橘黄色的太阳。
臭猫不在,野鸡也不曾回来,没人陪她玩耍。大姊姊毕竟是混过正道的,举止都和山野小妖大有不同,就连采补都是将那吓昏的行人吸一口就放回去,时常还劝苏奈修行正道……唉,一个人在山野中,实在有些无聊。
刚想到这,便听到一声唤。
“臭狐狸,我回来了!”山猫苗姗姗娉娉婷婷地从山道上走来,身上行头都换了一遍。
走近了看,她神态餍足,利齿都未收回,眼里涌动兴奋的血气,可见劫杀成功。
苏奈好奇地勾着她身上碎花的真丝半臂,苗姗姗炫耀地转了一圈:“这次是个妇人,带个少年,正躲在大榕树下打盹儿。我从树上猛跃下去,拿爪只一剜,妇人满脸是血,吓得一直叫唤,就这,还想推搡她儿子跑,哪快得过我……”
苏奈猛然打断她绘声绘色的描述:“等一下!”
幽幽道:“你见到了,男、人?”
苗姗姗一怔,化形转身便溜,低下猫头,闪过了身后袭来的一爪子,讪笑道:“不是我不够仗义!蹲了好几日,好容易才碰见两个人,一时激动,直接扑将下去,见了血,方才想到,‘啊呀,我的好姐妹奈奈还不曾吃食’,可是怎么办,人已吃到一半,若是我叫你一趟,让这两人趁机跑了怎么办?吃到自己肚里才稳当。”
一狐一猫在草丛里撕咬追赶,累得气喘吁吁,双双滚到个天坑里,摔得七荤八素,方才化成人形。
此处原本是片花田,现在烧得土地龟裂,寸草不生,变成个大天坑。
苏奈吃进一嘴的糊味,看着湛蓝的天,抱怨道:“那鸟精飞天时动一动爪子,就把咱们这里轰了这么几个大坑,这么厉害,她那几个姊妹,怎么光在天上摇旗呐喊,不下来救一救她?将那郑大早点劈成灰不就完了么,反正他一颗心都臭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山猫不屑地舔着爪子:“人家神仙渡劫之事,岂是我们这等山野小妖可以揣测的?那什么宝珠回天上去,成了更厉害的鸟精,说不定她那几个姐妹正拍手叫好呢。”
“再说了……”山猫把玩着手边的人间玩物:“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几个鸟精喝口茶的功夫,宝珠的孩子都差点给人家生出来了——你看。”
苏奈叫她吸引过去。苗姗姗身上都是从那受害者身上扒下来的战利品,妇人的真丝半臂下面,套的是少年的外袍,总之乱穿一通,像是披挂了层叠的床单,袍子里的内兜里,硌住了她的是一把粉粉的簪花,再一掏,又是一把。
山猫自然不会悲伤于这可怜的少年身上还有给心上人买的首饰,只是拿了花新奇地戴在头上,在水潭里照着看,末了,小心地挑出两朵分给苏奈,其余的,全拢进自己怀里。
见苏奈还伸着手,打了一下她手心:“干嘛。”
苏奈道:“当然是给大姊姊和二姊姊分一些。”
山猫略有些不情愿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大姊姊戴花?给她,她也不会用的。至于二姊姊——二姊姊这个月还没有回来过?”
“没有。她的老丈夫不是娶了个新小妾么?这个人很是厉害,”苏奈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二姊姊从来都是独宠,都没见到她输给过哪个人类……”
苗姗姗听得无精打采:“都当了那么多年的小妾,还是当不够啊。”
扳着手指头数起来,“死了的那个老王爷的锦侧妃,前朝老皇帝的锦才人,前前朝的锦美人,前前前朝的锦贵妃……”
苏奈拽着花瓣,从山猫爪子里硬生生又扯出来一朵花,“二姊姊就喜欢在人间当小妾。二姊姊说,当小妾最是惬意,又不必担责任,又可享受富贵。”
山猫又在衣服里掏,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便签,两妖抵着头看,一个字也不认识,自然是卷成团随手扔掉,又有一个缝制的布袋子,里面沉甸甸的,泠泠作响。
“钱,是钱!”苏奈拨了拨,兴致勃勃,“二姊姊带回来过。”
山猫无语地看着手心里这些铜板:“这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能穿。”
“如何没用了?改日我们到人间去玩耍,顺便花了去。”
苏奈道,“自从我们山平白无故地被鸟精给劈了那么两下,吓得行人都绕道,胡说八道什么‘天谴’,搞得猎户也不敢上山,过路的男人越来越少,再这样等下去,我非得熬成狐狸干不可!”
“哼,人不就我,我去就人!山里没有人,二姊姊住的人间,到处都是人。”
山猫一想到苏奈竟然到现在还未尝过采补的滋味,不由得幸灾乐祸,拉过她的手,将铜板全倒给苏奈:“好好好,你快投奔二姊姊去,还能在人间骗吃骗喝混个两日。红毛狐狸,你一向倒霉,没个三两次,怕是成不了事。”
“呸呸呸,你少咒我!”
……
这山脚下的几个洞窟连在一起,被荒草覆盖,不远处是一包包废弃的坟堆。夜色笼罩时,影影绰绰,不见一丝光亮,“咕咕咕”寂寂虫声,呼呼风起,飘来若有若无的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低语。
黑暗之中,两道绿莹莹的亮光。
是红毛狐狸的眼睛。
苏奈衔了花回去,打算分给两位姊姊。
“大姊姊……”苏奈叼着花走进蛇洞里,白素俯卧在自己尾巴上,睡得正沉,乌黑的长发散在肩胛和手臂,呼吸起伏。
狐狸绕着她左看又看,尖嘴一松,簪花轻轻放在她的脑袋上,轻手轻脚地倒退,不想脑袋“咣”地撞在石棱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骂了一句,拖着尾巴含泪退跑了出去。
蛇洞就是这般,里面七拐八弯,又潮又冷,除了大姊姊谁也不喜欢。入口又窄小,狐狸后蹄先退出来,才能把脑袋拔出来,抖去身上的泥土,拿爪子把打掩护的草叶摆好。
野鸡的洞穴藏在一棵树下,里面铺满了稻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只是因为没有鸡在,里面冷飕飕,胡乱扔着几件衣服,苏奈顺手把衣裳理在一堆,把簪花摆在石台上,又留下一把钱币。二姊姊屋里有一股香味。
“喵嗷——”刚从野鸡窝出来,回头一看,幽绿的一双眼睛,山猫两□□错,立在自己洞口,挑衅地笑着,“狐狸,来玩吗?”
苏奈就从来不去这臭猫的窝里,黑洞洞的,又小又挤,地上还有没啃完的死老鼠!
据说苗姗姗曾经偷过大妖的妖丹。方能修为大进,这种事情,放在野蛮的臭猫身上完全说得过去。苏奈哼了一声,风一样掠过她。
苏奈钻进了一处墓穴,这是她的住处。
从窄小的洞口滚进来,这处墓穴叫她改造得十分洁净,里面四四方方的,都是石砌,铺着草叶的地方,是她的窝。她跑到角落里,宝贝似的挨个擦擦堆成山的头骨,把那狰狞的头骨擦得十分光亮,然后完美地摆成一排。
这个脑袋是个老头的。这个是个村姑的,可惜村姑生前长的不大好看。
这个头骨是个盛年男人的,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箭射死了。真可惜,要是活着被她遇到就好了,能好好吸一口。
这些脑袋都是她从坟墓里扒拉出来的。
戴上一个头盖骨,就可以变一个人样。
她这样的小妖,想要玩弄变化之术,只能靠这些外力。
而且这些宝贝不但能用来变化人样,上面还可以放灯。
灯也是她从陪葬品里挑拣出来的。
苏奈耐心地点上灯,创造了一个星星点点的环境,仔细地将簪花戴在头上,又挂上一串指骨串的项链,带上青桐毛球果做的耳环,转了个圈圈,拿着一面破碎的古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这才像个狐狸精嘛!
虽然她也没见过太多别的狐狸精,不过,人间的话本子里,以及偶尔会来拜访白素的那些大妖怪里,那些狐妖,就是这样子的,千妖百魅,食人采补,个个倾国倾城。
只可惜……她失望地想:她到现在连个男人都还没采补到。
苏奈玩了一会,盘在洞里,累了,盘算着明天及早下山去投奔二姊姊。
二姊姊那里人多,总有好人心可以分她一颗。
她盘城一团毛绒绒,把脑袋埋在大尾巴里睡着了。
做了个梦。
狐狸是很少做梦的。
这一次,苏奈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意外梦到了三百年来的往事。
苏奈的身世,就跟她的毛色一样平凡。
山中狐母诞下了一窝小狐,都是红毛,她和兄弟姐妹一同捕猎、嬉闹、打架,小的时候,也没觉察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可是后来,母亲和兄弟姐妹相继老死,只有她……莫名其妙地,一直活到了今日,活了不知道多少茬,连她姊妹兄弟的孙辈的孙辈都死光了,她还在山里晃荡。
然后她就被大姊姊捡到了,从大姊姊嘴里,她才知道,原来她这叫“成精了”。
只可惜,后来她熬着三百年化了人形后,还试图去找过,看看她那一窝狐狸兄妹们的后代中,有没有别的成精的狐。
没有,只她一个。
她那时有点难过。
山猫嘲笑她都成妖了,还惦记几百年前作为普通野兽的兄弟姊妹。
大姊姊却没有笑,只叹道:“天行有常,春秋有数,生死有命。概因如此,我们才要修行,以跳出这生老病死。”
大姊姊真怪,总学人类文绉绉的,说一些苏奈不懂的词。想是早年学正道学得太像人了。
梦里的苏奈这样想着。
她打了呵欠,在梦里也睡着了。
洞窟里安静一片,只听得狐狸细微的呼吸声。
一只白鸟从这样平凡的梦中飞了出来,读完苏奈山中修行,乏味无聊的三百年,飞到现实,打量了一圈洞内装饰,又低头看了看正在沉眠的野狐:
寻常小妖耳。
这一次,应该只是意外。
它不再关注苏奈,再不回头,扇动着翅膀,向山中飞去,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了破败已久的灵山府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