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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凯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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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张薄薄信纸还在清河公主的裙子上打滚儿,秦凰原本就使得甚少的脑筋难得大动干戈一回,几乎可以称得上殚精竭虑了,这让她不得不回忆起当初被捆在柴房里,被迫听的那些墙角。实际那些人虽然以为她是小偷儿,却也没有下狠手,防备心也低。那些柴米油盐的事儿,秦凰还听着怪新鲜,若说这群人绞尽脑汁要去造什么反,取什么不义之财中饱私囊,她还真是不大相信。
毕竟她也是亲眼见了那何家的园子如何荒凉,换做哪一户官商,恐怕在京城撑门面的宅子都不会这么丢人。
话是如此,可这偷渡进来的薄信纸,当真能救人性命吗?父皇真的听得进去自己的一面之词吗?
秦凰抱着脑袋思忖良久,仍是没有善法,于是她把玉佩丢进妆奁里,揣着这几张小纸抬腿去了泰华殿。
“八哥!八哥!”秦凰倒是不常来秦则铭这里,但她跟谁都格外自来熟,于是把这永泰殿也当做自家,不等通传便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这厢秦则铭正与一人议事,吩咐了不许打扰。可这位被皇帝捧在心尖上的清河公主,永泰殿的奴才一个也不敢拦,任由她径自穿过主殿,向着书房的方向奔过去。
秦则铭远远听见一片闹哄哄的动静,皱眉。他下首坐着那人正要起身,秦则铭一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
而后秦凰便大大咧咧闯了进来。
这下倒轮到秦则铭惊讶了:“小十二?今天怎么有空到八哥这里来玩儿?这可不巧,八哥现在有些要紧事……”
“难道凰儿的事就不是要紧事儿了?”秦凰嘟起嘴巴,扫了一眼下首那人,那人战战兢兢起身行礼,口称“微臣见过清河长公主”。
秦则铭无奈:“那凰儿跟我说说,是哪一桩要紧事?”
秦凰见有外人,不好言明,只好含含糊糊说:“总之是大事儿,前朝大事儿!八哥你要不要听我讲了!”
秦则铭无奈笑笑,倒是不见慌乱,哄她:“凰儿,前朝的事儿哪里是你能管的?父皇最忌讳后宫干政,尤其是女孩子家……”
秦凰乍一听她八哥又要天地君亲师,女子贤德淑惠那一套,头都摇成了拨浪鼓:“可不是和我没关系,是何家的事!”
听到“何家”二字,秦则铭脸色登时一变,殊不知方才与他秘密议事那人正是大理寺的人,连忙与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再转向秦凰的时候,阴晴不定道:“凰儿,你是说何家盐庄……”
“可不是吗?”秦凰连忙点头,却不肯再透露什么,摆足公主架子向身后那人一抬下巴,娇蛮道,“本宫要与八哥议事了,闲杂人等烦请远离。”
那人怯怯看了八皇子一眼,秦则铭无声给了一个眼色,便告罪消失了。
秦则铭见四下无人,便继续屏退侍者,亲自给这位开口便石破天惊的好妹妹斟了杯茶:“凰儿,你想和八哥说什么?”
秦凰拿碧螺春续了命,这才把那两页薄信纸拿出来放在秦则铭眼前:“今早小桑子从内务府被唐乔吟叫走,那厮还我的玉佩里夹着这两张纸,一张上头写了大楚好些郡镇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很多数字,另一张则是叫我暂且抛去前嫌,将纸条带给你。”
说完这话,秦凰把信纸再往秦则铭眼前推了推,试探着说:“这信纸大约是那位传说中破了奇案的新科状元郎给我的,我想,许是他在查案当中发现了什么端倪……但无论如何,我也阴差阳错上何家走了一遭,总觉得他们……他们要是都被处斩了,也太可怜了。”
秦则铭皱眉,打开了那张交给自己的信,一目十行阅毕,脸色却比秦凰一语道破何家之时更加难看了。
秦凰倒没留意秦则铭的神情,自顾自说:“你看,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再说,再说……也是我非要钻狗洞才被当成了小偷,大不了打几板子让我出出气就好了嘛,哪里到了杀头的地步!”
秦则铭的手指不由自主将那信拢起来,听罢秦凰几可算得上天真的想法,摇了摇头:“凰儿……八哥掏心和你说一句……父皇他要处置何家盐庄,不全是因着他们绑了你,知道吗?”
秦凰大眼睛眨了眨,吞吞吐吐说:“……知,知道呀,还因为何家欺君之罪,还有恭平王叔,王叔该不会也要被杀头吧!”
秦则铭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忍,但见秦凰那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又经不住纠缠:“王叔是父皇的亲弟弟,父皇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杀他的,所以何家是给王叔做了替罪羊,父皇非杀他们不可。”
秦凰十二分不解道:“如果只是因为他们欺瞒了父皇,父皇特别特别生气,那也不至于把何家的人都……都……都杀了呀。何况,谁知道是不是父皇自己也有错呢?”
秦则铭几乎被她的大逆不道给吓软了腿,就差一把捂上她的嘴再喊一句小祖宗,他一遍点数着秦凰的脑袋一边四下又看了一圈,确认无碍,这才稍稍松一口气:“我的小祖宗!我看真是父皇把你宠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了!那群匹夫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为他们说话?”
秦凰梗着脖子噘嘴:“别的我是看不懂呀,可是何家在京城那座宅子外强中干,什么值钱东西都没有,这我还是看得见的。再者,我被绑在柴房里,听见他们都是陇西口音,前几年陇西一直有灾情,母后带着我一起去祈福了的,可明明已经不再祈福了,他们这些陇西来的人却仍然在聊陇西的困苦,男人娶媳妇一条被子就能提亲,女孩子搞不好还要被卖进勾栏里!八哥……你说会不会是陇西那边的灾情根本没有得到……”
“好了!”秦则铭难得抬出些兄长威严去吓唬秦凰,果然秦凰虽然不服,却也没再继续“危言耸听”下去。
秦则铭见好就收,哄她:“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想来这位……大理寺主簿是查到了什么,希望能让我去和父皇求情。这样,我回再和那位状元郎见一面,了解一下前因后果,如有属实,我一定不会去面见父皇的。”
秦凰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卖弄”她那点儿奇思妙想,连忙捡了块碧玉芙蓉糕走:“那就好啦!我走啦!八哥,不是我说……你这儿的碧螺春有股子霉味儿,下回再招待客人可不能拿出来了。”
秦则铭亲自送她出了宫,又叫小厨房多给包了几块芙蓉糕,待他再回书房,看着摊在掌心那张,被他的薄汗浸透的信纸,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了胸口上。
……
在那之后,秦凰觉得任务完成的十分圆满,万事都有八哥仰仗,也不费神再去多做打听,只是一味数着日子等三哥哥五哥哥从边疆凯旋。
时值午时,四方安和,太阳正从窗柩碎进栖梧宫的缝隙,合成一束不刺眼的浅光,漏作一地斑驳。秦凰脑袋爆炸,趴在一张红木台子上玩皮影戏,一地宫纱苏绣泛着金绣线的光,自打她被关了禁闭,每天的日子除了睡觉就是对着那点“家国大事”斗鸡,只有这几个小纸人陪着她造造势,宫匠做的几个人形皮影被玩得多了,略微泛起卷边来,这小姑娘正忙着捏造一出幼稚却深情的爱恨情仇。
“殿下——殿下——!”
手里那场跌宕起伏的故事还差个结尾,就有个影子没眼色地冲进来打岔了,绿萝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跪得急切又结实,“公主!回来了,回来了!”
秦凰被她那枉曲直凑的模样逗得谢去了原想发作的火,晃悠着小纸人儿,“伤才好了能蹦能跳的。谁回来了能让你这么着急,我还当是有人追杀你,追杀到栖梧宫来了呢。”
绿萝上气不接下气地喜笑颜开,“是三……三殿下,三殿下回来了!”
“什么!不是说还要半个月,今日就回来了?”秦凰眼睛一亮,转眼就把那盐庄姓何还是姓杜一把就丢,“五哥哥呢,他们都回来了,一起回来的?”
“都回来了!边关大胜,陛下高兴坏了,让二位殿下即日回程,方才派了九殿下亲自领着圣旨去兰陵长街上颁赏,听说给二位殿下各自加封了封号,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秦凰原本是高兴的,听她这样一说,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小脸耷拉了下去,“是好消息,可他们回来了又如何,我还不是出不了这栖梧宫,只能在这关着禁闭,白高兴。”
说着小嘴一瞥,没骨头地往茶案上一趴,可见是当真非常不高兴。
“唔,殿下,可是皇后娘娘罚您这禁闭,好像是因为您自己在外面乱跑闯了祸,这才……”绿萝有些迟疑地分析了一下因果,被秦凰一瞪,闭嘴了,“但是奴婢今日给殿下带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是一个比较坏的消息,但这个好消息绝对是一个特别好的消息!”
“你也不讲道理是不是!要我说多少遍呀,我没有出去惹是生非,何家究竟是干什么的我都没摸清呢!都怪那个……那个……呸!害得我连给哥哥们的礼物也没有买成,还被罚在这儿关禁闭,”秦凰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睛,“算了,我不想听绕口令,你赶紧先说坏消息吧。”
绿萝清了清嗓子,“坏消息么,就是皇后娘娘看了殿下您今天早让奴婢交出去的那份论语,说您的字实在是太难看了,显然心不诚也不灵,要您重抄,且再加罚几日,除非真心认错,不然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秦凰的脸更垮了,“我就知道,你若说不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好消息来,也只有你帮我把新的一篇论语抄完,才能解我现在心头之愤懑了。”
“好消息是,”绿萝笑盈盈地卖了个关子,“陛下说今日二位殿下回宫,允世家子弟皆一睹大军风采,可以解禁公主一日,到兰陵长街上去凑凑热闹!”
秦凰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睛陡然瞪大,脚上连只鞋也没挂,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真的?!”
绿萝好笑她家小主子的反应,还是说,“陛下宠爱您,奴婢哪里敢用这种事情来骗殿下呀?”
知道绿萝不是玩笑,秦凰几天来闷闷不乐的心情骤然明朗,她提起那身繁琐冗长的宫装,急匆匆地就往梳妆台跟前凑,“我都快半个多月没有出宫了,不,别说出宫了,我连踏出栖梧宫这宫门的机会都没有,三哥哥和五哥哥若再晚几天回来,我快闷死了。”
“我们殿下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殿下,”绿萝拿了把牛角梳出来,跪到秦凰身后,“可奴婢觉得,皇后娘娘与陛下已经十分迁就您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能像殿下您一样自如出入宫外的公主呀,殿下之后出宫万万不能再惹是生非了,若是太太平平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那皇后娘娘也不会罚您了。”
又是老生常谈,秦凰觉得头疼,绿萝从她母后那儿拨来跟了她六七年,细心又识大体,样样都好,唯独话多,秦凰坚持认为这天底下都少有几个比绿萝话还多的人,并常常思考,明明生得和自己一般大,她怎么偏偏就像是个话痨坛子里头泡出来的?同一段话说得秦凰耳朵都要起茧子,她也不乐得听,一边抓着一手金银珠玉在头上比划,打断她,“兄长在边塞度日这么久,这些东西戴着太过琳琅了是不是?”
绿萝点了点头。
秦凰哦了声,换了几株脆珏,又挑了两支素摇,比了比,“这又太素,兰陵百姓面前,有点儿失大体了是不是?”
绿萝点头。
再换了顶西域进贡的翡翠发冠,“这个带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像要强抢民家妇男的土匪头子?”
绿萝又点头。
秦凰盯着她,“你其实只是在敷衍我吧?”
绿萝点头……反应过来不对,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公主天生丽质,不论戴什么,在世家小姐们当中,都是兰陵最出众的姑娘。”
“世家小姐们必都雍容貌美,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你也不用讨好我,”秦凰掷了一支红宝石簪花,摇头晃脑地说,“若是衣装不够得体,被大哥瞧见他又要说,‘你堂堂一国公主,我秦则宸一母同胞的妹妹,穿得总像个不受宠的布衣女子,若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
她学同三皇子年幼撒丫不懂事时一本正经又高高在上的姿态,学得惟妙惟肖,把绿萝逗得嘻嘻轻笑,秦凰不轻不重地骂她,“就知道笑我,我当真是惯坏你了!”
这兰陵大街为二位皇子接风,半个兰陵锣鼓喧天,十六匹绝世枣红马开路,后跟两座金銮华盖,兰陵大街花天锦地,往常有集市早茶,本就热闹,如今但见车马骈阗人头攒动,万人空巷。元徽帝为贺两个儿子凯旋,各自加封二人为平广王与定北王,特命盛宠的九皇子秦则珩携皇命在兰陵大街当众宣旨,更允世家子弟、平民百姓一一尊仰英姿,可现如今这兰陵大街尽头只挺拔地站着一位锦衣少年,肩头落了皑皑的雪,却并非那位宣旨的九皇子,而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的八皇子秦则铭。
车轮辘辘声远,擦东市缘角向主街度去,盛日下披戴齐整的银甲兵士步履齐整,曜阳映得粼粼水光,灼化寒城半许冷毅围墙,抑或俯仰人心。
三皇子秦则宸与五皇子秦则羿各自跨一匹汗血宝马,身披金甲,好一番大将的英姿勃发,见八弟弟规矩一拜,则羿飞身下马去扶她,三皇子却只勒着躁动不安的马,寒暄问道,“天寒地冻,八弟怎么还亲自相迎,同九弟一般,在宫中相见也是一样。”
八皇子生得儒雅,笑得也温吞,拜道,“兄长出征塞北几载,严寒酷暑流汗流血。八弟没什么本事,恭迎兄长却不能迟。”顿一顿才说,“父皇看中九弟,许是公务太忙身体不适,也是无心迟了。”
秦则宸冷冷笑了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待山河永不破,黎民永不受流离失所之苦时,总兵的庆贺方不迟。”
五皇子在马背上长大,是个只识刀枪剑戟的粗人,不说这些文邹邹的话,“你我二人血脉相连,使这些大礼做什么,若再这样,就是不把五哥当兄弟了!”言未尽自己先笑出了声,又豪爽地拍拍他肩膀,“五哥没本事,也只会带兵打仗罢了,终究是八弟头脑好,人各有所长。八弟若出关领兵,怕是不消几月便可凯旋而归!”
八皇子表情一变,却一瞬又变得温和谦恭,“五哥说笑,臣弟从小只会读些文邹邹的书,从没那些领兵打仗的本事,父皇英明神武,派二位兄长前去助阵,若是派臣弟,大军怕不是有去无回了?”
这二人又一时笑得兄弟恭亲,却又虚情假意起来。
……
冯芸清打茶馆二楼捡了个兰陵大街靠窗的位置,无趣地打了个哈欠,看对面那人又煞有介事地喝了口茶,“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爹让你读读资治通鉴都不愿意,什么时候倒对宫里的殿下这样感兴趣了。”
冯折支肘从绣帘里瞧出去,只觉玉门平沙的森然苍莽尽数收入眼底,大言不惭,“你觉得不好看?”
“不好看,”冯芸清冲他翻了个白眼,“这城门的三人各怀鬼心,冯姑妈好不容易靠儿子爬上贵妃,还指着他这个八皇子出息,堂兄非要来贴人家的冷脸,我觉得好笑,却不能肆意一笑,没趣。”
“怎么,”冯折淡淡垂了垂眼,“原不过是龙椅上那位为劳军功,定民心,再显军兵国力这点儿事。偏算是一下马威,这平克塞北的大功也无人能掖其锋芒,就得贴着笑脸儿迎上去给人道喜,就得越恭谦良顺的好。”
冯芸清哼哼了两声,“你是厉害,合着今儿来瞻仰尊容的全是榔头,被你骂个通透,八堂兄左右是不得宠,得宠的那位……即便如今如日中天,也未免太轻狂了些。”
“据我对九殿下的了解,他断然不是凭一时意气随意行事的个性,”冯折说,“多半儿是动什么脑筋讨个更好的彩头去了,不过由他罢,八堂兄如今不算出挑也是大幸,起码不会因着那两位甫一回京的声势,而早早成为众矢之的。”
“我看八堂兄若没了你这个出主意的,恐怕这辈子都没那个本事成为众矢之地,”冯芸清拢了拢斗篷,“只不过是一场戏,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回去的好,怪冷的。”
冯折也觉得没意思,他明明在言闵跟前夸下了海口,如今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点了点头要走,可偏偏一抬眼,一抹灼红芒斑就刺入眼底,深冬时气儿百木凋零,四野晦浊,偏偏就跑到她门前儿观礼,仿佛透过金湾浅滩,还能闻见随风招摇的一支春海棠似的。
他这一恍惚被冯芸清抓了个现行,小姑娘踮脚瞧了瞧窗外,果然是那抹清丽的俏红色,在人头攒动里明艳地跳动着,大彻大悟地笑起来,“呦,你的小公主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