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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谶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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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肃走了,闹事的也一并被扣走。凌乱的摊位很快被收拾好,街上又是一片祥和景象。
知知走走逛逛又四处看了阵,约估时间差不多,武试该轮到她了,便转头往回去。恰路过一窄巷时,巷内伸出一只手,拽住她袖,直往里扯。
那力气于知知来说微不足道,她轻松挣开,那人又来拽,边拽边急道:“小……知知姑娘,是我!”
小知知姑娘,这独特的称呼,除了那位还有谁。
知知了然,不再挣,跟着那手挤进小巷,果见一身低调打扮的杨尔芙。她一改往常爱穿的橙橘或嫣红纱袄,着薄青绸衣,去簪花,摘耳琤,素面淡唇,没了那些赘饰,容貌间竟有些乖巧温顺可言。
这还是杨尔芙吗?
知知跟着她走入巷尾,看她左顾右盼的谨慎模样,知知随口一猜:“你在躲人?”
杨尔芙点点头,“我父亲。”确保四周无人,她悄声道:“今日武试开场,父亲大人心烦,勒令我和哥哥不许出门,我偷偷出来的。”
怪不得刚才会在街上看见杨肃,原来是在找杨尔芙。
“你偷偷出来做什么?”
杨尔芙道:“找你。我有件事,非尽早跟你说不可,但平常日子碰不到你,我想今日武试你一定会出场,所以来了。”
这回答令知知意外,也真亏她能在这人潮中顺利找到她。
“什么要紧事,让你忤逆父亲的意思,非要今天找我?”
杨尔芙从袖中摸出一条白玉,端端正正双手握着,递交给她时,双臂带着上半身一并弯下去,头颅垂低,竟是十足卑躬低微的模样。
她说:“我来,为二十八日那天的事再次郑重道歉。还有这支白玉签,我想物归原主。”
知知被她庄重的架势吓到,一时没想起来她在说什么,待接过玉签,知知才记起,原来她说的是前几日发生在李问筠生辰宴上的那事。
那天乘船游湖,知知在中途被拉进了一场风雅诗会。众女抽签赋诗,本是乐事,却因为杨尔芙当着她的面作诗调侃秦乙怀,让那场诗会最终以尴尬收尾。
今日,杨尔芙亲手递来给知知的,不是他物,正是当日船上,那支由她亲手抽到的‘英雄’诗签。
知知此刻拿着它,不禁哑然,好笑地觉得杨尔芙可真是执着。
“或许是你忘了,那件事,你已经道过歉。”
手握诗签,其正面还是知知熟悉的篆体‘英雄’二字,但它背面摸着,好像与上次的光滑平整有所不同。知知把它翻过来,映目是两阕蝇头小字,刻笔工整,对称适宜,阕上横镌四字,比其余字号稍大,是道“八声甘州”。
诗会原本的规矩就是要把当次作得最好的诗刻在相应题签上,那次为‘英雄’题作诗,虽然最后没人品鉴比较,但确实是杨尔芙的那首《八声甘州》最好,因此把它刻上去,也不奇怪。
知知没多想,正要把这支签还给杨尔芙时,目光扫过签面诗文,忽然一滞。
街市的热闹从狭巷口漏进来,杨尔芙仍弯腰低头一副道歉的姿态,而知知却把眉目垂下去,声音变轻,“为什么……刻的是这首?”
楼船诗宴,英雄题签,杨尔芙一首《八声甘州》,言辞放肆,教众女难以相应。但当时无人知晓,另有一篇《八声甘州》,作为回敬杨尔芙的,明明可以当场念出来驳她颜面,却只是悄悄地写在纸上,被压在一摞草稿之下。
杨尔芙抬起脸,面有愧色,“你的诗,作得比我好,这支签,本该就是你的。”
原来她所谓物归原主,是这个意思。
知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将玉签一旋,收入囊中,“谢谢你特意送来。”转身要走,又被杨尔芙叫住。
“等等!”
知知顺从地应声停下,只是等她回眼再看杨尔芙时,眉间已有淡淡的不耐。
察觉到她少露的负面情绪,杨尔芙也有些怕了,但忍了忍,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私自看你的诗还把它刻出来,是我逾矩,但我此举是有他意。今日冒险找你,也不单单是为了把这支签带来,我真正想的是,希望你拿到它,并且亲手把它毁掉!”
杨尔芙怕极了知知听到一半耐心耗尽,当场走了,故而说得又快又急,省去了好些前因。
知知看她心焦火燎的模样,反倒沉下心来,问道:“毁掉它?为什么?”
见知知有心思听她解释,杨尔芙顺了好大一口气,这才慢慢说:“你不知道,人言占术,预卜吉凶,一语窥探未来事,兆凶卦吉。一句话戏言来日祸事,祸事来日成真,这叫语谶。而人作诗,跟说话一样,稍有大意,很可能就成了诗谶。你的《八声甘州》,最后一句,‘将魂往,高冈之上,无字碑名’,这是大不吉利的事,可千万不能留着它,让它成为你的诗谶!”
知知眼露异色,却见她还在说个不停:“诗成不能改,想破除诗谶,只有毁了写有诗文的物什,所以我擅自把你的诗刻在签上。不仅如此,破谶的须得作诗者本人,他人无用,否则,我老早就帮你碾碎它了!”
她说得凿凿又切切,膺愤之余,还有些天真。
既然已了解始末,知知先前对她的小不满便无声化去,此刻气消展颜,淡笑着,对她所谓的诗谶,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杨尔芙,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会想太多?”
自己大张旗鼓地偷跑,大费口舌地劝说,人家却一笑置之,杨尔芙一时来气,横眉跺脚,怒道:“小侍卫!”
“欸。”知知笑着应,“这一声,这才像你杨尔芙的样子。”
她笑眼焕发着明光,叫杨尔芙的脸微微一红,语弱了三分,“休、休岔开话题。你别不当回事,有好些人,中过自己的诗谶。”
“那也有好些人没中过呢。”
“……”杨尔芙语噎。
知知伸手,拍拍杨尔芙脑袋,“你说语谶诗谶,把错都怪在当初的一时失言上,但难道一个人一辈子不妄言来日凶劫,他便能一生顺遂平安?你说我最后一句诗不好,怕它成真,可成败福祸都不是人说出来的,而是人做出来,天落下来的。有言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便做尽了我该做的,最终,是天要我成我便成,天要我亡我便亡。”
知知言尽,看杨尔芙还是不罢休的神情,无奈又补了一句:“别劝了,我自小不信那些。”
杨尔芙拧眉瘪嘴,“那你信什么呀?”
“我信天道自有其数,该逢的灾,该结的缘,该了的因,该尝的果,谁都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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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尔芙别后,知知甫出巷口就遇到领着一干李府仆从来街上寻人的李丞程。
终于找见溜掉的人,李丞程扑过去一爪子就箍住了她手臂,声泪俱下地指责她逃跑的行径有多恶劣,嚷嚷着要去秦乙怀那里告状。知知敌不过他缠闹,再三保证以后不会,他才肯作罢。
回到擂台边,恰好赶上她今日最后一场比武,飞快地了结,夺下十连胜,知知跟李丞程说她累了,便早早回府。
到府上时,正是晌午,秦子翎刚用了膳休息,而秦乙怀自然是出门还没回来。知知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而后回房休息。
换衣服时,杨尔芙给她的那支白玉签从怀中掉出来,叮叮当当滚落在地,竟也没碎,就那么安静无辜地躺在地上,泛着温温的荧光。
知知将它拾起,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看了好一会,回身塞在了枕头底下。
正午的侯府,安静得仿若幽僻深山。
因秦子翎身体的缘故,他每到这时辰都要小睡,所以大家都习惯了不在这时发出什么扰眠的响动。
廊上院里无声无息,春日阳照,也无鸦喧蝉鸣,一切好似太安静了,知知蒙着头歪在被褥里,了无睡意。
大半天都泡在焰火般的闹腾中,忽地被拎出来,放在这片静里晾着,她竟反而不自在。
挣扎入睡失败,她又起身穿衣。推开房门走出去时,在院内恭候的仆从便迈着快步走了过来。
“知知姑娘有何吩咐?”
她没想要吩咐什么,但脱口而出地问,“秦乙怀什么时候回来?”
“回姑娘的话,小侯爷说,今日会早些回来。”
“多早,天黑前能回来吗?”
“这个……”仆从犯难,“大概,得等天黑后。”
闻言,知知眼底有澜荡了荡,推开一圈欲说还休的低落。胸腔浮起复落去,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她抬头看南天灿阳,自言自语般说:“什么时候天才会黑。”
什么时候天才会黑,于忙碌的人来说,天由白转黑,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天色鸦青,月晕疏离,演武台边火把高擎,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溜灰头土脸的士兵。
秦乙怀一边卸去身上甲胄一边走下台,校场督领迎上来,将他手里长枪接过。
扣下肩甲时,秦乙怀还在吩咐:“这批新枪比原先的重不少,容易脱手,训练时更需当心,按照我示范的一步步来,以适应为主,切忌心急。”
督领感激地应下,恭敬地将人送去校场大门。
夜色清寒,一片薄雾中,侯府车马已经等候多时。
督领道:“今日实在辛苦小侯爷!兄弟们平时闷坏了,昨夜一听说是您亲自来武演新装备,大半夜的就开始不安生,都嚷嚷着要和您比试,一来二去又耗了您这么多时间,末将回去定好好训他们一顿!”
秦乙怀笑眯眯地不说话,好心地没提其实他一早进门时就听到士兵们窃窃私语,说督领大人因为他要来,兴奋得一宿没睡。
快把人送到大门时,督领突然提议:“看这夜色也不早了,回城的路不好走,要不小侯爷今夜就留在校场,明早再走?”
督领有这提议,是因往年也有几回,秦乙怀来校场演武督练,结束得晚了,干脆在校场过夜,或者直接留宿四五天,当时可把士兵们高兴得。
督领心想,这次更替新装备,比之前几次都复杂,若开口请小侯爷多留几日,他大概率是会答应的。
“不了。”
“欸好。末将这就去准……嗯?”
督领不敢置信,瞪大眼看他。
后者微笑着拒绝,“府上有事。”
“哦……”督领情绪瞬间低落。
两人走出大门,秦乙怀与督领道别,在督领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乘着夜风走上马车。
刚撩开帘子,昏暗的车厢内伸来一双细白的手,风带起一股浅淡的清甜入鼻,秦乙怀还没看清人脸,车里的人便如同一只撒娇闹脾气的猫,二话不说地抱了上来。
秦乙怀一愣,低头朝怀里看去,梳洗得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鹅颈雪滑,面庞粉润,红唇皓齿,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眨着无暇的黑曜石一般的眼,抬头瞧他,像是在生气。
“好慢。”她说。
秦乙怀没立刻回答,与她乌黑澄亮的眼对视好一会,他忽地一笑,半臂轻环上她的背,低声道:“知知啊,有人在呢。”
两头一齐侧头看,只见督领目瞪口呆地杵在马车旁,磕磕绊绊张着嘴,傻乎乎地问:“这……”
“让您见笑了。”双手环过小姑娘两肋,秦乙怀把人从车上举下来,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名字叫知知。知知,这位是点兵校场的韩督领。”
“未婚妻?”韩督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看到知知向他望过来,才赶紧回神,“是末将失礼了,见过侯夫人。”
知知颔首,也打了声招呼。
韩督领满脸惶恐,“末将不知今日是侯夫人亲自来接,拖绊了小侯爷好几个时辰,望侯夫人恕罪!”
秦乙怀摇头笑道:“韩督领言重了。前几日带知知来马场时,她便对这里的点兵校场产生了兴趣,今日是特地来看看的,顺道接我来。”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自从她下了马车,那手就一直拽着秦乙怀的袖子呢,一眼都没看校场。是为了什么来,谁还不知道?
韩督领不敢再多废话,利落地再次跟秦乙怀道了别,脚步一撤赶紧往校场内跑,生怕多留。
等他再跑回演武场,在那瘫着的士兵纷纷跳起来,直往他身后看。
“小侯爷?小侯爷人呢?”
发现人不在,有人抱怨起来。
“督领,你没把人留下来啊?”
督领大掌拍那人脑门,“别想了,哪怕是以后,小侯爷再来校场演武,也不太可能会留下来了。”
士兵们问:“为啥啊?”
督领想起方才车前那一幕,小姑娘抱着小侯爷的腰,小侯爷又环着小姑娘的背,一人撒娇,一人微笑,是那么地亲密和般配,令人艳羡。
他忽然伤感,又忽然喜悦,“因为小侯爷啊,有想回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