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此中情(1)情节修改 ...
-
那还是去岁的盛夏。
阳光灼辣,蝉鸣嘶嘶,扑面的热潮仿佛可以把人的骨架融化。
金盆里的冰块在冒着清凉的寒气,把一切燥热都驱赶在安宁的宫殿之外。
太后握着她细白的手,看着正植在门外的那株合欢,已经很久没说话。
她问:‘太后您在看什么?’
太后雍雅的面庞转回来,盯着自己外甥女韶华正佳的年轻容貌,缓慢而沉定地说:‘方仪啊,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听到太后忽然提起这事,她的心头像是霎时被那冰块的寒意冻着了:是啊,该嫁人了。她十七年来所学所做,所有礼仪和教养,都是为了把自己培养成可以配得上任何男人的名门千金。为了整个史家的未来,她早就准备好嫁给任何人。
无声地低下头,她淡淡地说:‘此事,全听太后与父亲做主。’
‘那你看,秦乙怀如何。’
夏蝉一声凄厉,裂开了心头的冰。
她猝然一惊,不敢置信地问:‘龙、龙额小侯爷?’
‘就是他,秦乙怀。’太后肯定地说,‘史家门庭日渐冷落,现今大周,只有那鼎盛的秦家可以救史家。’
‘可、可……’她仍是无法相信,‘小侯爷不是说过她绝不会娶妻……’
‘这由不得他!’太后慈和的面目露出一点恶狠狠的凶相,‘龙额侍君,这是龙额侯一族自封爵起便定下的规矩,他秦乙怀再任性,也不可让龙额无后。’
她的手指在颤抖,太后一把握住,语气中带着强硬与决然:‘朝中无数人都盯着龙额侯夫人的那个空席,谁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塞过去。哀家会去说服皇帝陛下给你俩赐婚。方仪,必须是你嫁给秦乙怀!’
太后的声音炽烈如火,这曾经在后宫的腥风血雨中拼搏至最上位的女人,如今青春不在,那一颗不择手段的心犹未熄灭。
史方仪盯着太后燃着红炎的眼,心脏在怦怦怦地狂跳,几乎压过了宫殿外的蝉鸣。
可以吗……她真的可以嫁给秦乙怀吗?
嫁给那个秦小将军,嫁给大周的英雄吗?
她后来曾想过,如果不是那天阳光太盛,这颗偶落于心尖的种子,就不会那么疯狂地抽芽,迅速地长成遮蔽她整颗心的参天巨树。
她的脑海里开始无法控制地出现秦乙怀挺拔宽阔的背影,他宁静的浅笑,他温淡的嗓音。
他穿着朱玄的官服从眼前路过,她联想到当年秦小将军身穿银白铠甲威吓四方;他手挽长弓在猎场上一举夺魁,她联想到小侯爷指下白毫,提笔间便渲染一卷丹青;他手持长剑,轻轻松松在同侪中胜出,英姿飒飒,她联想到同样的一双手,拿起青黛,为心爱的女人细细地画眉。
当她的琴音里,笔墨下,刺绣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秦乙怀时,她才发现自己业已无可救药。
“不要说你爱她……”史方仪颤抖着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像抱住去年盛夏所有无疾而终的痴情与贪念。
她一整个夏季的心动和情迷,成了他断然拒婚之后最大的巴掌和笑话。
眼泪断了线地掉在地板上,渗进罅隙间的尘埃。她知道这件事从来都不应该责怪秦乙怀,但心里的狭隘与自私无限膨胀,教她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当着秦乙怀的面,发泄这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屈怨。
那年记忆里的秦乙怀,那时藏起来的思念,再也不会有了。
史方仪蹲在地上,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地大哭。
肩膀上按下一只手,秦乙怀的声音穿透那年所有令人心碎的记忆,唤回她的理智。
“除了爱她,史姑娘,我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再解释给你听了。”
秦乙怀心有不忍,但他无法再做更多的事来安慰这个心碎的姑娘。
年前的那次拒婚,他没有多想过,只觉得那又是一次心怀不轨的人对秦家势力的觊觎,他要拒绝,便拒绝了。
他不知道,这样决然的态度会如此伤害一个无辜的姑娘。
他甚至不知道,她竟然真的爱过他。
……
“小侯爷?小侯爷你在听吗?”
等秦乙怀再回神,酒楼清雅的盆植已经变成了兵部单调的松柏,柔弱可怜的哭声变成了满室疑惑的低语,史方仪额前摇摇欲坠的华胜变成了兵部尚书脑袋上端端正正的襟冠。
史方仪已经平息心情,安全地回府了,而他现在也不是在酒楼,而是在兵部院。
“不好意思,我失神了。”秦乙怀充满歉意地笑了一下。
“小侯爷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们休息一下?”
“不碍事。”秦乙怀捏了捏眉心,双眼确实有些酸累,但他并不在意,“我们方才说到哪了?”
兵部尚书和随从的一些小官们对视了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继续讲下去:“下官方才正说到为军中战士们更新装备的一些事宜。目前为骑兵专门定制的配枪已经预先出了些成品,经小侯爷您过目无误后,便可以大量打造修制了。”
兵部尚书带着秦乙怀走到兵部院里屋,在满是兵甲陈列的房间内,一柄崭新的红缨枪便放在屋内正中心的位置。
领着秦乙怀上前,兵部尚书在一旁解释:“按照您的吩咐,这枪杆是用最结实的木料制成的,火纹头,三寸锋,梁统将军负责监制,锋锐无比。”
秦乙怀的手指从枪头的寒芒上滑过,满意地点点头,一边伸手拿起来,一边问:“重量如何?”
兵部尚书皱起了眉,有些为难:“虽杆身的木料已经尽量选得轻便,但因枪头部分精铁加多,这枪还是要比现有骑兵们手里的旧枪重些……”
秦乙怀单手握起,枪杆确实有些微坠肘,然而当挥舞起来,锋锐过处扫过的风刃划破空气,铮铮之声,令满室的刀剑都发颤。
他笑道:“无妨,这个重量正好。我昨日去过点兵校场,看到骑兵将士们训练优良。这个重量的枪,相信他们很快就会适应的。”
小侯爷都说没问题,兵部尚书一直以来不安的心也终于放下来。
抹了抹额间不存在的汗,兵部尚书热情地上前一步:“那小侯爷您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改进的?”
秦乙怀握枪在手中转了一圈,把枪放低,指着枪头给兵部尚书看:“从这到这,可以加一段引血的凹槽,无须过长……”
满屋兵部的官员们都凑上前仔细听,主簿在一边提笔,小侯爷说什么,他便记什么,手腕如飞,生怕错过重要的词句。
天边的红日渐渐往西移,等把所有要替换的装备一齐看完,众人步出兵部院时,半个太阳已然沉在西山之下。
“果然有小侯爷在,这效率便不一样啊。以往我等想破脑袋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小侯爷一看便知。”
松柏在夕阳中投下斜长的一段影子,秦乙怀衣袂翩然,唇边含笑,在已经习以为常的恭维声中,从容且淡然,没什么特别表情。
“诸位大人过奖了。大人们才是,为军中更替兵甲的任务颇是繁重,诸位大人能在这么短时间便有如此成效,乙怀佩服。”
“哪里哪里,这是我等应该做的!”
一群人欣笑着往外走,忽然有人提起轻松的话题:“说来,我听闻小侯爷外出一月余,终于遇到了心仪的姑娘,把她带回京中了?”
在公事之中,有人提到知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经历。
秦乙怀一愣,突然间仿似有一股和暖温柔的风吹上了他的心海,在疲惫了一天后感到慰藉,新奇而幸福。
他不由得舒眉展颜,应道:“是。我带她回来了。”我最爱的那个姑娘。
“哎对,我也听闻。”另一个人赶上了话头,“我家夫人说的,三日前三月预试上惊艳众人的小公子,就是小侯爷的未婚妻呢。”
“据说今早还在与梁统将军比试来着?结果如何?”
秦乙怀带着喜悦回答:“胜出了。”
人群一齐惊叹,又是佩服又是好奇,纷纷赞扬起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
秦乙怀依旧淡淡地微笑着,他知道这些人的夸赞,奉承肯定比真心多,但他仍然为此愉悦。
“小侯爷若哪日喜期将至,设席摆酒,可不要忘了给我等留一杯酒道喜的机会啊。”
“那是自然。”
或真或假的欢笑声抛洒了一路,在兵部院门口,众人上车上马前,不知是谁低声叹了一句:“哎,可惜现在的这个局势,要喝到这杯喜酒怕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因为发现在场的人竟然诡异地一齐止了声,他的话可以被所有人听到。他吓得赶紧闭了嘴。
秦乙怀走在最前面,只有一个背影,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兵部尚书睨了一眼跟在末尾失言的小官员,赶紧上前打哈哈:“忙碌了一整天,小侯爷辛苦了。”
“诸位大人也辛苦。”秦乙怀神色如常地转回身,仿佛没有听到那一句话,弯腰作揖,“那么,乙怀就先回府了。”
龙额侯的马车辚辚远去,一干人目视着它从拐角消失,兵部尚书嘴角胆颤又畏惧的笑容收起来,转头拍了那个胡说八道的人脑袋一下。
“就你知道得多是吗!就你知道现在大周局势不明朗是吗!”兵部尚书词严色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我看你就是煞风景第一,刚才那气氛,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小官员也自知多嘴了,此刻愧恼地垂首,一言不发地听着训斥。
自两个月前,圣上忽然直接传召兵部尚书,要抓紧时间更换士卒们的兵甲时,兵部就比其他五部早一刻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何况在此之后,龙额小侯爷秦乙怀离京一个多月,不知道去办了什么隐秘的大事,龙额侯秦钦立更是直接带着三十三骁骑去了极北边疆,至今未归。京中但凡对此稍稍注意的人,都知道现下大周的局势没有表面上那么太平了。
大周将乱,战事将兴。
心照不宣。
秦乙怀的马车从街市上走过,从城西擂台走过,从酒楼走过,他伸手掀起车帘,看到车外路过百姓们脸上平凡幸福的淡笑。
是的。那个人说得一点也没错,按现在大周的局势,要喝到他的喜酒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在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为家,为国。
所以一点也没有时间分给哪个哭泣的姑娘。
史方仪认为他铁石心肠,或许确实如此。
大厦将倾,现在除了知知以外,他无心无力再去管别人的悲痛。
残阳如血,刺到他黑色的双眸,秦乙怀闭了闭眼,把车帘放下。
**
秦乙怀回府的时候,晚饭已经在桌上。秦子翎没有动,还在等秦乙怀回来。
看到秦乙怀一脸疲惫地进门,眼睛在屋内寻了寻,秦子翎主动说:“知知还在睡。”
原来在白天与梁统那场比试结束后,知知没走,应着前天的约定,她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对她的挑战。
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一个胜出的,其中就包括杨尔淳。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知知说若是不甘心,多挑战几次也没关系,于是……嗯,杨尔淳是被杨家的下人们抬回去的。
秦子翎一直陪着在擂台等到未时,那些嚷着要挑战的人才消停了些。知知哈欠连天,没熬到回府,在车上便睡过去了。
“约是昨日聊到太晚,今日还特意早起,她比平常更累些。”秦子翎浅笑着,把知知的情况说得很轻很淡。
秦乙怀心里明白,点头向秦子翎道谢:“辛苦兄长一直陪着知知了。”
“我只是坐在那,什么事也没做。”秦子翎没多在意,“你那边呢。兵部的事如何?”
“兵部尚书一直都站在圣上这边,两个月前吩咐新制兵甲的事也做得很好,只要等父亲大人和三十三骁骑回来,校场那边很快就可以交接。”秦乙怀说着,眉端凝住,语气中有些冰冷,“但总有人要搅局。”
秦子翎闻言,眉目也是一沉,他悄声问:“是明王?还是……杨肃?”
“是杨肃。”
虎贲中郎将杨肃,杨尔芙和杨尔淳的父亲,手握京畿守门之军金衣从,做的却是一些想颠覆京城的事。作为皇叔明王最得意最忠实的党羽,杨家与明王沆瀣一气,处处跟圣上对着干。
拿最近几个月的来说,杨肃先是反对胁娼令,而后对兵部新制兵甲的事宜也认为没此必要,今日朝上还因疆埸换防的事与几位大臣大吵了一架。
他从前便高张了旗帜,站派明王,不把侍奉君主的秦家看在眼里。近来行事愈发嚣张,明面上与几家和秦家交好的氏族撕破脸,看来是手里捏住了什么,欲在近期爆发。
秦乙怀冷冷道:“这两日,杨肃手下的金衣从不知去向。我已经提醒陛下注意加强皇城巡防,但还是摸不准杨肃到底要干什么。”
秦乙怀紧锁着眉,思虑深重,表情阴沉到令人胆寒。
一只冰凉的手忽地伸过来,指尖按在他眉心,往后顶了顶。
“思虑就先停一停吧,该吃饭还是要好好吃饭的。”秦子翎以长辈的口吻教育着他,“知道你心有多忧,各方各面的事都需有你处理,但你顾及了这么多,怎么就不顾及顾及自己身体呢……你比一个月前瘦了不少,这几日更是,再不多吃些,是想明日起与我一起喝药度日吗?”
秦乙怀呆呆地捂着脑门,愣了半晌,一笑,才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都听哥哥的,我好好吃饭。”说罢便端起碗筷,大开胃口地吃了好几筷饭菜。
看着弟弟乖顺的模样,秦子翎装严肃不到半刻,忍不住柔和了表情,又说:“厨房里还有热着的菜,待会去把知知也叫起来,要睡也要把饭吃了再继续睡。”
总有一个人,提及便是温柔。
说到知知,秦乙怀深渊的黑眸化开烟波,开口便是笑音:“今日与梁统那一试,对她而言也是许久未有的畅快,想来是累极困极。她向来只管睡,饿醒了才会记得吃东西,这会要叫醒可不容易。”
“倒是像极了从前的你,多半跟你学的。”秦子翎半责怪半无奈地说了一句,再细品他的话,才发觉不对劲来,“……听你所言,像是亲眼看了那一试。知知分明不许你去,你果然还是去了?”
“若是其他事,她不许我便也不去,但这擂台比试,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秦乙怀坦言,顿了顿,还是说全,“就在擂台边的酒楼上,与史姑娘一起看的。”
“与史姑娘一起?”秦子翎一惊。
他当时确实发现史方仪在酒楼上的身影,没想到秦乙怀也在。自半年前那场赐婚风波后,两人再无交集,却不料在今日这场合下,意外又碰了面。
曾有些言语流传,说史方仪对秦乙怀确实动过心,虽流言多不可信,但秦子翎不觉得那毫无根据。思及此,他皱了眉,问道:“史姑娘……如今可还好?”
“看起来并不好……她在恨我。”秦乙怀随手夹了一筷嫩笋,放入口中却觉得实难下咽,垂眸时,声音也低了许多,“前后是太后动了不该动心思,却给了史姑娘无端的念想……兄长,曾以为我只要从一而终便不会伤害任何人,却不知我身上长满的荆棘,他人仅是伸手,便会刺破血肉。”
他话语里是真实的愧疚,秦子翎听着心疼,伸手安抚道:“仲思,这怪不了你,你也万不可因心中愧疚而去弥补她什么。”
“我知道。”秦乙怀清醒地回答着,但也难掩无力,“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我已经有了知知。只是愈是如此,我便愈发觉得史姑娘可怜……而我可恶。”
向来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人知那一心东流去的水,偶尔也为落花错付的孤勇感到惋惜。
凉夜拢去了一日的温暖,龙额侯府内光影亦是浅淡。秦乙怀收回话题时饭菜已凉,他笑着催快吃,一副不需担心的模样。
秦子翎无声一叹,不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