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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识君(2)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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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知知原本心情淡淡,不太认真,而进了马场,扑面袭来的惊喜令她心上一跳。
梁统爱一根筋,却不说大话,他马场里的马,果真是匹匹上等,眼花缭乱。
她静立着,不知从哪挑起。
落后几步的秦乙怀追上来,一眼就看出了知知心动的意思,靠近她轻声问:“想要什么样的?”
知知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想要一匹全黑的。”
大约是过往的经历使她产生了这种执念,极北军所有将士引以为傲的三十三骁骑的骏马皆是通体全黑的,所以被称为黑马军行。
她向往,她也想要。
秦乙怀在她身边掩唇淡笑,隐隐能明白她的这种心情。
静下声来,陪着她一起在一匹匹骏马间,寻找那命中注定的墨黑。
“全黑的?有!”后头的梁统激动道,几步过了两人,从一间马厩里牵出一匹全黑,“侯夫人看这匹如何?”
知知上前想摸摸看,但桀骜不驯的马儿一看是个半大的小姑娘,马头一转,屁.股一扭,马尾扫开了她的手。
知知开玩笑:“它看不上我啊。”
“身在福中不知福!”梁统低声骂了一句马,又从另一间拉出了相对乖顺的一匹,“这匹呢?侯夫人看看。”
第二匹倒是很乖,任由知知打量摸毛,还主动上前凑了凑。
“乖孩子。”知知拍了拍马背,伸回手,平平地一笑,“谢谢梁将军,但……”
梁统立马懂了,善意地抬手没让她说下去。
“全黑的马啊,我这里……”梁统开始有些为难,“哎,侯夫人要不看这匹呢,虽说不是全黑,但属我近来最得意的一匹!”
他往前几间,牵出一匹四蹄带白毛的黑马,像是踩在一团白云上,分外神气。
“侯夫人您先看这匹,我再往前去找找。”
声落,梁统二话不说朝马场的更深处里去寻。
梁统热情直爽,很认真地帮知知挑马,这反而让三翻四次婉拒的知知不好意思了。
“秦乙怀,我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知知摸着面前的马,低声说,“这匹也很好,不是全黑的也没关系。”
她声音很随意,藏起来的低落却逃不过秦乙怀的耳。
“称心如意本就是世上最困难的事。”秦乙怀抬手摸了摸知知脑袋,“不要有顾虑,也无需将就,我会陪你慢慢找。”
知知沉默地点头。
两人一起往马场的里间去。
期间梁统拉过来一匹又一匹的好马,知知看过之后,反而兴致更低。
眼看马场过半,优秀的在前头都被看过了,往后不一定有中意的,梁统比知知更急。
“怎么会没有呢……”梁统在抓脑壳,一拍,“定是我看漏了!我再回去看一遍!”
他急咧咧地往回跑。
秦乙怀目视着梁统跑前跑后的背影,淡淡地笑,回首牵上知知的手:“我们要往回再看看吗?”
知知在发呆,眼睛看着深处,不知在想什么。
秦乙怀捏了捏她手背。
知知回神,秦乙怀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般演到这儿,都该来转折了。话本都是这么讲的。”
秦乙怀一愣,被她逗笑:“那知知的意思是?”
知知抬头,对上秦乙怀的眼,一路来沉默,到这却笑了:“我的意思是,再往前一些,肯定有我喜欢的那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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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
知知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梁统为了找马已经够尽心,秦乙怀也耐心地陪着,不曾多说一句。
知知却觉得可以了。
接下去随便看中一匹,装作喜欢的样子便罢。
她本是这么想的。
没奢想过一语成真。
往前走过几间,马场的阴暗处忽而响起一声长嘶。
那声嘶鸣几多悲切,仿佛在因无人相识而苦恨,藏在隐晦角落,愤愤不平。
知知前进的脚步一顿,平淡的心湖因那声而有了波澜。
“在那吗?”
知知缓慢地往里走,愈深,愈暗,光线粘稠,潮湿且闷窒。
知知停下了,感觉到面前有一大团阴影。
她慢慢地伸出手,问:“是你在悲鸣?”
回声被吞没。
黑暗中,簇燃一点白芒。
手腕一紧,是秦乙怀在拉她。
知知摆摆手,说没事。
手还在往前伸,指尖触到一点点温热,而后,整个手掌都覆盖上去。
在黑暗中,知知感觉到了澎湃的血脉涌动。
“让我看看你。”
一声鼻息响动,然后四蹄踏地的声音。
哒、哒、哒,它果真缓慢地走了出来,显露出头、身、尾。
知知在不自觉中屏息,慢慢后退。
它从黑暗中现身,又仿佛早已在黑暗中沉沦。
通体的漆黑如同夜色般美丽,流溢着油光般的色泽,眼睛澄澈,若夜间清辉。
不止知知,连秦乙怀也看得愣怔——这马现身给人的第一眼感觉,是如此的低调而沉重,在无声中蓄势,仿若冻结的河面之下滚滚奔流着的怒涛。
“我喜欢它。”知知斩钉截铁地说。
“我喜欢它。”又重复了一遍,忍不住上前抚着光滑精亮的鬃毛。
黑马凑过来,在她的脸上蹭蹭,知知笑了:“它也喜欢我。”
转向秦乙怀:“你觉得呢?”
秦乙怀也伸手抚摸,眼睛在黑马的各处打量——风鬃雾鬣,马蹄健怒,硕骨挺直而锋棱,不需要闭上眼,也能想象出它疾驰时,血脉贲张、气宇轩扬的模样。
“确实是匹好马。”他微微一笑,“主要你喜欢最重要。”
此时梁统也回来了,他看到知知怀里抱着的这匹,挠挠脑壳,竟没有什么印象。
但他心大,见知知好不容易看中一匹,便热情地提议道:“马需要跑跑才能见真本事,侯夫人,你要不牵出去跑跑看?”
马场的日光比来时更盛,绿野更绿,马啸西风。
知知骑上马背,长吁一声便冲了出去。
那黑马隐在马场的后围,速度却是出乎梁统意料的绝佳,他暗自称怪,这么好天资的马怎么之前不曾注意呢。
草原的风无阻拂过,卷起层层的浪波,知知与马像是在波中翻涌。
梁统在马场口,看得胆战心惊:“这……”
要知知试马是梁统提议,但他以为只是小跑,没想到这么上头。这马无鞍无鞯的,侯夫人坐在马上,可没什么把手的地方,要是被甩下来……
“小侯爷,侯夫人骑这么快好吗?”梁统背脊发毛,有前车之鉴,他这次吓极了。
“无妨。只要没人干预她,她就不会有事。”秦乙怀倒是一脸轻松,下巴往那一点,“梁将军你仔细看,知知危险吗?”
抹了抹眼,梁统定睛望去。
在无垠的翠绿中,那一点黑与白尤为明显。
黑马上的白衣人,面对狂行的剧风而沉定如山,无辔鞭策,却能稳稳安坐,仿佛粘于马背上。在大幅度的颠簸中,长发翩飞,姿态昂然,身随马动,浑如一体。
梁统痴痴地望,在惊愣中惊叹:“侯夫人的骑术,是我平生所见的所有人中,数一数二的精湛。”
“那看来梁将军见识比我大得多了。”秦乙怀在一旁笑,“知知的骑术,在我眼里就是第一,连我都比不上她。”
“连小侯爷都……”梁统惊得眼睛瞪大,差点脱窗。
要知道,小侯爷秦乙怀可曾被不苟言笑的龙额侯秦钦立当众赞扬了骑术胜于己,而在十数年前,秦钦立是公认的国中第一能骑好手。侯夫人若是比小侯爷都强,那不是……
梁统噎了半晌,想说匪夷所思,而事实就在眼前,他又无法辩驳。
视线中那矫然的背影是如此清晰,梁统默默地消化,默默地接受,默默地想: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愧是小侯爷看中的人啊。
梁统安静下来,一旁的秦乙怀也没再说话。
他看着自己的知知乘风远离,黑色的飞马在她的掌控下骛驶如神,顷刻间便奔出老远。
他只原地看着,眼睛里满是小姑娘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透出十足的自豪,慢悠悠地出声:“这匹马若以军马的训练程度好好培养,假以时日,不比呼雷驳差。”
梁统从发呆中回神,而后大笑:“小侯爷怕是因为骑马之人是侯夫人,才爱屋及乌了吧。我的马纵是好,也不如您的呼雷驳百年难得一遇。”
呼雷驳发出一个响鼻,好像也是不满。
秦乙怀微笑,伸手安抚呼雷驳,神态自若地说:“好便是好,我没有胡言。”
他边说边捋着呼雷驳的鬃毛,但呼雷驳好像安静不下来,它甩甩头,四蹄不安地原蹄踏。
梁统见状,哈哈笑道:“小侯爷您看,您夸别的马,呼雷驳不痛快了。”
“它不是不痛快……”秦乙怀熟知爱马的秉性,手指一下一下梳着黑亮的鬃毛,他眸色渐深,“它是在兴奋。”
“兴奋?”梁统不解。
“呼雷驳,看着他们,你也跃跃欲试了,对吗?”
在呼雷驳精锐的眼中倒映的,是绿莽起伏的辽旷,是青天广袤的无疆,是就途奔驰的自由,是呼之欲出的野性。
秦乙怀读懂了它的眼和回答,翻身上马,一手在缰绳上绕了几圈,他含笑:“来,我们去追。”
呼雷驳霎时激越,高扬起前身,双蹄仰错,如在蓄势,待落下的那瞬间,便如幻影般冲出。
带起的强风冲过梁统站着的地方,他只感觉耳廓被风刃割了一刀,隔着薄甲,都能传来那道风的猛烈与迅驰。
从前只听闻呼雷驳在战场上的壮勇,猎场偶尔一瞥过秦乙怀驾马的英姿,虽也是意气非凡,梁统却是道可惜:因为那样狭小的,实在是委屈了这卓然不群的一人一马。
一直梦想着何日能目睹呼雷驳那被埋没在盛世之下的神武,时至今日,他终于能亲眼得见——
在知知的控制下,呼雷驳纵然驰骤恣意、迅忽如电,但这还不算它最佳的状态。只有当缰绳握在秦乙怀的手中时,它才能发挥出十足的本领,才配得上它名字的深意,呼雷驭电。
只见它纵横狂奔间,通体的虚影幻化为墨色的长龙,肌肤若龙之鳞浪,鬃尾如龙之鬐鬣,驾驰风雨,似雾似翼,仿佛凌飞在重云之上,日月星辰伸手可摘。
梁统在原地都看呆了,眼中冒出赤金般的渴求与向往,贪看着呼雷驳纵蹄飞驰的风采,眨眼都舍不得。
喉间干而发烫,他的声音都激动至变了调:“神驹……绝世神驹……果然只有呼雷驳,才当得上这神驹二字!”
视线里,秦乙怀在追往知知的方向。
两人原本相隔遥遥的距离,肉眼可见得一点点缩小,缩小,再缩小。
“知知!”
知知正淋漓日光、驰骋凉风,忽而听见身后的唤声,没有回头看,唇边却无端扬起快然的笑意。
她知道那是谁,她知道谁正向自己赶来。
果然只下一个眨眼,他已经追上来,和自己并行。
他没有继续超越,而是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两人一起冲向远方。
头顶的太阳是那样的炽烈而粲然,可以温暖寒风,唤醒所有人的赤血。
知知偏头看向身侧的人,觉得他浑身都散发着夺目璀璨的光。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小将军,耀目且神勇,就算不穿铠甲,也是她所向披靡的英雄。
两人默契地齐足共进,谁都没有说话,但共同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高亢,在左胸口那处苏醒。
恍若天山狼女与小将军并辔比肩的那些日子,从未远去。
“秦乙怀!”嘴里灌着风,知知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生动,她伸手前指,“那个山包的最顶上,我们谁先到那,谁就赢。”
在那些岁月里,小狼女也经常兴起,提出这样的比试。
声音还在风中回荡,她人马业已加速冲出,破了同行的步调,先一步远去。
落秦乙怀在后,含笑凝眸。
“呼雷驳。”秦乙怀的声音很轻,轻到淹息在旷野的呼啸中,“我们老规矩好不好?数十声再追。”
在他温柔的目光里,小姑娘的背影已经疾奔出一段距离,而他不慌不忙,耐心地等待着。
“十、九、八……”
回京的这六年,京中人夸耀龙额小侯爷的骑术高卓,乃举国第一。
父亲称赞,圣上夸奖,国人倾慕,但秦乙怀并不曾真正开怀,在微笑之后,无边的空落几乎吞没了他。
也独自一人来过马场,由心骋骛,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七、六、五、四……”
他以为是别离战时,少了那种拼命的你追我赶,一并带走了他御风追云的心跳。
却原来并不。
风中送来她的呼吸。
“三、二……”
耳畔的风依旧冰凉,但这颗心滚烫。
它在燃烧。
因为找回了真正失去的东西。
“一!”
眼中温和的光随这一声变得坚定锐勇,于笑意中蜕变出高傲和自信,迸发出庞然的威凛。
在俯身沉肩的同时,呼雷驳骤然长鸣,四蹄奔腾如飞,竟比来时还要的迅猛。
那头的知知已经接近山包,任谁看都是胜局已定。
而秦乙怀的追势急猛,如声赶雷,恍然间拉近的距离,又令人觉得乾坤朝变。
目的地就在眼前,但身后蹄踏追赶的步履也愈来愈近。知知竖耳侧听,他与自己的距离,从数十丈,变作十数丈,变作数丈,就要追上!
知知咬牙,也是沉身,双腿一夹马肚,催着黑马更快向终点近袭。
“呵。”
哪怕狂风再响,秦乙怀那一声愉悦而镇定的笑却能准确无误地送入耳中。
下一刻,余光里出现了一黑一白的光影,秦乙怀翻飞的衣袂都拂在了知知的手腕上,猎猎作响。
山包顶点的尘沙在等待第一个到临的人,送去它欢庆的怀抱。
逼近的两人皆是用尽了全力,互相不让。
就差几步!
知知屏息,目中攫住那一点不动摇,炽热欢腾的血液在四肢百骸跟着她沸腾,想要赢的欲望充塞胸腔。
要到了!
知知睁大了眼,飞驰的马蹄砸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在登顶的刹那间,小将军的背影,出现在她半步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