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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热闹(3)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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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乙怀坐了马车过来,呼雷驳便被随侍的仆从接了过去。
知知被他牵着手腕,隐隐觉得他步伐有些微快。待车帘放下,端着架子的小侯爷终于绷不住,脸色垮了一半。
“你怎么了?”她问。
秦乙怀一开始没说话,眼神望着车外。
待车辆徐徐前行,他收回眼神,有气无力地叹了口长气。
这一声,将他满肚子的怫郁、隐怒与不快,都叹了出去。
手还抓着知知的,指腹滑过,抹去了一点红色的血迹,他问道:“你这是去打砂板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伤?”
他说着,心怜地看向知知手背上的血痕与擦伤,想碰又不敢碰。
知知也看见了。她皱眉疑惑了会下这伤是怎么来的,才悟:“哦,这个……我一拳打空了,砸到地上。”
砸到地上……秦乙怀无奈地蹙眉,而后露出似是而非的责怪的笑:“知道你不爱用剑,但也不能就这样把它当衣饰挂在腰上,它会难过的。”
“它不难过。”知知说起来,还笑了一下,“我用它吓唬人,效果挺好的。”
秦乙怀语噎,知知继续说:“但是打人的话,还是拳头好。出气,并且我能感觉到对方有多痛,比剑好。”
她还有些得意洋洋的样子,秦乙怀郁结。
责怪的话无从下口,想打又舍不得下手,自己的小姑娘还不得宠着。
左右挣扎了会,他还是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手背。
他说:“龙额侯并不是处处受人待见,尤其在西京,近年来背地里嘲笑议论的不少……”
听他忽地说起这些,知知愣了会,反应过来。
她凑到他眼前,他黑眸中的情绪能被看得很清楚:“……你猜到啦?”猜到她最开始上台的原因。
“以你的性子,三月预试这样无趣的比试,还够不着吸引你上台。”眸光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直都被他沉稳含蓄的黑芒包裹着、珍藏着,“本来是猜到了七八,你一说‘出气’,我还能猜不到?”
“是他们笑得太难听了,我才没忍住。”
“不怪知知,我偶尔也忍不住。”黑芒中闪烁笑意,顿了顿,变得严肃且正经,“但是,教训他们的方法有很多,比起拳头,还有更高明的。”
“什么?”知知诚心求教。
“他们这些人啊,财势权力、地位名望样样不如侯府,平时嚼舌根,也不过拿龙额无后说事。”秦乙怀把小姑娘抱起来,额头相抵,两人靠得很近。
他用清清白白的笑音,哄诱得心上人两颊漾红:“只要你我努力努力,一两年内,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小姑娘捂着脸不说话,直往他怀里钻。
秦乙怀开怀大笑,熨帖地把小姑娘搂着。
车厢内笑语不停。
轩车外有人御马踏尘,刮出一阵不安的迅风,吹歪车帘。
马上人红底金蟒的纹袍闯入了龙额小侯爷的眼,刹那间,卷起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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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颓,昏黄潜迹,薄云染墨,暮色拢城。
杨尔淳、杨尔芙兄妹两,撑着下巴坐在街旁,傻愣愣地看着天光从有至无,浑如一对木雕。
今日的擂台早散了场,大饱了眼福的民众们嘴边还挂着小侍卫的奇闻,津津乐道。
林致在一炷香前也走了,走时拿记录簿卷成的纸棍,一人一下敲了敲兄妹俩的脑壳,他们竟然也没反应。
“真可怜的俩孩子,吓傻了。”
林致调侃着,慢悠悠地折身走远。
就连仆从们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现下唯一陪着他们俩的,只有杨尔芙膝上的那只懒猫——它舔着自己的爪子,昏昏欲睡。
城西擂台,人声渐消。
“都走了呢,哥哥。”杨尔芙捧着脸,喃喃低语。
“……嗯……”
杨尔淳把剑杵在一旁,也在发呆,偶尔活过来,发出一两声语焉不详的回应。
杨尔芙:“小侍卫也走了。”
“早走了。”
“……我不开心。”杨尔芙嘟起嘴,“哥哥你好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
“尔芙,我们半斤八两。”杨尔淳直到此刻还被秦乙怀的笑容怂得寒毛战栗,他无力地说,“你还不是听到人家是个姑娘,傻得话都不会说了。”
“我才没有!”杨尔芙习惯性嘴硬,在一时间恢复了活力,而后又像挡不住的日落,很快颓废了下去。
“我觉得我在做梦。”妹妹说。
“谁不是呢。”哥哥回。
“我是第一次遇到长得那么好看,声音还那么温柔的人。”懒猫在膝盖上睡着发出鼾声,杨尔芙嫌弃到歪了嘴,还是任由它在腿上酣睡,“她帮我抓猫,还说我是乖孩子。不像哥哥你,只会骂我任性,说我没用。”
“不满我的说道,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啊。还不是一天比一天任性,一日比一日没用,跟你腿上那胖猫一样,哪还像我们杨家人。”
“这猫是父亲大人给我的!哥哥有本事冲到父亲大人面前说去!”
“嘁……”杨尔淳打死都不会说自己是羡慕妹妹有父亲送的猫,才故意摆出瞧不上眼的样子。
年长杨尔芙两岁,今年十八的他,早就有了担起未来杨家的觉悟。
把拐向肥猫的话题拽回来,杨尔淳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年纪那么轻,武功那么厉害的人。她要是愿意跟我比一场,甚至愿意到我们杨家来,我做梦都会笑醒。”
“那哥哥你还是做梦去吧。”杨尔芙嘴里吐刀,刀口还沾了醋,一股酸劲,“人家是秦乙怀的未婚妻,秦家的人。”
杨尔淳的梦碎了。
他激愤,不甘,且很难受:“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得的对手,偏偏是秦家的!李家,史家,哪怕是林家人,都比秦家的好!”
“林家也不好,林家一堆怪人。”杨尔芙表示赞同的同时,要求还颇高,“李家的最好了。李丞程最傻,从他手里骗人容易。”
杨尔淳摇头:“不不不,李丞程哪配有这样的侍卫……”
话题在坠崖式跑偏。
得不到真人,兄妹俩就在脑海里臆想。
直到杨家来接人的马车停在了面前,兄妹俩才反应过来,暮色四溢,真的很晚了。
上车前杨尔淳还在嘟囔抱怨:“如果不是秦乙怀的人该多好。”
马车行路摇晃,杨尔芙的身子随着车左摇右摆,还是晃不走脑子里小侍卫的身影。
倒是把懒猫晃醒了——它惬意地伸展四肢,欠揍地张开大嘴,不要脸地等待求喂。
杨尔芙看着它,情绪被哥哥感染,忽然伸手掌了它脑袋一记。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睡睡。你都被她抱过了,我呢,碰都没碰到过!”
杨尔芙在这边愤愤地嘀咕,对面的杨尔淳开口了。
“尔芙,问你个事。”
“嗯?”
“无论多么崇仰、无论多么喜欢,只要对方是秦家人,我们只能选择厌恶吗?”
话语一下子太深重,杨尔芙毫无防备地抬头,触到兄长面庞上的那抹暗影,不由得心头一哆嗦。
朝霞在悄无声息地滑落,暮色漏过帘巾,在他脸颊上跳跃,整个人有一半沉浸在黑暗中。
作为杨家唯一的儿子,杨尔淳跟所有杨家人一样又蛮又傲,他的粗枝大叶如同他如影随形的佩剑,竟让杨尔芙忽略了,哥哥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细碎的、微小的悲伤。
他在问杨尔芙,也像是在问自己:“西京五族,杨家与秦家,到底为什么这么水火不容?”
长睫颤了颤,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杨尔芙低下眼,声音也变淡:“父亲宏图大志,心有鸿鹄而巢高林,追随明王殿下以光门楣,这是杨家能站在五族之巅的唯一途径。是他秦家不长眼,偏要拦路。”
“拦路。”杨尔淳慢慢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的凄寂愈发浓重,“尔芙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拦谁的路。父亲做的事,我从不敢多话。但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想,自六年前新皇势力压过明王,名正言顺地登基后,陛下苦心经营,大周已经今非昔比了。如果陛下如先皇一般昏庸,我无话可说,偏偏事实不是如此。现如今,我们杨家受着陛下圣德恩泽却站派明王,这简直就像是逆……”
杨尔淳说着,整个人像是在渐渐沉入泥淖中,嘴里慢慢吐出来心底最阴暗处的自白,杨尔芙越听越惊。
在最后那个荒唐的词酿成口中祸患前,杨尔芙慌乱地止住他。
“哥哥!”
杨尔芙吓得冷汗淋淋,杨尔淳惊醒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也是脸色骤白。
马车在行进中滚起烟尘,西京道旁的嘈杂从未间止过翻腾,杨尔淳失魂的低语只有车内的两个人听到。
“今日日头太盛,哥哥大约是晒多了,说了些胡话,我什么都没听见。”
杨尔芙当机立断,选择从未听到过这些话。
杨尔淳愣了愣,欲言又止,露出懊悔又不甘的复杂神情,良久,抿抿唇,后靠在车厢上,也不再说话。
膝上的肥猫喵呜一声,保守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接下去的路程,被沉默统领。
只有马车还在晃,晃了一路,到杨府门前,终于停住。
杨府深进的朱门四开,悬于门楣的金色大匾狂妄嚣张,门下台阶趾高气扬,影壁高大,阻拦路人无礼的窥望。
杨尔芙踩着奴仆的肩背下车,神色隐隐低落,有气无力地揣着肥猫,步入影壁之后。
低沉的谈话声钻入耳朵,杨尔芙眉眼一抬,见到面前的人,忽而心虚地后退了半步。
“父、父亲大人。”
面前的人宽肩厚背,在杨尔芙的心底犹如一座沉默而冷淡的石山。听到声音,他的背影慢慢转来,剑眉,高鼻,一双眼如鹰般寒厉。
他侧过身,杨尔芙才看到父亲身旁还有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朱红的衣袍,袖子上有金蟒的纹饰图章。
“芙儿。”杨肃的声音很沉,且粗砺,犀利的目光如剑,从杨尔芙脸上,甩到杨尔淳,“淳儿,你带着妹妹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杨尔淳有点怵:“回父亲,我们在城西擂台,三月试那边。”
“三月试。”杨肃嗤地一笑,不屑道,“预试第四日,一台不入流的武试,连林家都不屑派人去,我的儿竟然流连忘返。”
他笑着讽刺,杨尔淳听得面上一臊,想要争辩:“不是的,父亲,今日擂台有一个很厉害的小侍卫。”
杨肃不以为意:“不过侍卫,能有多厉害。”
“不,她是……”像是回忆起了禁忌,杨尔淳脸色泛白,他闭眼低头,“没……是淳儿贪玩,淳儿认错。”
杨肃淡漠地摆摆手,把这当做日行一次的训话,训完了,拍拍身旁金蟒衣袖的男人,两人一边步出门,一边继续谈话。
杨尔芙在这场短暂的训话中旁听,却在父亲离开时,忽然兴起一股无名冲动,如天空落日后那一抹死而复生的鲜艳。
“父亲大人……”杨尔芙自己也不知道她追向父亲是为了解释什么,大概是想解释小侍卫真的很厉害,大概是其他。
影壁之后,传来杨肃冰冷无情的沉声:“既然钟离想要留在清波,那就让他永远待在那,再也不能回京。”
“遵命。”
脚下似被藤蔓缠住,杨尔芙面色霎时一僵,动弹不得。
身后一双手慌忙地勾过来,捂住她的嘴:“尔芙,父亲在与金衣从谈话,不要打扰。”
金衣从……
还在为所听到的隐秘而害怕,杨尔芙心跳得飞快。
金衣从,数百众,因身着红底金蟒纹袍而得名,是堪比军中精锐的队伍,辅佐羽林骑,京畿守门之军,听令虎贲中郎将杨肃一人的号令。
京畿守门军,本该是这样的。
而杨尔芙听到的,却是这骁锐之兵的两个领袖,在蓄谋撬动京中最无可非议的肱骨忠臣。
胆寒与惶遽抢占心神,手脚一时冰凉。
不聚的眼睛移向哥哥,看到他心痛而无奈的神情,杨尔芙似乎明白到什么。
“哥哥……父亲与金衣从……难道你早就……”
“尔芙!”杨尔淳急急捧住妹妹的脸,看着她的眼,镇定她的心,“尔芙,你今日也晒糊涂了,刚才那些都是幻觉,你不曾听到过。”
“我……”
“尔芙!”杨尔淳眉目浸满夕阳的沉痛,“听哥哥的,你不曾听到过!”
暮风骤起的凉意,连同影壁之外的脚步声、杨尔芙的心跳声一起冰封。
父亲送的猫还在怀里酣睡,无辜地仿似那真的都是幻觉。
杨尔芙低下头:“是。我……不曾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