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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无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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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带来了。”
柳玉说着,把怀中昏迷的知知放在地上。
小货船的甲板上,负责交接的两个粗衣男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狐疑地上前:“还真带来了?”
他粗糙的大手抓住地上人的头发,扯起来,凑到眼前打量。
知知毫无疼痛的意识,木然地闭着眼睛,任由男人鲁莽地摆弄她。
柳玉僵硬地立在原地,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在乎。
她想着上船前,知知说的话。
——接下来,我就只是一个昏迷中的人质。你只管把我带上船,其他什么都别插手。
“你轻点,当心把她弄醒了。”
柳玉不忍,还是出言替知知挡了些无妄的骚扰。
“嘁。”男人见知知真的一动不动,也就信了。五指放开,将她丢回地上。
他对柳玉说:“行了,你走吧。”
柳玉蹙眉,焦急地上前一步:“我的姐姐呢?说好了,我把她带来,就放了我的姐姐。”
——按照吴夔他们的德行,多半是不会守信用把你姐姐放了。
“你姐姐?”男人好像是忘了这茬的样子,他俩互相看着,好一会,恍然大悟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真的信啊?”男人轻蔑地用余光扫过呆愣的柳玉,嗤笑道,“那个娘们比你有用得多,要我们放了她?”
他俩继续笑起来,粗劣的笑声在讽刺着柳玉的天真。
——你随便演点愤怒的反应,怎么样都好。
“你、你们……”柳玉似是怒不可遏的样子,脸色因愤意而潮红。她鼓足了劲,往两个男人撞去。
青楼女子的这点力道和动作,男人哪里放在眼里,他伸手一扯,轻轻松松把她撇倒在地。
另一个男人干脆直接掏出随身的匕首,亮出利刃给柳玉看:“放我们是不会放的,你要真想陪你姐姐,一起留下来啊?”
——见好就收,他们赶你下船,识相地下去。
柳玉见到刀子晃在眼前,脸色由红转白,惧怕地颤抖起来:“不、不要……”
“知道怕就好,还不滚下船去!”男人自以为唬住了她,威风凛凛地呵她走。
柳玉‘失神’地下船,在她踏上岸的那刻,身后的小货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回头望,小船收梯离岸,渐渐离岸远去。
假装昏迷的知知姑娘,在船上,一同远去。
在这场交易里,知知跟她保证了两点:一、会保证她的安全;二、会将她的姐姐完好无损地救出来。
现在第一条,已经做到了,毫无差错地按照知知的设想。
那么第二条呢?
安全地站在岸边的柳玉,眼见小船沉匿于夜色中,连同那个智虑不凡的姑娘一起消失在视野里,心底后知后觉地升腾起不安与愧疚。
她会被带去哪……船上的吴夔会对她做什么……
她……还能回来吗?
海水一波波涌到柳玉足边,湿了她的衣裙。柳玉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追着远航的痕迹,业已走进了泛起波涛的黑水中。
她吓了一跳,却也没离开。
胸口处有久违的炽热之情在鼓动,在冰凉的海水中,她跪下来,额头贴上柔软的泥沙。
她认定了知知会履行承诺似的,开口诚敬:
“知知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柳玉,在此祈祷您能无恙归来。”
怦!
秦乙怀左胸口沉重地一跳,他短暂失神,脚步在原地停下来。
“小侯爷?你怎么了?”身边的鹤溯见他异样,出声问询。
钟离也停下来,皱眉看他。
秦乙怀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处,觉得那里有点顿顿沉沉的,仔细去感觉,却又没什么反常。
他摇了摇头,抬头看鹤溯他们一身齐全的夜行装束,问:“鹤溯公子,你确定吴夔在这几艘大舸上吗?”
“啊……”鹤溯面无表情地张了嘴,“我也不知道啊。”
知知从头到尾的意思都是说,将计就计。可就连鹤溯也不清楚,知知的举止言语,哪些是装的,哪些是真的。
她说‘一艘艘找,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表情认真严肃的样子,鹤溯还真的以为吴夔就在这几艘里。
可现在……
“这里没人。”
富有多年搜查经验的监察御长史钟离大人开口下定论,他眼神清冽,借着皎洁的月光,逡巡这片空荡荡的甲板。
船舸虽大,但他们行动迅速,已经方方面面地搜查过五艘,一概没有踪影。
而且不仅这五艘没有,他有预感,接下来三艘肯定也是空壳子。
事后想想,吴夔特意挑子时无人逃走,竟然会选这么大只的目标招摇,还停靠在岸,等着人来查……
简直太愚蠢了!
“仲思……虽然这样说不太好……”钟离沉脸,谨慎地看着秦乙怀的表情,顿了顿,还是说出来,“我觉得小嫂子把我们都骗了。”
左胸口处还在顿顿地疼着,这下加了脑袋一起疼。
秦乙怀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事到如今,他也必须承认,知知又一次把他糊弄过去了。
但是她骗了什么呢?又为什么要骗?
“不知道不知道。”他喃喃着,长叹了一口气。
往前走去两步,胸前有一束黑色的东西掉出来,轻飘飘地荡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鹤溯讶异。
怦!
又是一声沉重的心跳。
秦乙怀的眼睛凝在那长束黑色的物体上,潜意识里涌出不安与悔恨。单腿跪下看清那是什么后,恍然似有千斤坠砸在他背上。
他手腕颤抖,慢慢伸过去,将它们拾起,整个身体如石塑般静默。
鹤溯见秦乙怀跪下就不起来,好奇地凑过去看,更是怪异:“这是……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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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被一个男人扛在肩上,发丝倒垂,明显可以看出有一缕比其他头发短上许多。
她因为还在‘昏迷’状态,只能闭着眼,通过嗅觉与听觉猜测自己被带到哪。
潮湿、霉味、脚步声纷杂,这船上少说也有十数个人潜伏。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酒味,有人咽下的声音。
她似乎被带着路过了一个众人聚集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沉重粗缓的呼吸声。
“就是她?”
“这看着,才十五吧……”
“据说还挺厉害的。”
他们在哑着嗓子交谈。
声音渐弱,知知远离了那个地方。
男人在往甲板底下走,空气愈发潮湿闷窒,数个呼吸后,知知被放在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里。
他走了。
周边静谧混沌,隔着木板可以听见海水在下方翻滚涌动,楼上杂乱的脚步都停了下来,仿佛这成了一艘无人的空船。
知知闭着眼,还不敢轻举妄动。
约一炷香后,有刺耳的铁链趿拉声伴着两道的脚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男人压低的声音:“……听明白了吗?”
“是。”一道女声。
铁链又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两道脚步一个走远一个靠近。
明黄的烛光照在眼皮上。
“知知姑娘?知知姑娘……你醒一醒。”
那个女声在唤她,肩膀被轻轻推动。
她坚持不懈地喊了好一会儿,知知顺势,‘迷蒙’地睁开眼。
“知知姑娘,你终于醒了。”
眼前的女子有着跟柳玉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衣着打扮都是一样的。
但仔细分辨,她的气质温眷清柔,与柳玉的媚色不同。
知知心思流转,瞬间知道了她是谁。
作出头疼的样子,难受地抚额:“柳玉……这是哪?发生了什么?我的头……好晕。”
知知攀住面前女子的衣袖,将手里的玉戒指塞到她掌心。
柳书不用特意去看,也能认出手里的这个东西——这是她妹妹柳玉的戒指。
柳书的身子颤了一下,死死捏紧手里的戒指。
“你的头晕吗?那……这个,把这个喝了吧。”她侧身,五指端起一碗纯白如乳的汤。
“这是什么?”知知问。
“这是……孟婆汤。”柳书的笑容在颤抖,眼睛里满是恳求和酸涩。她在停顿的瞬间用口型对知知说‘不要’,开口继续说的是:“你不是头晕吗?这个汤可以帮你。包括你所有的伤,所有的痛,喝了它,什么都好了。”
柳书细白的纤手往前一递,细微的颤抖惊扰了碗中的汤,震起一圈圈涟漪。
‘不要喝!这里面,加了那个害人的东西!’柳书在心里呐喊,面色苍白,背脊因恐惧而僵硬。
听关押的男人说,这个小姑娘是妹妹柳玉带来的,中了迷药,是心智最脆弱的时候。
男人要她装成柳玉,骗小姑娘把汤喝下去。
可、可是……
掌心里坚硬的戒指把一些无言的信息传达给她,她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内心煎熬痛苦:这个人救了她的妹妹!
吴夔和他的手下出尔反尔惯了,妹妹被威胁,做不到他们的要求,下场不知该如何。
现下,妹妹成功把人带来,还能从贼船逃脱,发生了什么,单就手中的戒指就能告知她。
这个小姑娘是她的恩人,可是她却要把恩人往绝路推。
不该这样的,她不该恩将仇报的!
两行无声的泪从她眼角滑下去,柳书心里有了抉择,扣着碗沿的玉指一掀,打算就这么‘失手’把它毁了。
至于下场,她悲哀而决绝地想,不过是一死。
能为恩人挣得一丁点喘息的时间,她也死有所值。
柳书已有以命偿恩的准备,哪知面前一直静默的姑娘忽然敏捷地伸手,接住了险些触地稀碎的白瓷碗。
“好可惜啊,这么稀贵的汤。我没接稳,竟都洒了半碗。”
知知的声音里满是惋惜,她抬头看被她动作惊到不知所措的女子,温柔地笑起来:“谢谢你,我喝。”
知知谢她愿意舍命,只是不需要。
她把碗抬起来,放在嘴边。
不要!
柳书心头狂跳,看知知真的要喝,伸手去阻止她的动作。
冰凉的手被知知捉住,知知端着碗,给了她一个无声的安抚的笑容。
仰头,一饮而尽。
秦乙怀将束发攥在掌心,几乎是跳起来,将身旁的鹤溯吓了一跳。
“哇!小、小侯爷?”鹤溯惊愣地看着秦乙怀单手撑过船栏,从大舸高高的甲板上跃下去。
钟离蹙眉看着秦乙怀的反常,反应飞快,也跟着冲过去一跳。
“什么啊……喂!”
鹤溯愤而不解,长臂一招,带着九分半堂众人,一起跟过去。
秦乙怀坠在海里,翻身而起,顾不得身后鹤溯的呼喊,眼睛赤红地往回冲。
就在刚刚,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与知知临别一吻时,她抓住他衣衫前襟的动作——是在那个时候,她把这束发放进来。
她不会无故这么做的!她一定有理由!
而这个理由……秦乙怀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理由,会将他再次打入地狱。
“不……不要……”在柳书的哀求声中,知知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汤咽下。
鬓边短了一截的黑发随着她仰头的姿势高悬,有水滴从耳廓滑到脖颈。
秦乙怀,我两次错过告诉你的心意,便借由那束发传达吧——
我爱你,但是我的未来,不由你决定。
“知知呢……”
在一瞬间,仿佛有根牵着心的线断开,秦乙怀左胸口处疼痛到要裂开来。
他来到海边,只有柳玉单独的身影,静跪在潮汐之中。
“知知呢……”他又问了一遍。
柳玉浑身湿透,发丝滴着水,痴迷地仰望天上皎皎皓月。
“知知姑娘……在吴夔的船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