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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墓中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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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在他掉下来的那一刻冲过去接,迟滞的腿伤在那瞬间僵硬,时光从耳边擦过,丢下她先走一步。
仅一步之遥。
让她眼看着一个人摔在面前,自己无能为力。
从高处坠落的疾风甩给她一个大大的耳光,裂开了她的信仰。
‘我要保护他们。’
‘那我也要保护他们!’
那年的誓言死在眼前。
某种熟悉的挫败感如洪流,带她回到六年前,那三千人在眼前惨死的场景。
知知颤颤巍巍地跪在年轻人的尸体前,殷红的血浆从他脑后流淌出来,浸过双膝。
满目皆是红色,刺疼她的五脏六腑。
人群围上来,多的是掩目唏嘘,有几个人在为情绪激动到昏厥的老父亲急救。
好心的妇人过来想搀扶知知,关切道:“姑娘,这个人没得救了,你……”
知知一动不动,她眼睛无光地凝视着面前沉寂下去的人。
食指微动,她才仿佛惊梦初醒般,指尖探过去,讷讷道:“……止血啊……他在流血。”
她双手抱起面前的人,赤红淌满她的衣衫。她用手臂将男人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从怀前摸出一个小瓷瓶。
“这个药……可以止血……”
她把金疮药倒了满手,盖在男人的伤口上。
血依旧在涓涓往外冒,顺着她的指缝,一股股从温热的身体里逃离出来。
她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一个劲地喃喃:“马上就好了……马上就……”
周围人见她疯魔痴傻的言语举动,以为中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纷纷退去开,躲闪不及。
人群圈出一截日光,众人躲在阴影里,惶恐着光明之中的人。
知知谁都顾不上,她被一股力量控制住手脚与身心,做出一些自己也不可理喻的行为。
身边覆下一个影子。
“林姑娘,他已经没呼吸了……”
秦乙怀蹲在她身边,抓住她鲜血淋漓的双手,劝说道:“放弃吧。”
“秦……救救他……”知知眼神空洞,涣散的目光寻到秦乙怀的方向,“救……”
救救我们的约定。我们击过掌,在寒风中炽热的约定。
秦乙怀心痛无比,不能救到人是一痛,眼前人如此彷徨失魂的样子更是一痛。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是绝对不能让她伤心、不能让她痛苦的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他搜遍记忆里所有落灰的角落,都找不到曾有她出现过的痕迹。
“秦乙怀……”
她这无意识的一句呼唤,眼中薄薄的一层水光,让秦乙怀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
他伸手,将小姑娘紧紧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温热的唇贴在她耳边,极尽温柔地安抚:“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远隔六年的怀抱将知知唤醒,她眼中渐渐清明。
破碎的心在慢慢粘合,理智回归,将她从过往的梦魇中扯出来,带回此刻。
而后呜的一声,她忍不住哭着回抱秦乙怀,汲取那一点温暖。
她不由得想——
如果那年临死前,她也能得到这样一个安慰与歉意的怀抱,或许她就不会抱着巨大的执念,被苍天怜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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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仁善坊天纶塔出命案的同时,刘县令‘带病办公’,亲自派人,以同谋歹徒、下药害人的理由正式查封了鸿阳楼。
‘瘾’以毒.药的形态出现在公众眼前。
官府发布告示,凡私藏、售卖此药者,一经查实,按量依法处置,并且揭举者有重赏。
在民众摸不着头脑地围在告示前凑热闹时,刘县令又马不停蹄地开了间临时的医馆,免费收容所有患了怪病突然发疯的百姓。
秦乙怀清晨拜访衙府的成效显著,在乌云压境的城里带起清风。
只是这清风终究来迟了一刻,没能多救一个寒了心的人。
仁善坊的一座屋宅里,知知与秦乙怀两人在床边守候着迟迟不醒的男人。
华屋轩敞,不论是随处可见的镂花窗棂,还是精心设计的花架长廊,都可以看出这是个富贵清雅的人家。
只是现下,再富贵清雅都变成了曾经。
花园里原本茂盛的草木摧折凋零,各处厢房、卧室空空荡荡。只要是稍微值点钱的摆件物什都被拿去典当,仅在原地剩一层落灰的阴影。
家中奴仆皆散,衷心跟随侍奉多年的老管家被打伤,恩情耗尽,灰心归旧田。
家主唯一的儿子不久前绝望自尽,他本人也因多日劳累、不堪身心重负地昏迷。
这副惨景,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房间里但凡能坐着东西都被砸烂了,知知和秦乙怀干脆枯坐在地上。
两人沉默着守了约一两个时辰,男人痛苦地呻.吟着,睁开眼睛。
他睡过了一下午,仿佛挣扎过了一生,在噩梦里寻寻觅觅,悲悲切切。所以一睁眼,就是一声藏不住的恸哭。
眼前是虚无的白与灰,男人一边哭,一边清醒地认知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秦乙怀见他醒了,心有不忍与愧疚,为没有做到允诺的事,诚恳地道歉。
男人躺在床上,摇摇头,没有把悲痛当做怨恨撒在秦乙怀身上。
“我……早就准备好了,他迟早熬不住的……”
他的声音也充满了泪水的咸与涩:“我只是……只是无法放弃……想多留他一天……哪怕一个时辰……”
“我……梦到夫人了。”男人一句颤音,让两人的心头皆是一紧,“她终于来我的梦了……”
怕故人入梦,更怕故人不在梦中。
那种忐忑与留恋、心痛与痴迷,他们俩再熟悉不过。
知知低了头,用无声陪着他。
听闻床上有窸窣响动,她抬头看去,原来是男人要从床上起来。她赶紧去扶,秦乙怀也上前关询。
“二位善心,愿意帮助我这种萍水相逢的人……感激不尽……”男人低声咳了几下,颤颤道,“能帮我最后一件事吗……我想去,城外的墓地……拜祭夫人……”
清波城外山中山,凄草无垠,荒坟墓碑,埋的是世间曾来客。
男人粗砺的手掌抚在爱妻的姓氏上,恍若多年前在铜镜边抚她浅笑的脸。
“我梦到你了……我……我不想醒……”
“儿子他……终究还是跟着你去了……你们此时,或许已经重逢了……”
“我……”
秦乙怀与知知并肩站在道口,听闻风中送来的男人崩溃痛哭声,心中皆是哀怜。
小小一包粉,吹灰可散,却能在朝夕间,压塌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的脊梁。
“我不会放过吴夔。”在静默中,知知突然说,“我不会放过有关瘾的任何人。清波百姓的痛苦,破坏清波安宁生活的代价,我会让他们百倍千倍还回来。”
“我是清波城的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何况我无父无母,确实了无牵挂……但是你不同。”她停顿了一瞬,声音柔和许多,带着点点请求意味,“将心牵悬在你身上的人有许多,你可以做到的事也比我多得多,你的命比我重要……”
秦乙怀站在她身侧,听闻她说自己无依无靠,心里莫名刺痛。
但她话锋转得太快,他一时理解不来,苦笑着问:“林姑娘在说什么呢?我听不太懂。”
知知脸颊边的发丝受风舞动,一缕一缕,在眼前缭乱。
“你昨天说,你的亲人们早就做好了失去你的准备,所以你一无顾忌,不在乎后果。”她的眼凝在远处男人的背影上,道,“但是,死了就是死了。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哪怕看得再透彻,也是会因你的逝去,痛哭流涕。”
秦乙怀终于明白她话里曲曲折折的深意。
“你……是在害怕我有一天也成为墓中人吗?”
知知低下头,默认。
秦乙怀低头看着她低下去的发心,无奈地笑了笑:“林姑娘,是人都会死的。我也是,早晚会死。”
知知摇摇头,说:“但是,人都怕死。你却是那一个,恨不得再早一点的人。”
秦乙怀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话。可以骗她,像之前糊弄其他人一样糊弄过去。但心里酸酸痛痛的,无法对她说谎。
他放弃了挣扎,坦言:“确实如林姑娘所说,我不在乎自身生死,甚至,我非常想早早离去,去那边陪我的姑娘。”
“也想过自尽……但若是那样毫无意义的死法,我的姑娘在那边见到我,肯定气得再也不理我了。”
“林姑娘大可放心,我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但如果某一刻,我觉得哪种死法是有意义的,我不会犹豫。”
“林姑娘,你还年轻,活得肯定比我长。”
说起生与死的事,秦乙怀心志坚定如磐石,任谁劝都无法动摇他。
“他日,你若听闻我身死,不必震惊或悲痛。但若你愿为这几日相处的情谊为我流一滴泪,我会非常感激你。”
他说:“彼时,便让我们在泪水中重逢。”
春风起,四季轮转的温度将亲吻落在秦乙怀的眼睛,勾起蠢蠢欲动的生命。
旧人旧事在眼泪中重生,时间于回忆里调转方向流淌——
天山又在落雪,他孤零零一人,长倚在墓前,与墓碑一起静坐到了白头。
墓中人,生前骑烈马,握长缨,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她现在在此长眠,带着他此生的追慕与渴求,停候在白雪青碑之下。
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不甘心是,这个墓碑太小,写不完他即将身死心灭的爱意。
临行的鼓声催促他远行,无魂之人,即将荣归故里。
他亲吻墓碑,与爱人告别:
你在这里安睡,我过几年就来陪你。
在这期间,就让天山白雪、迢迢城月,代替我与你说话。
我不会娶妻,我的墓碑边不会有其他女人。
而你的名字将永远与‘秦乙怀’紧紧靠在一起。
我希望极北的风霜,能为我们见证,来世你我重逢,是在你钟爱的温柔春风里。
唯一的遗憾,是它们不能告诉世人——
这一世,你爱过谁,以及,谁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