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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汀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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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乙怀交出去的那个女人,是负责在鸿阳楼传播粉的主要人物,因为生得娇美无害,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然而她这次看错了人,误以为秦乙怀是风流多财的贵公子,其实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笑面虎。
他擅长伪装,武功又奇高,假装喝下了掺了粉的酒,趁着他们放松时在鸿阳楼大闹了一场。
“好在我没有白去一趟,那个女人果然知道一些事。”
秦乙怀以带走人质的方式把知知夺走,但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对这个人质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甚至还告诉她自己在鸿阳楼的经历。
“就是这里吗?”知知身形隐在一丛矮木后,透过枝杈间缝隙,看向对面江畔边一艘正在卸货的小商船。
清波城临海,除了有一处港口外,还有前后两条江流经入海。
虽然近期把港口停了,但江上的运输依旧正常。大船无法通行,中小商船还是可以的,这几日清波的水路贸易正靠着这些小船勉强维持。
秦乙怀逼问严厉残忍,鸿阳楼的那个女人感觉到死亡近在眼前,把什么都说了。
清波城本该被处理殆尽的‘瘾’,就是借这些小商船运进来,死灰复燃。
“是不是,还要去验证一下才行。”秦乙怀单膝跪在知知身侧,也在注视着岸边的船。
他眼睛扫过一个个匆匆卸货的短工,还有站在他们身边左顾右盼的管事,声音冷淡地说:“约八.九不离十。”
清波的两条江规模不大,但都设有通用的卸货口。面前这条船不去那边,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偷偷搬运,本就可疑。再加上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换谁都不会相信他们。
“毁了它。”知知平静地说,仿佛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秦乙怀愣了一下,看向她干净清瘦的侧脸,竟有点纵容般地笑出声来:“言之有理。”
他沉默一会,再淡淡地补充:“但你不能去。”
这次换知知发愣,她问:“为什么?”
转头,看到秦乙怀恢复淡漠的神情,知知明白了。她低下眼,静静消化着秦乙怀对她的不信任,劝说道;“我打不过你的。只要你一发现我有异样,就杀了我。”
轻易言杀,云淡风轻。
秦乙怀心里有些波动,但转念一想,难说这是她的苦肉计,便没有说话。
知知继续说:“而且你要是把我留在这里,独自过去,我还是可以通风报信、里应外合。我真有心害你,你阻止不了。”
她语调徐徐,却极具煽动力。秦乙怀本只有一分动摇,被她说动十分。
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故意吊着她,迟迟不开口,等知知皱眉想着其他理由时,他才应下:“好。”
“那就请林姑娘万事当心。因为我真的会杀了你也说不定。”
知知神色淡淡的,回答:“是。”
天色渐渐变暗,阴灰的云积聚在头顶,江边的冷风吹着出了满身汗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刚卸完一箱货的短工长舒一口气,余光闪过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心下起疑,走过去,发现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喂你……”
话没说完,他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凉意,转身的时候,看到一个俊美的男子在浅浅地对他微笑。
男子的声音温柔亲和:“午安。”
眼前骤黑,意识远飞。
知知和秦乙怀默契地对视一眼,如数打昏了好几个人,成功溜进狭小的船舱内。
载货的船舱潮湿灰暗,夹杂浓重的海腥气,连带着微弱的光线都是湿漉漉的,发闷发咸。
蹲守在剩余几个箱子旁的两个大汉,等到双腿麻木,还不见下船卸货的短工回来一个。
其中一个大汉站起来,嘴里开始骂骂咧咧:
“搞什么玩意,这么慢,吃白饭的几个废物。”
他跺了跺发麻的脚,在船舱内转了几圈。
另一个相对安静很多,谨慎而沉默,耐心地看守箱子,一句抱怨也无。
跟一个哑巴待在一起,暴躁的大汉心里的火气旺起来,又不敢对他说什么。
想出去看看,刚走远几步,听到‘咚’一声,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从甲板上掉下来。
大汉凑上前看——是一个木雕娃娃,笔挺挺地立在地上,点墨的眼在黯淡的视野里凝着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木偶无魂,但对视之间,大汉竟然莫名感觉到被人抓在手心里,后背一寒。
“什么破烂。”大汉心情更加糟糕了,恶劣地一脚踹开它,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窸窣声响再起。
大汉脖颈僵硬,用余光向后试探。
被掀倒在地的木偶娃娃躺在地上颤抖,而后像是有一只手把它慢慢扶正,它再次立起来。
“什、什么……”大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中,他看到木偶咧开嘴笑。下一瞬,不知哪里来的火焰把它点燃。在一团火光中,木偶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睛似乎也眨动了几下。
大汉如触鬼怪,吓得瘫到在地上,眼看着木偶在那一簇小火团中慢慢烧成灰烬。
这还不够。
紧接着燃烧的木偶,甲板上又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那不是人脚能踏出的声音,那声音……那声音更像是一只百足巨虫,在甲板上游走逡巡。
‘嘀嘀哒哒、嘀嘀哒哒’……
“天、天啊。”外强中干的大汉底子里十分胆小,面对这一串牛鬼蛇神的乱相,他非常不中用地昏了过去。
在他头顶的甲板上,知知注视着秦乙怀把在街上买的珠串拆开,一把一把像散财积德一样大方地撒在地。
“秦先生,你还真是……”她顿了顿,在脑子里扯出一个贴切的词,“剑走偏锋。”
秦乙怀把最后一串珠子拆了,撒花般全部撒完,笑说:“所以我说了,这些都是好东西。”
甲板之下,刚听到楼上怪异声音的另一个汉子走过来,看到同伴昏倒在地,身边还有一团快要熄灭的小火苗。
古怪的情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取过架子上的刀,精明的眼查探过每一个角落。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海腥之中,钻入他的鼻孔。
汉子抬眼,注视着甲板的某一块地方,悄声靠近。某一处,血腥味最浓,汉子停下,眼里满是凶残狠辣。他双手紧握大刀,猛地向上刺穿甲板。
听到‘唔’的一声。他把刀从甲板的缝隙中拔下来,没有血——楼上的人竟躲过了他的偷袭。
楼上,原本还轻松随性的秦乙怀突然沉下脸,他一把揽过知知,往侧边倒下。
刀刃破木的声音,秦乙怀看向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果不其然,一把刀直直从下刺了上来。
如果不是躲得快,他们的脚掌就会被这么刺穿。
刀刃很快被抽回去,而下一刀不知会从哪个地方袭来。
秦乙怀正想带知知先出去,却听到她痛苦的一声轻咽。他看向怀里的姑娘,只见她紧咬下唇,手有意无意地往左腿探。
对了!她有腿伤!
秦乙怀眼中陡寒,说了一声“冒犯了”,便小心地抱起她,跑向船外。
楼下的汉子听到急促远去的脚步声,立刻攀了楼梯去追。哪知刚上甲板,脚底一阵不稳,打滑,摔了他一屁.股蹲。
他愤愤地捞起甲板上遍地散落的珠子,嘴里骂一声:“妈的!”
船外的几个管事,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短工们一个个失踪。待发现时,他们已经全被打昏扔在矮木从里。
管事们心知不妙,船里肯定有人混进去了。
几个人急匆匆赶回船边,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从船里跳出来。
“放我下去。”知知腿上的疼痛缓过来,神思清明,要求秦乙怀放开她。
这不是值得娇气的时候,并且说实话,秦乙怀并没有很在乎这个‘林姑娘’。
闻言,他果断地把知知放开。
知知甫落地,就朝几个管事冲过去。出手灵巧敏捷,完全看不出是腿上有伤的人。
秦乙怀亲眼见证知知的身手,暗自赞叹了一声,也过去帮忙。
船里的汉子在这时追出来,同时出来的,还有一批持剑持刀的杀手。
他们把秦乙怀两人团团围住,不容他们喘息,四面八方地涌上去。
数人对两人,杂乱的刀影剑影挥过来,看都看不清。
秦乙怀孤身奋战多年,自从那年那人死后,不肯再与人并肩。他心底高傲,固执地认为再没有人配得上与他并肩。
但在此时,林姑娘在他身旁,他隐隐感觉到一种本能般的熟稔。
两人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默契。
这种默契让他无比怀念,又无比心痛。
围攻持续,两人在数量上明显吃亏的情况下,竟没有让对方讨得了好处。
“清波城有九分半堂坐镇,哪来的鼠辈如此大胆!”
一道极其清晰的少年怒声穿入众人耳中,语调中犹有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自傲。
只见鹤溯带着一众人从远方袭来,如一支离弦的利箭,射穿重重包围。
知知与鹤溯碰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半个时辰前的对立便暂搁在了一边。
他冲到知知身侧,把自己带来的剑甩给她,说:“我还是习惯用拳头。”
哪是习惯。她还能不知道鹤溯的习惯吗。
只因为知知的腿伤,所有人都在迁就她。
她眼中一片黯淡,怨她的伤,更怨总是需要别人来迁就的自己。
心中有火,手中得剑,一招一式更显锋芒,所过之处,无人敢靠近。
局势顷刻翻转。
知知眼中满是冰霜,举剑下劈,不带一丝迟疑。
她观察战事,眼尖地发现有几个九分半的人悄悄向船身靠近。
与此同时的乱斗之中,鹤溯向知知递了一个眼神,知知准确无误地接住。
她抓住身边秦乙怀的手,直截了当地说:“走!”
九分半堂的一群人在压制状态下骤然撤退,敌人搞不清楚状况,迟滞原地。
但他们马上就懂了。
攘夺生命的爆炸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轰然怒起,狂啸着张开赤红的嘴,饕餮大餐。
巨大的冲力掀起江流,翻起数丈高的浪花。
小船在瞬刻炸得四分五裂,卷上岸边的数个木箱,把所有的粉吞在了火焰之中。
大多数敌人都来不及撤退,被炸开的烈焰波及,当场死亡。
极个别苟活下来的,半边身子已是鲜血淋淋。他们躺在地上苦叫哀嚎,奄奄一息。
知知奔跑力竭,在丛林间踉跄跪下。
后方大火的热潮在灼烫她的肌肤,哭嚎刺破她的耳膜,头疼欲裂。
她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不论上一世的战场,还是这一世的伏击暗杀,只有有能力的强者才能活下去。
但此时耳边尽是人们求生的呐喊声,眨眼之间数条生命的消亡,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整个身体被拉入混沌的幻境中,挣扎无用。
一瞬间,非常疲惫。
这一场震耳欲聋的爆炸,仿佛惊动了天上的层云。天地抖了一抖,在清波抖落纤尘。
鹤溯在火光中向他们靠近,站在知知面前,说:“知知,堂主叫你回锦阁。”
知知从无边的虚梦中醒来,看着鹤溯,缓缓地点头。抬眼望见白色的花一瓣一瓣地飘下来,霎时间,一天一地都是白的。
她伸手,接住一瓣。白花融化在温热的掌心,消失不见。
今岁的早春,淮州稍有回暖的迹象,寒风再临。
簌簌地,落了一汀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