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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焰中的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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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加西亚小时候都属于那一类精力过分旺盛的小男孩。
午睡这件事对于我们绝对是个折磨,实在是想不通,保育学校为何要要求孩子们睡一个下午将近四个小时的午睡。而到了晚上我们从9点开始入睡到隔天7点起床,这样多的睡眠又是为了什么?
而更令人不解的是,全班睡不着午觉的只有我和加西亚两个人。
“因为陆和加西亚两个都是多动症。”他们略略略做个鬼脸,然后不解道:“有谁会拒绝午睡呢?真的是好困啊,只要吃过午饭了,就感觉眼皮要搭起来了。”
“你们这样说我会以为是你们吃的饭里加了安眠药。”我说道。
当然是不可能有安眠药了,所有孩子的伙食都是一样的,每个人排队去打饭,餐盘和领到的食物都是随机的。
食物也都是经过特殊烹饪的,只有经过水煮、蒸制、烧烤的食物才是可供使用的,而经过两道以上烹饪工序的食物都被认为是过度加工的不健康食物。
据说只要使用了按照规范烹制的饭菜就能永葆健康。
“这是哪个科学家说的话?”
加西亚说道:“是哲学家说的,嗯,就是卫国者。”
“哈?”我真的是很惊讶了,“你说啥,食物健不健康不是科学家来提供营养报告分析,而是靠哲学家张张口?”
“嘘,你又说什么大实话。”他警惕地看看周围,“还好今天他们忙着去处罚马尔塔了。”
我们的社会真是有些矛盾,比如说决定食物健不健康不是看物质的报告,而是靠哲学家去用“心”体会;又比如明明说要自然主义教育,但又监控我们的言论。
“你们在说什么呀?”
一个叫作‘爱弥儿·清波的男孩坐了过来,这是个有些害羞的雀斑男孩。
加西亚很自然道:“马尔塔的事老师要怎么处分?”虽然一样很有礼貌,却能看出和对我的亲近是两个态度了。
“啊?不知道,或许是劳动服务吧。”他眼神有些躲闪低下了头。
加西亚突然来了劲,挤挤眼:“你们知道,被处罚的学生都去哪儿了?”
我知道他又要开始吹牛皮,很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就知道了?”
“我也是听之前毕业的人说的。”他不甘示弱。
保育学校八岁就要毕业,之后进入中学学习。
“之前毕业的人叫什么?你认识的人我应该都认识的。”
加西亚有些恼羞成怒:“就是你不认识的,话说你们还想不想听被处罚的人的事了?”
明知很可能是他胡说八道,但我还是有些好奇。
“那些不听话的小孩都被带走了,你们没见到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大卡车开来,上面还有背着枪的战士。”
爱弥儿听了这个话吓得愣住了。
我则不以为然,“那是卸货吧,给孩子用的东西都是标准最严格的,运送也要有战士护送,防止邪恶的恐怖分子劫持这些物资或者生物污染,这是执政台对儿童教育的重视。”
加西亚又和我争了起来,“他们来运物资也顺便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走了。”
其实我们每天都要吵个两三回,要是哪天一次都不吵反倒是怪事了。
我也跟他顶,“抓走了送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去劳动改造吧。”
“那照你这么说就应该有被处分的人,那人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我突然脊背发寒。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人骇然的现象。
从我最早有记忆,大概是4岁生日前到现在8岁,这几年里我身边没有一个被处分过的人。
确实也有劳动教育这种事,比如迟到早退,个人卫生被扣了分,没叠好被子没剪手指甲。
但是还有更严重的罪过,比如骂人说脏话、偷看书籍、说错了不符合正确思想的话,或者打架斗殴,这些被老师们三令五申不可触发,否则将有很严重的结果 。
我发现我身边竟没一个人经历过这样的处罚。
这当然不可能是孩子们都不会说错话或者大家都没矛盾,只要有人就会有矛盾,哪怕是小孩,斗嘴斗得凶了控制不住动手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比如我和加西亚就经常同室操戈,小打小闹,虽然没到打架斗殴的程度,不过我确信,并非所有人都能冷静,特别是控制力差的小孩,有时就是手重了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说错话,就更常见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了不符合政治要求的话应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
如果有人因这些事被罚我一点都不奇怪,可现在我的记忆却是,我身边竟然没有一个犯过错的人!
那么我们又怎么会有“说错话会被抓走”的印象?
越想越叫我发冷,心如坠冰渊。
“喂喂,你又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吗?”加西亚来推我,“回魂了回魂了。”
我定了定神,“你们有记得谁被处分过吗?”
加西亚和爱弥儿都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了?”加西亚问我。
“没什么。”我说道。
又想起我们去看禁’书的事,如果被人发现的话……我一下就吓得不敢动弹。
图书是保育学校阶段被禁止的东西,因为文化是需要被监管起来的东西,文化可以影响公民的思想,故而一切流落在外的文学形式必须经过严格审核。
对儿童教育更是如此,因为儿童没有辨别能力,于是教育署下令在保育学校阶段,孩子们是不能获取书这样事物。偷看图书叫做触发“禁’书罪”,比起说脏话或者大家斗殴来说是危害程度厉害得多的重罪。
因为一旦有人接触了不良知识,他又再将这些告诉了周围学生,那将有一批人被思想污染。
如果说马尔塔的“说脏话”处分还在两可之间,“禁’书罪”则直接就是重罪,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开始思考起下午和加西亚去偷溜看书的事了。
然而现在有别人在旁边,我也不太好开口。
终于等大家开始吃完饭,收餐盘时,我故意慢一步,就带着加西亚和爱弥儿错开了。
“你鬼鬼祟祟地想说什么?”
我们跑到厕所前,终于躲开其他人了。
我压低声音把我之前的怀疑说了:“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们会有人被处分就带走的印象,但身边却没有一例这样的事?”
加西亚脸色也变了,“你是说……”
“我们要不先不要冒险了。”我说道,“至少消停两天。”
“你甘心?”他瞪我。
“是糊里糊涂做着家畜被安排,还是明明白白做只野猪冲出牢笼,哪怕代价很大。”
我心里也来气了,“我又怎么不想去了解真相,但我们不要冒险好吗?明年就能去中学了,那时尽可以看书了。”
“你没去过中学,你就知道哪里一定能看书了?都是听人说,万一不能呢?在这里我们至少找到了办法,换一个新的环境,更不知道要如何。”
我想想他的这个说法还是有道理的。
“好吧,不过一定要做得更小心一些,这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事。”我不想我们就那样被送走。
“知道了。”加西亚不耐烦道。
“还有件事。”
“什么?”
“无论是野生还是家养的,我不要做猪,要做你去选好了。”
“……”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再次串了供:比如如果偷溜出安眠仓时被抓到要怎么说,在半路上被抓到找什么借口,以及要是保育员发现了我们两只空仓,事后我们要找什么借口。
“知道了知道了,小事说尿急,大事说生病,反正就是你肚子疼你发烧了,我陪你去医务室。”加西亚不耐烦道:“你还真是想得多,对了,说那么多你不会下午就不去了吧?”
我当然去啊。
自从有了偷溜去图书室的办法,每天下午的午睡成了我最期待的事了。
也因为要看书,我和加西亚开始重视起文化课,从没有如此用心地去听那些课。现在我们认识的字可以说是班级里最多的了,但这样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我们却无法宣之于口,甚至要小心在平日不要说出老师还没教过的字的读音。
这天我们依旧按照老方法翻墙进入了图书室。
图书室里,我们最喜欢的无过于讲故事的连环画,字少又生动,方便孩子们去理解。
而另一类砖头一样的小说书我们却很少去看。
这天在图画书架前的位置被加西亚强占,我只能退开,恰好就撞到了一本图册。
《中古美术史》
中古是个什么东西?
我捡起了那本书,封皮是精装版的厚木板,很是沉重,上面绘着的是古代的油画。
那个时代的油画配色自然是吸引不到还在喜欢鲜亮颜色的幼儿。
“你在看什么啊?”加西亚随口问了句。
拿都拿到了这本书,我也不甘示弱,总不能叫他小看了觉得我就看不下去一本书。
打开头几页,都是些冗长的段落,一段段的小字叫我看起来头疼,看了没几行就放弃了。
在一边的插画中到处都是赤身裸体的人体,无论是站在贝壳中出生的金发女郎,还是躯体健美的少年人。
加西亚把头凑了过来,当看到书册上的裸女时,晦涩地揶揄:“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很好看吧?”
这是少年的我们头一次看到女性的裸体,被他这么撞破,使得我有些羞恼,却也不甘示弱:“你难道不想看?”
“有什么好看的。”
虽然这么嘟囔着,但他依旧挤过来,我发现他的目光更多注视在一座健美少年的雕像下。
通过下面标注的小字,还好字都不难《大卫》。
“你在看什么?”我也嘲他,“干嘛一直盯着人家下面看。”
加西亚比我更会掩饰:“都是男的,看看怎么了。”
我们去找作者:“米开……什么罗?”
两个文盲面面相觑。
“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他。”我偷眼看天花板。
加西亚摸摸鼻子:“嗯,从来没听说过,应该不怎么有名吧。”
这位我们少年时代读不好出他名字的艺术家的雕像作品让我们受到了震撼。
即便我声称不喜欢他的画作,强词夺理:“太壮了,画一个小婴儿身体上都是肌肉,咦。”
却不能否认他在构图上给我的冲击感。
《创世纪》
一个叫做亚当的健美男子向着神伸出手,而另一边天父在天使地簇拥下向着人类伸出手指。
众信使的背后是巨大的红色幕布。
“这讲的是什么?”加西亚问我。
我当然摇头。
“不是你选的书吗?”
“我没看过啊,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要看。”
我们想往后几页寻找这个故事的出处,忽然加西亚翻着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怎么了?”
书中很大一个篇幅的插画绘画着一位火焰之中的天使。
他有着火红的头发,剑指天平。
“《审判日》。”加西亚指着那副作品的名字。
而我们后来知道这位火中审判的天使长叫做米迦勒,是公平与正义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