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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风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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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门老黄的老婆死了。
我想人死一次老婆不容易,就提着两壶酒去慰问他。
老黄哭得凶,酒就没喝两口,我想着不能糟蹋,就多喝了一些,没想到这酒不禁喝,三两口就没了。我便只好吃着花生米陪老黄看月亮,渐渐觉出酒意上头,脸烧起来,脑子倒越发清醒,于是劝老黄: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婆死了,说明老婆到死也还是你老婆,没跟人家跑了。
老黄听了很生气,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朝我扑过来,一张血盆大口嘎呜咬住了我的胳膊。我吓坏了,死拽活拽把他拽下来,肉都给扯掉一块。我心有余悸地瞪着他,他死了老婆,都变成疯狗了。
可我还不了解老黄吗,他虽然死了老婆,情绪一时有些失控,可是过两天应该就好了。
我想得果然没错。七天后,我坐在河边,靠着树晒太阳,溪流从高处下来,水声十分好听,老黄从远处过来,披着一身金光,靠着我躺下来。
老黄,没事了?我问。
老黄呜咽两声,好像马上又要哭出来,我连忙转移话题,捡起地上一片叶子递给他,说:你瞧,开始落叶了,秋天了。
老黄嗅了嗅那片叶子,说有秋风的味道。
老黄是个文气的人,他现在死了老婆,更是个诗人了。
有许多人踏着落叶过来了,杀气腾腾的,我心里真可惜,可惜那些白白被踩进泥巴里的落叶,这些人,怎么一点审美也没有呢。
领头的混混朝我耀武扬威地喊:你就是独孤城?
我说独孤城是我,你有何贵干?
他们得意地笑:听说你残废了。
我老实地点头:不错我是残废了,你有何贵干?
他们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看样子是想跟我打架。我说:我已经退出江湖了。他们哈哈大笑,问我退出江湖,有无得到天煞盟的同意。我说怎么我退个江湖,还要人签字同意的吗?他们说江湖就这个规矩,没得到天煞盟同意,就还是江湖中人,有人上门挑战,还是得应战。
我和老黄对视一眼,都觉得他们是胡说八道,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站起身拍拍土,那帮人以为是要跟他们干架了,一个个警惕地摆好架势,可我们只是默不作声地转头走了。
(二)
醒过来的时候,老黄正在帮我敷药,跟了我这么多年,受什么伤用什么药,他比跌打大夫还清楚。我起不来身,只好依旧躺着,跟老黄抱怨:你瞧瞧那帮人,什么素质,说了不打,他们还非要打。我一个退出江湖的人,说不动手,就不动手。
老黄忧愁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想他是肚子饿了。
老黄虽然聪明,可是不会烧饭,我只好勉强起身,拖着一副伤躯去做饭。前两天抓的那只鸡趁着我们打架跑走了,我这身子也打不了野味,只好委屈老黄跟我一起嚼野菜根,老黄吃了两口,默默走开了,可能还在为老婆的事情难过吧,我这么想着。
老黄陪着我啃了三天的野菜,终于撑不住嚷起来要吃肉,我只好摸出我仅剩的五十文领着他上街。自从残废以后,我的行动就不太便利,今天街上人又多,躲都躲不及,难免撞上一些人,一路上招了不少骂。
老黄的狗鼻子灵得很,老远就闻上肉味,拉着我直往那里奔。我让老板切了两斤猪胸肉,老板管我要五十五文,我摸摸口袋,讪笑道:出门急,就带了五十文,便宜一些吧?
老板不屑地从鼻子里吭出口气,说没钱就滚,看你这样子就不像吃得起猪胸肉的。
我倒是没什么,可老黄不干呐,三天没吃肉,他已经馋怕了,这时候直叫唤。我没办法,只好抢过肉转身就跑,老板拍了菜刀来追我们,可他那一身肥膘肉,就是追我一个残疾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很顺利地逃走了。
我们拎着肉,得意洋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妨有个人忽地从身边窜过,竟是抢了我们的肉就跑,老黄哪里肯,嗷呜一声叫唤,拔腿就追,他的飞毛腿在江湖上出了名的,一个黄毛小子哪里跑得过他,三两步就被扑倒在地,面对老黄一张血盆大口,老老实实把肉交了回来。
我瞧他年纪尚青,不免苦口婆心劝两句:年轻人,干什么不好,学人家偷鸡摸狗,偷鸡摸狗也就算了,还来抢我一个残疾人的东西,羞愧不羞愧?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盯着我手里的肉,吓得我赶紧把肉藏到身后,并且警告他:你也看到了,我家老黄可不是好惹的,再来抢肉,你……你试试看!
老黄威风地冲他吼了几声。
年轻人颓靡地走了,走几步,还回头看几眼,对那猪肉恋恋不舍。
回到家,我累得直喘气,老黄早就哒哒哒地跑去搬木头,没一会就搬了一堆干木头来,催促我烧肉。我心有点寒,老黄跟我多年的交情,却抵不过一顿肉。可他不把我当最重要的朋友,我却珍惜他,立马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生火煮肉。
肉香很快飘出来,老黄高兴得直打转,我也消了疲惫,流着口水守在锅边,防止老黄趁我不留心偷了肉吃。
肉香弥漫了整间草屋,我们在一团白雾中掀开锅盖,口水快流进锅里,老黄都来不及扶筷子,赤手就伸进去捞,自然是烫得满地打滚,我趁机捞出大半的肉,躲到屋外去,哧溜溜吃了个干净。老黄还在里头鬼吼鬼叫,我叹一口气,好心起身去帮他把肉都捞到碗里,让他好捧着吃。
老黄哪都聪明,也哪都不聪明,总是让我又惊喜,又无奈。
老黄狼吞虎咽吃干净了碗里的肉,又把汤水添了个干净,然后眼巴巴地看看锅,再看看我,我说:没了,吃完了,都是你吃的,你瞧我连点肉沫都没沾着。
老黄有些羞愧,又因为没吃够肉,显出几分痛苦,呜呜地叫了两声,拖着身子出去了。我见他走远了,就捞出剩下的肉,安逸地吃起来。
吃饱了肉,我觉得身上的伤都好了许多,便抖擞了精神,拿着鱼叉去河边叉鱼,老黄无精打采地跟在后头。
我叉鱼的技术并不好,虽然最近耳力惊人,行动较之前方便许多,但要叉鱼到底还是差一些,整整一下午,不过得了两条,还是老黄厉害些,一面抓,一面还生吞了不少——他这茹毛饮血的习惯,饶是我耗了多年,也没能给他改过来。
待我们搭好烤架,天色已经黑透了,我与老黄各分了四条鱼,架在火上烤。老黄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天空看,半天说出一句:今晚有流星呢。我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乐声,说与老黄听,老黄竖着耳朵听了半日,渐渐红了眼睛。这乐声,让人想女人,老黄一定又想他老婆了。我也不是女人,没法帮他,只好闷着头吃鱼。
这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们终于看到,黑暗里走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老黄带着哭声叫唤一声,我这才认出这是白天抢猪肉的那个人。
老黄被他的萧声打动,居然主动递了半条鱼过去,年轻人立刻丢了萧,饿死鬼投胎一般吞食起来。我终于觉出他的可怜,也便大方地施舍出半条鱼,他感动得直流眼泪,我连忙制止,却还是没能阻止一条透明粘液从他鼻孔流出,掉到鱼上。
年轻人受了我们启发,也下河去摸鱼。
老黄哭累了,趴在草堆上呼呼睡着了,我一面吃鱼,一面看看老黄,他睡觉还是爱流哈喇子。我想这么下去不成,老孤零零的哪行,哪天上街给他找个媳妇去。有了打算,我满心安定地睡下了。之后睡梦中,似乎还听到那年轻人抓到鱼的欢呼声,不过当时天似乎已经微微亮了。
自从施舍了一条鱼后,年轻人对我们是感恩戴德,非要留下来伺候我们,我和老黄却并不喜欢外人打扰,任凭他磨破嘴皮,我们也不松口。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之后每天晨起,打开门都能看到屋前摆着几条鱼,开始是一条,两条,后来越来越多,可我和老黄从来不吃,那些鱼臭一天,第二天就会被清理走。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年轻人,他却时时都提醒我们,他就在我们身边。
我和老黄是在江湖里练就了铁石心肠的,这点小殷勤,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想学武功,尤其是我独孤城的武功,岂是几条鱼的事情。
(三)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半年,春天来了。
老黄又找了个老婆,老婆已经怀孕了,乐得他从早到晚合不拢嘴,东奔西走地给他老婆找伙食。
没了老黄这个跟屁虫,我便成日趴在河边,闻闻花,叉叉鱼,抓抓野鸡,逗逗鸟,日子过得糊涂,也舒服。
有一日,我一觉睡得太长,正午时分睡下,夜后凉了才醒过来,身上盖着老黄的小毯子,只刚好遮住屁股。我看老黄趟在我边上,便笑话他:成日围着老婆转,今天终于想起我了?
老黄说:你现在是愈发有兴致了,成日在这里耗光阴,你从前可容不得自己有半分懈怠。
我笑道:以前是眼明心瞎,现在反过来还不好?
好,好……他一个劲地点头。
有脚步声过来,是老黄的老婆,她说上游有个人倒在了那里,让我们过去看看。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好似被什么猛兽咬伤了,已经昏迷不醒,我取了回心丹要喂给他,老黄急道:那是你留着救命的药,怎么能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子?
我叹口气:他不是什么素不相识的小子,他是我弟弟,独孤恒。
老黄惊住了,许久才问:你离家多年,又瞎了双眼,如何认出他的?
我说:那萧,是我当初做了送给我母亲的。那曲子,是我当初作了送给南溪的。
那……他是专门来寻你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写封信,你帮我送到城里会青帮,他们自会派人来接他。
老黄沉重地点了点头。
(四)
阿恒被带走了,老黄问我要不要准备搬家,我摇摇头,告诉他:我要等的人还没来。老黄苦笑说:不会来了,你知道的。我笑道:会来的。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被哄哄闹闹的喧嚷声吵醒,听见老黄和他老婆震动山林的叫声,和一大群来历不明的人的吵闹声。我以为又是来挑战的,就开了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已经退出江湖了,不接受挑战的。
人群静下来,老黄和他老婆也不叫唤了,走过来分别站在我的两侧。
有个领头的站出来,说道:你是独孤城?
又是这个问题。
我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顺道打了个哈欠。
逍客秘籍呢?
这声音冷冰冰的,让我想起当初的我自己。我去抢这本秘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口气,只不过那会我是一个人,这人很没江湖气的带了一帮人。
送人了。我说。
我说的是原本。他说。
我笑起来:我说过,我已经退出江湖了,还藏着原本做什么呢,自然是丢了。
我算是明白了,这人必是看过复本,也看到了我让老黄送的信,认出了两边的笔迹是出自一人之手,这才找上门来。
这回不同于上一回,混混上门吆喝不过是为赚名气,打得你半死不活也就行了,这回,是要命了。
我答应过退出江湖,就绝不会再动手,可是,我也不能死。
我用那双瞎眼给老黄使了个眼色,老黄心领神会,“腾”地从人群蹿出去,为我开出一条道来,我急忙跟上。有老黄开路,再加上我的轻功,逃脱不在话下。
我万万料不到,南溪会出现在路的前方。
我只顾着发怔,没有料到老黄和他老婆被那帮孙子抓了起来。我这回不得不违约了,只好当着南溪的面出手,可我双眼已瞎,那个领头的功夫又不错,周旋半日,我独孤城居然败了。
他们以老黄夫妻的性命相挟,我只好答应口述逍客秘籍。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我说。
是问南溪么?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带了笑意。
我不理他,扭头对着南溪的方向:南溪,可以么?
南溪并不说话。
我径自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她不说话。
你当初是为着我成日练功而忽略你才离开的吗?
她不说话。
你说只要我退出江湖,不再痴迷练功,你就会回来,是真的吗?
她不说话。
我为你自戳双目,你还是走了,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吗?
静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你现在问这些有意思吗?
我点点头,说一声知道了,然后开始口述逍客秘籍。
他们拿了秘籍,留下老黄夫妻的尸体,扬长而去。
我摸着老黄依旧温热的皮毛,笑道:老黄啊,我告诉过你她会回来,你瞧,她真回来了。你的孩子我已经帮你接生出来了,一只黄毛的像你,两只黑毛的像妈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