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飞来不见人》墨绾云

1、第 1 章

　　元和十四年，徐州才女关盼盼于燕子楼中绝食而死。据传，一代佳人的香消玉殒与一首诗有关。那首诗的作者，便是鼎鼎有名的白居易。

　　唐德宗贞元三年，关盼盼出身于徐州一书香世家。江南乃钟灵毓秀之所，惯出才子佳人，关盼盼便是其中一员。尚在垂髻之年，关盼盼便聪颖过人，识字写文，不在话下。及长，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莞尔一笑，似能融千山之雪。她能歌善舞，尤善唱白居易所作的《长恨歌》，跳杨贵妃所创的《霓裳羽衣舞》。

　　以她的色与艺，到了及笄之年，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一辈子风花雪月，诗词歌舞，度过一生，也未为不可。但老天爷偏偏像是要捉弄她，关家突遭变故，家道中落，一贫如洗，而她流落江湖，无奈间只得入了秦楼楚馆，成了文人雅士，公子王孙竞相追逐的名妓。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转眼间，关盼盼已是二十三岁，对于寻常女子来说，二十三岁尚是花样之年，但对于一代名妓而言，二十三岁却是个颇为尴尬的年纪。

　　草木怕零落，美人恐迟暮，而她也早已厌倦了那种强颜欢笑，逢场作戏的生活。恰在此时，朝廷重臣，徐州守帅张愔看上了她，欲以重金聘她为妾。

　　张愔虽为一介武夫，年龄大到足以做她的父亲，且府中已有不少美妾，但他性情儒雅，渴慕斯文，亦能懂她的心意，欣赏她的才华。想她如一叶孤舟，在红尘中漂泊多年，如今能得一知己，得一停泊之处，又有何求？

　　张愔对关盼盼是极好的，入府后，他独宠她一人，事事以她为重。她不喜欢府里的勾心斗角，他便在云龙山麓下，给她盖了座燕子楼。

　　燕子楼傍山临水，风光秀雅。她说她爱“碧玉妆成”的柳，他便命人沿着那湾清溪，种上棵棵垂柳。雨晴烟晚，池满绿水，有双燕自绿绦间穿梭而过，而他携着她的手沿着柳堤缓缓而行，簪花闻香，低声笑语，岁月静好，两情绸缪，她想大抵如此。

　　那一日，时为校书郎的白居易路过徐州府。白居易，何许人也？“文章已满行人耳”的大诗人。张愔对文人墨客一向心存雅慕，何况是闻名遐迩的白居易。得此良机，张愔把白居易请到了府中，美酒佳肴，殷勤款待。关盼盼唱了无数次《长恨歌》，却一直未得见《长恨歌》的主人，听闻白居易到了府中，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在张愔的许可下，她盛装打扮，轻移莲步到了花厅，在白居易面前唱了《长恨歌》，跳了《霓裳羽衣舞》。

　　她的歌喉婉转动人，一字一句，唱尽诗中韵味。她的舞姿妙曼柔美，一旋一转，尽是风情流转。“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白居易听得呆了，也看得呆的，只觉眼前之人，红艳露凝香，恍如杨贵妃在世，回过神后，脱口而出道：“凤拨金钿砌，檀槽后带垂。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后两句以国色天香的牡丹比关盼盼，关盼盼之娇艳可见一斑。

　　烛影摇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次日，白居易离开了徐府。而因着他那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关盼盼的更是艳名远扬。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张郎年纪大了，她也不敢奢求与他白头到老，若能得十年相伴，她也是心满意足的。不料，才两年间，张愔便去了。洛阳北邙山，多了座新坟，而关盼盼心里，多了份绝望。

　　失去了张愔，关盼盼又成了不系之舟。府中别的姬妾如流云般四散，以她的相貌才情，再找个不错的人家也非不能。可她忘不了张郎对她的情意，便是人鬼殊途，她也觉不负他。

　　张府易手他人后，她带着老仆，住进了燕子楼。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张郎，她是鬓云懒掠，眉黛慵描。相思成灰，心痛难忍之时，她也曾大醉一场，可醒来后，望着空荡荡的四周，不过更加心碎……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这是她念着他时，写下的诗，字字句句，皆是断肠之语。

　　元和十四年，张愔去世已有十余年，而关盼盼亦在燕子楼为他守了十余年。

　　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曾是张愔的手下。一天，他鬼使神差般想去拜访白居易，并带上了关盼盼新做的三首诗。正是他这个不经意的行为，间接地把关盼盼推向了黄泉路。

　　白居易读了关盼盼的诗后，起初是颇为关盼盼守节之事动容，可他转念一想，张愔已去多年，关盼盼你竟觉得活着了无生趣，又对张愔日思夜想，何不到黄泉去陪他？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白居易挥笔写下了一首诗——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这些年来，品尽世间百味，历尽人情冷暖，她的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张郎去后，她亦是想随他一同去的，可她怕别人说张郎好色，死后亦要美妾殉葬，这才苟活至今。不料，她仰慕多年，曾夸她“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的白居易如今竟如此讽刺她。她的一片痴心，多年来的苦苦挣扎，在世人眼中，难道竟都是忘恩负义，贪生怕死吗？

　　罢了！竟如此，她又何必再苟延残喘！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这是她写的最后一首诗，诗里有她的悲恨，有她的委屈，有她的无奈，也有她对白居易的怨怼。

　　十日后，关盼盼魂逝于燕子楼，时人闻之，皆感慨不已。白居易得知她绝食而死，亦是后悔的。

　　可尘归尘，土归土，世间的一切在她魂魄离体的那一刹那，便是与她无关的。算来，她也不过只是红尘之间一女子，本想觅得如意郎君，佳儿好女，琴棋书画，安稳度日的。可造化弄人，辗转皆非所愿。

　　凡尘往事，皆似梦，才子佳人，转头空。试问燕子楼前，双飞燕儿，如今折柳赏花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