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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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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我发现我们在做很多时候的时候都太想当然,就比如前阵子,我觉得唐泾川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就以为是治疗见效了,可是事实却并不是。
对于我这种没有经历过那种治疗的人来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抗拒用药,直到我们坐下来聊起这件事。
唐泾川说:“害怕。”
这些日子,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好像就是害怕。
我想起他的形容,他把外面的世界比作悬崖,比作深渊,仿佛自己走出去就会粉身碎骨。
一个人再怎么爱另一个人归根结底也是无法对他做到感同身受。
我痛苦不是因为我深入其中也体会到了他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痛苦所以我才这样。
我能理解,却感受不到,这让我觉得也很煎熬。
唐泾川说:“我之前吃了药,可是还不如没吃的时候觉得舒服。”
他告诉我,在他刚开始用药的那几天里,整个世界都好像颠倒了,头晕头疼,强忍着不适去上班,可是在打字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那几天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心理的疾病转移到了肉身上,所有原本用精神来承受的痛苦化作了实体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
他说:“有一天下班,我特意等到同事都走了才走,因为我浑身无力到几乎没办法好好走路,在电梯里,我靠在那里,它下降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听完他说这些,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每天都在忙什么,他跟周晓云说我把他照顾得很好,这句话突然变得很讽刺,我有真的做到吗?
我突然觉得很失败,那种挫败感让我抬不起头,我突然就在想,如果周晓云在,她绝对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可是如果周晓云在,唐泾川根本就不会得这种病,他不会受这么多苦。
我问:“这种情况,你跟邵医生说了吗?”
他摇头:“我受不了,就自作主张停了药,他不知道。”
“余医生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所以用药必须随时调整。”我觉得头疼,“不用药是不行的,这两天我们再去找邵医生,你把这些跟他说,他会有办法。”
唐泾川不说话,但我感觉得到他的抗拒。
“听话。”我说,“你说过想快点好起来。”
晚上,唐泾川睡了,我站在他家阳台抽烟。
马上过年了,小区里已经挂起了灯笼,深夜里,路上没有人,可灯笼依旧红着一张脸看着这个沉睡的世界。
被灯笼映红的地方看起来温暖柔软,可是我们身处的世界却漆黑一片冷硬可怕。
唐泾川还是很听话的,第二天一早就请了假,跟着我又去找邵医生。
余医生不在办公室,去忙了,陶裕宁买了早饭给我们送过来,顺便留下陪我等着唐泾川。
他看我愁眉苦脸,就问我是不是最近又出了什么状况。
我把昨天的事给他简单说了几句,他坐在余医生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对我说:“水总,你有没有发现,无形之中你给自己捡了好多包袱。”
“泾川不是我的包袱。”
“包袱不等于负担,他当然不是你的负担,可是在他的事情上,你总是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真的不累吗?”
怎么可能不累?但那又能怎么办?
我们离不开对方,也不想离开对方,他现在过得不好,我不管以什么身份在他身边,我都必须让他好起来。
我这么和他说了,他哼笑一声回我:“哪有那么多必须,你不觉得你的神经也绷得太紧了吗?”
陶裕宁坐在余医生的位置上,说话的时候竟然有时候跟余医生神似:“这么说吧,你想照顾他,希望他好起来,这没错,毕竟你爱他,但另一方面,你们是两个独立的人,照顾和陪伴都没错,但你不应该把任何错误都怪到自己身上。”
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对我说:“还有,过分的关注无异于在时刻提醒他他是个病人。”
我皱眉:“你跟你家余医生说的不太一样啊,不然你们先打一架?”
“啊?什么?”
“他让我多关注唐泾川,你让我别过分关注,你们俩最近闹别扭呢?”
陶裕宁笑了,摆摆手:“哎呀,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我们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是让你把注意力放在该放的地方,那些无伤大雅的方面就多给他一些自由,这事儿就跟追姑娘似的,张弛有度才能修成正果。”
“你还追过姑娘?”余医生推门进来,双手环抱在胸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陶裕宁。
我笑了,站起来,走到了门边:“你们俩慢慢交流追姑娘的经验,我出去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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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泾川接受了医生的劝说,重新开始服药,而我因为这个,算是彻底住进了他家。
余医生说,开始服药的病人很可能会出现各种副作用症状,一旦唐泾川有这些反应,要立刻联系他们,他们会根据情况决定是继续用这些药还是做一些调整。
看着他每天要吃的那一大把药,我真的觉得头疼,自己嘴里都是苦味儿。
我问余医生,怎么就不能一步到位,难不成治个病还得挨个试药?
他竟然回答我:“这个病,就是这样的。”
以前我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事情,第一次听说原来有一种病需要“试药”。
唐泾川大概是为了让我安心,每次吃药都尽可能当着我的面,但最开始的几天,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副作用明显。
他的脾气变得很差,身体状况更糟。
我不止一次发现他盯着那瓶以前的安眠药看,吓得我赶紧联系医生,顺便藏起了那瓶药。
我去找邵医生,邵医生说用药时间太短,尽可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说真的,我当时特别想发火,唐泾川都被折磨成那样了,还让他坚持?万一哪天他坚持不住了呢?但我不能发火,因为我清楚,在这方面,人家医生比我有发言权。
在唐泾川用药的第五天,我们商量之后,他辞职了。
公司的人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上司也没难为他,知道他病了,让人事部门很快就给他办好了离职手续。
回到家来,唐泾川缩在沙发上一整个下午,一个字都没说。
我知道他很痛苦,生病,又没有了工作,可这是我们必经的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看着这样的唐泾川,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不去上班了,我的工作也都转移到家里来做。
有时候我不得不去公司,就让陶裕宁来陪他。
唐泾川经常说他自己在家没关系,可是我不敢,虽然陶裕宁说的“张弛有度”有一定道理,可是在这种时候,我真的不敢。
如果他真的自杀,怎么办?
我不敢想。
唐泾川总说他害怕,其实我也怕。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用药的病人比不用药的病人情况还糟,我不止一次给余医生打电话,问他这样正常吗?
余医生的回答是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终于体验了一次什么叫咬牙挺着,在陪着唐泾川的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可能也快要去看医生了。
但好在,他用药半个月之后,开始好转了。
我以前并不是有仪式感的人,甚至各种节日都不会刻意去过,就像唐泾川不在我身边的那大半年里,我度过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可那天除了秘书抱来一个蛋糕给我之外,我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可是,一月末的这一天,我用红色的马克笔在日历上圈了出来,并且决定以后每一年要把这天当做纪念日来过。
服药的这半个月里,唐泾川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反应也很迟钝,有时候我和他说一句话,他要好一会儿才给我回应。
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做,我想办法找些有趣的事情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根本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那天,我做完早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在修剪家里那盆有些枯黄的花,我过去的时候,他说:“家里是不是有个小喷壶?它叶子都黄了。”
我拿来喷壶,装满水,站在一边看着他往叶子上喷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就像这盆花,过去的这段时间,他的生命仿佛枯叶,但今天开始,又逐渐恢复生机了。
就是那时候起,唐泾川偶尔会对一些事情产生好奇心了,以前总像是个局外人、旁观者一样的他,终于开始走进生活。
我立刻偷偷给邵医生打电话,邵医生很开心,告诉我应该是药开始起效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天天转好,而且十分明显。
他开始主动和我聊天,也愿意跟我出去走走了。
我们到小区外面的小广场去散步,看着穿得厚厚的小朋友抱着一只大狗在小广场上玩闹。
我们还一起去逛超市,他会说晚上想吃什么,或者想给我包饺子。
临近春节了,我们在超市买了春联,他说:“市里春节的时候不能放烟花。”
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便提议说:“那除夕咱们俩还是去我那儿,这几天我找人收拾一下家里,好久没回去了,估计一层灰。”
唐泾川靠着我,想了想,对我说:“别了,咱们自己收拾吧,反正没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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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其实特别懒,尤其懒得打扫,如果不是唐泾川的提议,我绝对不会回来收拾屋子。
腊月二十八,我们俩在超市买好了过年要用的食材,开着车往我家里去。
路上经过唐泾川公司,他看着那栋大楼,有些失神。
因为生病不得不辞职,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只是我们最近都开始相信,失去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回来的。
我跟他说:“去年除夕你还上班,中午我来接你,你还记得吧?”
他笑了笑:“记得,你当时说是路过顺便来接我,其实是特意过来的吧?”
我突然发现唐泾川真的其实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懒得和我计较太多。
我没多说话,说多了暴露得也多,而且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给我留什么面子。
今年因为他不上班,时间充裕了很多,我们到了家,像去年一样,他拎着袋子去厨房放好,我脱了大衣回身看着他。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家里其实不算脏,我不回来住的这些日子,秘书都有安排钟点工定时来打扫,我们只是需要把这几天要用的碗筷再清洗一遍,然后把床单被罩全都换掉。
我跟着唐泾川干活,两个人都挺生疏的。
套被罩的时候我有点儿急了,怎么都弄不好,唐泾川就拿着手机上网搜攻略,我坐在床上生闷气,抱怨说这东西烦人。
他还真的在网上找到了快速套被罩的方法,我本来不想弄了,可他一看我我就没招,只能乖乖听话。
我就在想,两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凑在一起生活,要学的东西还真多。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找邵医生。
唐泾川最近状态不错,邵医生说春节之后会对药物再进行一次调整。
我可能是真的被他之前的样子吓到了,一听说要调整药物就想到副作用,唐泾川也跟着不安起来。
可邵医生说这次的调整反应不会那么大,而且每做一次调整都说明他在转好,让我们安心过年。
唐泾川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助,让我想起可怜的小兔子。
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余医生刚好从另一个房间出来,问我们俩春节打算怎么过。
我没避讳什么,直接告诉他我跟唐泾川在我家里过年,余医生笑笑说:“挺好。”
他说陶裕宁非要去国外过年,还说好不容易有个稍微长点的假期,得抓紧时间出去玩。
他这话,当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说:“知道了,等会儿我给他打电话。”
余医生这人简直就是陶裕宁派来跟我讨假期的,让他们俩弄得我好像是新时代的周扒皮。
回家的路上我打电话给陶裕宁,告诉他明天他就可以放假了,一直放到初十,算是给他的奖励。
陶裕宁在那边兴奋得不行,感谢的话说了一卡车,最后压低声音跟我说:“水总,别忘了给我唐哥准备新年礼物。”
我习惯地看了一眼唐泾川,发现他正在看我。
腊月二十九,唐泾川去了殡仪馆看周晓云。
我把他送到那里之后自己去了商场,转了一圈,选了一份新年礼物。
除夕一早,我被唐泾川叫起来贴春联,这边才刚贴完,陶裕宁给我们订的烟花就送来了。
唐泾川站在院子里,感慨说:“一年过得真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时间从自己耳边以流水的形式走过的声音,哗哗哗,把过去冲刷得闪闪发光。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我们俩,我为了给唐泾川做一顿像样的年夜饭,硬是强迫着陶裕宁把我的“试验品”都打包带回去,美其名曰不能浪费。
那会儿唐泾川还是个厨房杀手,我还清楚的记得周晓云说唐泾川很聪明但唯独学不会做菜。
现在,一年过去,他不仅学会了,还做得很好。
这一年是炼狱一样的一年,可也是值得珍藏的一年。
我走过去,把没穿大衣就跑出来的唐泾川拉回了屋里,让他在客厅等我,就像去年那样。
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他站在沙发边仰头看我。
一年前的我们俩跟此时此刻的我们重合了,我说:“新年快乐,这是今年份的新年礼物。”
他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对我说:“怎么办?我又没给你准备。”
我重复着去年的那句话:“你在这儿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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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看唐泾川拆礼物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甚至连包装纸外面的彩带都好像是朵脆弱的花,他轻拿轻放。
打开盒子的时候他说:“我有预感……”
话还没说完,盒子打开了,他笑了出来。
还是那个牌子,还是毛衣,不过这次不是白色,而是红色的。
他看着我,无奈地说:“我是该说你毫无新意还是很有创意?”
“你试试。”我很满意这次选的礼物,“过年当然要穿红色。”
他放下盒子,把毛衣拿出来,然后看见了被藏在毛衣下面的卡片。
“这次卡片怎么在下面?我还以为店家不给写了。”
我知道他在开我的玩笑,自己也不解释,就任凭他拿起来看。
白色镶了金边的卡片上这次没有含蓄地写诗,而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今天要吃到饺子里的糖。
唐泾川看着那张卡片,笑容渐渐淡了,他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我,他说:“这次是你自己写的?”
我笑着点头,希望能实现这最朴实的祝愿。
然后,他也又笑了,对我说:“谢谢。”
唐泾川穿红色的毛衣也好看,而且这样的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春节依旧那么无聊,电视里吵吵嚷嚷,家里只有我们俩无事可做。
我们开着电视坐在客厅的地摊上玩陶裕宁送来的拼图,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唐泾川主动起身说:“我该吃药了。”
这几个字让这个日子蒙上了一层雾,隔着这薄薄的雾,我看见唐泾川从包里拿出他的药盒,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水,那一大把药,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现在的他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的周晓云,病恹恹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这样的唐泾川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就像所有的艺术品都很脆弱一样,他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副多看一眼就会褪色的名画,或者碰一下就会出现裂痕的瓷器。
吃完药,他走回来,继续低头拼图。
生病之后,他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这段时间因为药效发作,稍微好了一些,但跟以前相比,还是大不如前。
我这么粗心大意的人这会儿都已经拼了好大一片,可是他面前还是小小的一块儿,他皱着眉,不停地翻找着。
我说:“泾川,我累了,陪我喝点酒?”
他一开始不理我,我管不了那么多,拉着他就走。
我们到楼上的书房,喝着酒看着电影。
电影里的人说“只有未遂的爱才会浪漫”,还说“享受生活才是真谛,勉强接受是毫无意义的”。
上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还是我跟唐泾川没有重逢那会儿,我每次都在对自己说,尽管未遂的爱并不浪漫,但勉强接受确实毫无意义。
唐泾川抱着抱枕靠着墙,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投影在墙上的画面。
他问我:“你真的觉得未遂的爱浪漫吗?”
我想起以前我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说:“爱本身就很浪漫。”
他看向我,眼神有些深沉,里面藏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和去年一样,我们放着春晚当背景音,然后跑到厨房去包饺子。
去年饺子里的糖跟硬币都被我吃掉了,然而这一年,我既没拥有甜蜜的爱情,事业上也没什么重大突破。
只是,我还是很迷信的希望包着糖的饺子能被唐泾川吃到。
这就有点儿像是有病乱投医,当人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就开始迷信。
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在包饺子的时候做了点小手脚——我不仅在包了糖的饺子上做了标记,还为了以防万一,包了五个糖馅儿的饺子。
唐泾川对此一无所知,他被我支出去找东西,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包好了。
年复一年,春晚没什么新花样,甚至主持人的礼服都差不了太多。
我们俩煮好饺子,盛了两盘端到客厅,一边听我吐槽,一边吃饺子。
我特意去找有标记的,找到一个赶紧放到他碗里。
他对此完全没有察觉,吹了两口,咬了下去,然后皱了皱眉。
“味道好怪。”
“怎么个怪法?”
他皱着脸,咽了下去:“甜的。”
作弊成功的我假装这是巧合:“你吃到了包着糖的饺子,明年肯定过得特别甜。”
“可是,”他说,“这饺子是你夹给我的。”
“谁吃了福气就是谁的,”我说,“看起来明年我也能甜一下。”
我发誓,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想着它是一句情话,我只是想表达,他过得好我就过得好,但是唐泾川,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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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除夕,我们绷紧了神经等待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可是这次,竟然靠着对方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唐泾川是什么时候睡的,只知道当我被闹闹哄哄的电视吵醒时,他也才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
我们俩对视了一下,然后都笑了。
我问他:“你也睡着了?”
他点点头,坐好,看了眼时间:“新年了。”
外面鞭炮声四起,同时小区物业兢兢业业地放起了烟花。
我拿起大衣递给他,叫上他出去看烟花,在门口的时候他把我拉住:“让我穿大衣,你自己就这么出去?”
他把我的外套塞给了我,先一步出了门。
今年虽然也下了几场大雪,但没有去年下得多,这会儿院子里几乎没有积雪,冬天的银装素裹是没有的,如果再没有头顶的烟花搭配,就只觉得凄凉萧瑟。
我们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开在天上的一朵又一朵耀眼的烟花。
唐泾川说:“烟花把这里照得更亮了。”
“我们一起,让它更亮吧。”我把打火机拿出来,他接过去,我们像去年一样,一人守着一边,开始点火。
烟花朝着天空冲去,冲到最高点,炸开,像是要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生命力到底有多旺盛。
以前有人说烟花这东西比什么都寂寞,比什么都令人唏嘘,因为它生命最灿烂的一刻过后就是永久的陨落,但在我看来,我们并没有资格去唏嘘它的一生,至少它肆意地绽放过了。
我们的耳边是震天的响声,唐泾川凑近我,对我大声说:“水航,新年快乐。”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里面是我送的红色毛衣。
他笑着在和我说话,就好像那些痛苦从来没有惊扰过他。
唐泾川跟烟花好像是两个极端,烟花用了自己的一生去搏片刻的绚烂,唐泾川克制着一切去换一段完整的生活。
烟花想要做制高点最耀眼的那个,唐泾川却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普通人。
可是,想做普通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为了这个,他咬紧牙关努力着。
“新年快乐。”我说,“接下来我要做一件可能会让你不太开心的事,但今天过年,我再讨一个礼物。”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走近他,当烟花齐放时,我亲吻了他冰凉的额头。
唐泾川没有躲开,他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感受着他的心跳,觉得大概有一天,他会爱上我,这并不是我在痴心妄想。
烟花放完,我们照例到屋顶点着小火炉喝酒。
下午看电影的时候已经没少喝,到了这会儿,几杯下肚,我们都开始发晕。
陶裕宁跟余医生发来视频通话,跟我们说他们那里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新年,陶裕宁跟唐泾川说新年快乐,告诉他自己在国外给他买了新年礼物。
我问陶裕宁有没有我的份儿,陶裕宁直接转移了话题。
说真的,我很庆幸我跟唐泾川能遇见那么两个人,虽然我跟陶裕宁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公司之外,我现在更愿意把我们四个说成是朋友。
以前周晓云就跟我说过,唐泾川朋友很少,他生病之前就不太喜欢与人来往,那时候他大概更多的是羞涩,后来就是抗拒。
我本以为让他接受别人很困难,但是现在看来,他跟陶裕宁相处得不错。
说到底人还是群体性动物,我们谁都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生活,我们需要家庭需要朋友,尽管我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但也希望他能有除我之外的朋友。
看着他被陶裕宁逗笑,我恨不得现在就给身在国外的那个家伙发个大红包。
挂断了视频,我假装抱怨:“他太吵了。”
唐泾川因为喝酒,此刻脸色绯红,他有些意犹未尽地说:“他性格很让人羡慕。”
我跟他碰了碰杯,对他说:“你不知道,他也特羡慕你。”
“为什么?”
我说:“因为他的老板,每天围着你转。”
唐泾川嗔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抿着嘴偷笑。
“我们总是羡慕别人,”我喝了口酒,靠着椅背,点了支烟,“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如意,别人样样儿都比自己过得好,但其实,我们也被无数人羡慕着,就像我,长得帅又有钱,不仅如此,还才华横溢……”
我说到这里,唐泾川转过来看着我忍着笑意。
我故意逗他开心,说:“我说这些,你承认吧?”
他点头表示认同。
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过去面对着他,看着他眼睛的时候,突然觉得酒劲儿上来了,让我更晕了。
我说:“我哪儿都不错,但我最羡慕的是你。”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轻声问我:“为什么?”
我大概是真的醉了,因为我说:“你说呢?”
我看着他,告诉他因为我最在意的那个吻在他手心里握着。
71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拾荒的人,每天沿着城市边缘来回走着,把一些别人不在意而我却视为珍宝的东西捡起来放好。
对我来说,唐泾川就是那座城市,而他给我的一些细小的表情和零碎却柔软的话就是我的宝贝。
到这一年的春节,我们认识15个月,在这15个月里,我跟唐泾川都经历着过去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激荡,跟这一年多相比,我以前那些日子仿佛都不值一提,到老了我回忆的时候,可能我的人生也是从29岁遇见唐泾川那一年开始。
也有人问过我这么爱一个人值不值得,等这么一份可能根本就不会来的爱值不值得。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值不值,想做就去做了,想爱就去爱了,想等就一直等着,去计较值不值得,那爱就不纯粹了。
当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纯粹的人,只是因为遇见了唐泾川才在生命的某一个拼图版上沾了点儿纯粹的感觉。
相比于计较是否值得,我更愿意感谢这一场爱。
去年春节,他因为识破了我的心思落荒而逃,今年春节,我已经可以坦荡地告诉他我在等他爱上我。
这就是进步,虽然等了一年才进步这么一点点,但这对于唐泾川来说,没那么简单,我很开心。
再热闹再特殊的日子也是眨眼间就过去,春节的几天我们俩一直在我那边住着,有时候他还是会看着对面的那栋房子发呆,也有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愿意出来。
但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好了不少,我乐观的想,或许等春天来的时候,他就能更轻松一些了。
年后,我们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我在家陪着他,把工作都放在家里做,到了约定的日子带着他去见邵医生,邵医生根据他现在的情况在用药上做了调整。
到了三月份,春天已经半只脚迈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唐泾川在邵医生的帮助下已经几乎没什么事情了,虽然药还没停,但他的状态已经完全可以重新回去工作。
唐泾川也不愿意一直在家待着,虽然他不说,但我清楚,在没有工作的这几个月里,他不仅仅是没有收入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房贷要还。
之前我跟秘书说想帮唐泾川还房贷,结果被秘书吐槽得哑口无言。
确实,这事儿根本就是我不该插手的,只是,看着自己爱的人那么辛苦,谁受得了?
陶裕宁说我:“你当自己是他金主吗?就算你愿意,我唐哥也得被你气个半死。”
他现在是真的跟唐泾川混熟了,以前的“你的唐哥”已经变成了“我唐哥”。
因为陶裕宁的“教育”,我没再多管这些事,也不阻挠唐泾川找工作,余医生说过,他出去工作比在家里闷着更好。
我曾尝试提议让他到我公司去,唐泾川笑着说:“认识老板就是好,哪怕专业不对口也能走后门进去。”
我说每家公司都需要技术岗位,唐泾川歪着头看我:“可是你们公司的技术岗位需求跟我能提供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既然他拒绝得这么坚定,我也不好再继续坚持,只能端着咖啡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在网上一份一份地投简历。
三月末的时候,唐泾川开始面试,而我也慢慢地回到正轨,一周差不多能有三四天到公司去处理事务。
因为之前担心唐泾川,很多需要到外地去谈的事情都延后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大碍,我也让秘书开始计划接下来的出差事宜了。
唐泾川的工作找得倒是很顺利,我出差前一天他接到一家相当不错的公司HR打来的电话,让他准备去做入职体检,没问题的话下个星期可以去上班。
唐泾川道了谢,挂了电话,靠着窗台笑着看我。
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春天这才是真的来了。
他跟我说:“接到电话听到他们决定录用我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好了。”
他跟我说:“水航,你救了我两次。”
人有的时候情绪真的很容易失控,我们俩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都克制到近乎自残,压抑得我都快疯了,现在,看着他终于从泥潭中走出来,我觉得重获新生的不只有他,还有我自己。
我依旧无法对他的境遇感同身受,但是我因为他好了起来而继续热爱生活。
“那你要不要奖励我一下?”
他走过来,抱住了我。
隔着衬衫,我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心跳,那频率在我身上写成了一首诗。
聂鲁达——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72
那天晚上唐泾川给我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他说是为了庆祝成功找到工作,也为了祝我出差顺利。
餐厅的灯昏昏暗暗,我们相对而坐,竟然有点儿暧昧。
他给我倒酒,跟我说:“其实我有好多话早就想说了。”
唐泾川告诉我,在他治疗期间,经常是看着我有一肚子的话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好像一张嘴,自己拼命留住的那口气就会如同气球炸裂一样散掉。
他过得苦,我哪能不知道,可是我也真的在好奇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想什么。
那时候我看到的唐泾川相比于“寂静”更多的是死气沉沉,他像是每天都在不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考那些我不知道的问题,也像是每天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这个世界不想理会我。
他说:“那时候我什么都想不了,甚至好几次我在看着你的时候要好半天才能想起你叫什么。”
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闭着眼睛缓了缓,再开口时和我说:“其实这些都还好,我最难的是刚开始用药的时候。”
唐泾川又给自己倒酒,我让他少喝一点,他笑着摇头说:“没事儿,我下周才去上班呢。”
他说:“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这种病会这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以为看几次心理医生就好了,却没想到邵医生告诉我必须服药。我就想,可以,只要能好起来就行。我回来之后开始吃药,可是第一天我就害怕了,失眠的情况加重,不仅如此,我甚至好像丧失了生活能力。”
听着他说这些,我第一次知道,或许我看到的他表现出来的痛苦还不及他真正体会的十分之一。
“所以你偷偷停药?”
他点头:“对,我当时开始不相信医生,我觉得那些药只会让我更糟。”
我突然庆幸,这真的要感谢余医生,如果不是他,我跟唐泾川还不知道最后会走向哪里。
他说:“给你看一个东西。”
他站起来,走出餐厅,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很小的笔记本回来,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打开后发现第一页写着一个半“正”字。
“我每想到自杀一次,就在这上面写一笔。”唐泾川说,“服药期间,我一共有8次想到了死。”
我眼前的“正”字变成了两把刀,一把插在我心上,一把插在我喉咙。
我听见血一滴滴掉在地上的声音,我觉得头晕,觉得无力,觉得自己还是没能让他好过些。
“第一次的时候是我重新开始用药的第二天,你在客厅跟人打电话说公司的事,我看着窗户,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想跳下去。”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那些痛苦从来都不是他的,“那时候好像死亡比活下去更诱惑我,我都走到窗边了,看着外面的时候觉得纵身一跃就是解脱,可当我伸手要去开窗户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也没多想什么,就是想到了你看着我时的样子,然后你就来喊我了。”
我不记得了。
他重新开始用药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压抑且混乱,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幕。
他说:“当时你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出现,切断了我跟死亡的联系。”
有人能理解什么叫后怕吗?一想到他曾那么多次站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真的后怕,那是悬崖峭壁,一失足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有了第一次,后来的那些就不稀奇了。”唐泾川和我说,“我跟邵医生聊过这个问题,他要我一定自控。我路过高楼的窗边就要克制自己想跳下去的冲动,我拿着水杯就要克制自己想摔碎它然后划破自己动脉的冲动,我洗澡的时候要克制自己沉在浴缸水面以下的冲动,我真的太痛苦了,每天吃着那么多的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舒服的,我真的觉得我比死人还不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一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哭得不成样子,那是劫后余生的眼泪,比什么都苦却也比什么都甜。
“我没有热情,没有欲望,整个人都是钝的,唯有在看见死亡的可能性时才反应敏锐。”唐泾川满脸泪痕地喝着酒,然后擦了擦嘴唇,对我说,“那时候我真的特别想死,可拉着我的就是你,我面对那么多可以结束我生命的利器时,只有想着你的名字才能让我把它们都放下。后来我开始转好,去查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书上说,像我这种情况,躯体疼痛和自杀意愿强烈都是时常出现的,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情感丧失,但因为你在,直到药效发作,我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一步。”
在唐泾川的口中,我仿佛是一个英雄,但其实,真正的英雄是他,在无数中痛苦中被拉扯着的他,像个手无寸铁的战士以自己的肉体凡胎战胜了穿着铠甲手持兵器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