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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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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川故友》
【一】
何微行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接到温清远的死讯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听说他设法筹集到了一批物资,刚运出上海却被一队日本士兵拦了下来。同行的人见机不妙,纷纷退避。只有他,顶着敌人的枪炮和刺刀,不退反进,当场便被射成了筛子。直到天黑后,才有几个得他生前恩惠的人偷偷收拾了他的尸骨,立了个无碑无铭的坟墩。
何微行面无表情地听完,低头呷一口茶,用一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说:
“日本人?”
“是。”听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补了一句,“听夫人说……这是爷您的意思。”
茶盏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何微行沉默了片刻,眼神波澜不惊:
“愚蠢至极,死不足惜。”
而后他起身,披上外套,舟车劳顿的缘故,身子不稳地晃了晃,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爷去哪?”
他避开听差要扶他的手:“去铺子看看。”
【二】
民国二十九年,上海。
难得一晴的四月,天空仿佛永远罩着一层散不去的灰云,微风裹挟着细雨,空气潮湿得惹人恼。
汽车缓缓地驶过萧条的街道,何微行疲惫地扯松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领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一个人影在视野里一晃而过,他一惊,直觉自己看错了。
然而他转念一想,还是让司机停了车。
司机撑着伞跟在他身后,随他来到一家破落的面馆,逼仄的店子里挤着几张污渍斑斑的木桌,年近五十的店主拿一块抹布擦着桌子,见有人来,眼珠迟钝地动了动,又继续麻木地擦桌子。
店里只有一个客人。
何微行停在店门口,远远地打量着那人。
约莫是这几年过得很不如意,他清减了许多,面部轮廓的线条分明得有些凌厉,身上的长衫打着好几个补丁,原本的颜色褪得七七八八,头发也乱了。
他在吃面。
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可以当镜子使的面汤一丝油荤也欠奉,只缀着零星暗绿的葱花。味道肯定是不好的,那人却吃得很香,估计是饿得狠了,吃相委实算不上文雅。
每个细节都藏不住的穷酸气。变化太大了。
何微行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北平温家的少东家温清远,犹如从小姐们爱看的才子佳人的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谦和风雅,爱极繁华,待人接物时往往还未说话,一双映月秋水似的眼睛已先含了三分笑意,无处不周到,无处不体贴。
何微行记得他从不穿西装,常年一身湖色的长衫,样式不一而足,反正他就没明白这种长衫到底有多少。他隔三差五地便要去戏院听一出咿咿呀呀的戏,偶尔也会在雨后新晴时分去湖边的水榭坐坐。湖光潋滟动人,而他单只是面容沉静地对着远方苍翠的群山出神,风致便不输其下。
他出众的当然不仅仅是容貌。
北平是不缺青年才俊的,但那时年方二十的温清远的优秀,让一些老一辈的生意人都为之黯然失色。
可惜天妒英才,他偏偏是生在这样一个乱世。
三年前北平失守,何微行几经周折,辗转来到上海,娶了出身名门的温婉的妻,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却与许多故人都失去了联系,包括温清远。
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哪怕是像他那样出色的人,只要在这动荡的乱世里摸爬打滚走一遭,也是有可能沦落平庸的。何微行想。
年轻人心气儿高,以前温清远出尽风头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盼着他摔跤,摔得越狠越好。可他此刻算是得偿所愿了,心里却反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何微行看到温清远快吃完了,便走进去,在对方搁下筷子的时候及时递上了自己的手帕。
温清远一愣,随即接过手帕,整理完后对他从容一笑:
“微行。”
他对这次重逢显然是有点惊讶的,但好像并不为今昔的悬殊而感到窘迫,笑容犹带着从小打下的烙印,清浅如春花初绽,既不显得过分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敷衍。虽然仍穿着那穷酸的长衫,给何微行的感觉却分明是三年前那个衣衫纤尘不染的少年公子。
只是眼睛不似从前的明净无邪,沉淀了什么东西,深邃得叫人看不透。
完全不是何微行想的那样,沦落平庸。
光华内敛,锋芒暗藏。
何微行心里不知怎么,又是另外一番不是滋味了起来。
【三】
无论如何,他乡遇故知总归是一件喜事,得知温清远刚来上海,尚未安顿下来,何微行便邀他去府上暂住几日。
然而他近来诸事缠身,当天吩咐听差务必殷勤招待客人后就不见了人影,等到得空与温清远叙叙旧,已是半个月后。
栀子花开了。
这一日天气晴暖,何微行在采光良好的书房里见到温清远的时候,他正戴着眼镜,翻阅一卷古书。
他想了想,退回花园折了一枝栀子花。
“长别数载,大哥别来无恙。”他笑着将半开的花往前一送,心情很好地说,“送你。”
温清远合上书,盯着面前香气馥郁的花,十分的无言以对。
何微行又笑:“大哥还记得四年前的事?我以前做了许多错事,现在给你赔个不是。”
四年前,何微行十七岁,自国外留学归来。是不是学了一身本事还有待考究,精神倒确实是大变样,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直接跑到未婚妻家里,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大谈什么“自由恋爱观”,一意孤行地取消了婚约,差点被脸色铁青的前准岳父乱棒打死。何父闻讯赶来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拎回家,让他跪在祠堂里,口沫横飞地训了半个时辰,末了低头一看,他这洋气的儿子紧紧闭着眼睛,脑袋似有千斤重,压得身体也摇摇欲坠,仿佛再加一根稻草,他就要倒下去了。
何父还没摆出应有的表情,就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他特立独行的儿子顺着风往前一扑,给列祖列宗磕了一个特别实诚的响头。
隔天何父便把他送往温家,眼不见心不烦。
何微行有些缅怀又有些不好意思,说:
“那时家父指着我鼻子,哆嗦了半天就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学学温家那小子呢’!”
温何两家是世交,温父与何父从小互看不顺眼,什么都要比一比,比学识比才艺,比身段比赚钱,何父自认绝不比温父逊色,唯独在娶妻生子这件事上落后了一步,成了他一辈子的痛。眼见着两个老一辈的一生是起不了什么波澜了,何父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期盼他能替自己争一口气。
于是何微行打小听得最多的就是“温清远如何如何”。
他原本还有点心虚,一听这句话立即炸了,跳起来就要与何父理论理论,奈何何父冷酷无情,压根不给他一雪前耻的机会,一脸心灰意懒地命人把他打发走了。
几天后,怨气未消的何微行来到了北平温家,赌气斥退了领路的听差。可他住惯了简约明了的洋房,又许久没来温家,独自摸索了半天也没找着路,被这回廊幽深的五进大院子折腾得无名火噌噌地涨。路过花园的时候,他连温家的花草都讨厌起来,折了一枝栀子花,将其当作温清远,翻来覆去地揉捏。
终于见到温清远,心情恶劣的他不知出于何种诡异心理,生生地扭出一副轻薄浪子的嘴脸,笑里藏刀道:
“长别数载,哥哥别来无恙。”把那蔫蔫的花送到温清远面前,“送你。”
温清远莞尔,环顾四周,轻声道:
“微行本事了得,伯父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会无比欣慰的。”
何微行摇摇头:“家父才不会这么想,在他眼里,我是处处不及你的。”
“什么话,我连温家的生意都保不住。”
何微行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底虽有惆怅之色,却毫无恼恨的意思,心里忽然一动。
三年前北平沦陷,遭受无妄之灾的从商者不计其数,但出人意料的是,倒得最快的,居然是温家。一些实力远不如它的尚且艰难地撑了一段时间,死里逃生的也有那么一些,只有温家,几乎是日军前脚踏进北平,它后脚就倒了,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有一阵子坊间都在传,说温家发达是由于祖先因缘际会得了一尊招财进宝的貔貅神像,但这一代温家人暗地里做了缺德的勾当,惹怒了仙人,把貔貅收回去了,温家便一下子倒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温家衰败得这样快,其中必有蹊跷。非是鬼神,而在人为。
可看温清远的样子,他难道从没追究过?为什么?
何微行思量了一下,问出口的却是全不相关的话语:
“大哥这几年,可有人在身边照顾?”
“有的。”温清远含笑颔首,“赵伯当年怎么也不肯走,便一直跟着我了。只是上海毕竟是是非之地,我就没让他跟来。”
那你来上海,又是为了什么呢?
何微行静静地看着他,诸多疑问在心底萦绕不去,他想问个清楚,然而话到了嘴边。不知何故却又迟疑。
他自然是认识那个赵伯的,在温家待了一辈子的老人,说是“伯”,其实单论年龄,做他们二人的祖父都绰绰有余。
而温清远,谦和是谦和,当年谁见了都要赞一句“气度清华”,可人品端正归人品端正,他毕竟是少爷出身,可能就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要为生存担忧。
——这三年,就一个年迈的管家照顾他?
何微行低下头,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戏票,笑容有些生硬:
“过些日子,《锁麟囊》会在黄金戏院首演,大哥可愿与我同去?”
温清远眼睛一亮:“听说扮演青衣的是程砚秋先生?”
——这三年来,他大约也没能好好地听过一场戏吧?如果、如果不是……
【四】
何公馆失窃了。
有听差路过主人的卧房,听见里面男女主人起了争执,何微行反驳了一句,那温婉高贵的女子猛地拔高了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他!你知道他的来历?丫头都跟我说了,亲眼看见他进去的,不是他还有谁?你么?”
半晌两人出来,何微行面带倦色,夫人神色不虞,在楼梯口碰上温清远,轻慢的目光在他身上滞留片刻,冷冷地走远了。
温清远问何微行:
“我听说,贵府失窃了?”
何微行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
“哦,没什么,一个下人手脚不干净,拿了府里的一只香炉,已经处理好了。”
《锁麟囊》首演那日,两人如约去了黄金戏院。黄金戏院早具盛名,当天更是人满为患。
何微行说:
“大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身体不舒服么?”
他剥开一粒花生,眼角余光却片刻不离温清远,把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极细微的焦灼尽收眼底,也没错过他朝某个方向轻轻点头的动作。
然后便听见温清远说:
“我去趟洗手间。”
何微行目光一闪,顿了顿,才微笑道:
“好。”
他看着温清远径直朝那个方向去了,心忽地凉了半截。
真的是你。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
接下来这出众人期待已久的戏唱了什么,何微行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至快落幕时才勉强压下千回百转的思绪,听见台上薛湘灵尾音婉转地唱: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词一字不漏地落入耳中,目之所及是一片明亮温暖的色彩,他在寂静无声的人群中,忽然心神一震,刹那间似乎明悟了什么。
他漠漠然地想,就算是他,那又如何呢。
曲终人散后,已是华灯初上,两人随着人潮出了戏院,入耳尽是意犹未尽的赞叹声,温清远的声音时而会被盖过,何微行仔细听了许久,才认出他在重复一段唱词: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温清远的嗓音偏低沉,为了换气还断断续续的,说有点走调都是抬举。但他语调轻快,显然并不在意是否在调上。
何微行凝神听了片刻,忍不住问:
“大哥很高兴?”
温清远看了他一眼,不接话,仍自顾自地低声哼唱着,嘴角噙着一抹愉悦的笑,眼睛微闭,表情意外的洒脱飞扬——他素来克制矜持,以前亲自主持拿下一笔大买卖时,脸色也与平常无异,只有眸底偶现的流光会显出一点端倪——这样直白地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对他来说,已经算是放纵了。
过了一会儿,温清远才收住情绪,悠远的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天际,声音一下子远得像是来自世界彼端,然而字字清晰:
“微行,你信不信,天就要亮了。”
何微行静了静才低声回答:
“嗯,我信。”
不久后又听见温清远郑重得莫名其妙地对他道了一声谢。
他不知道温清远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定定地盯了他几秒,意有所指地道:
“这是我欠你的。”
温清远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极慢地笑了下:
“你不欠我什么。”
【五】
何微行暗想,温清远大概过不了几日就该走了。
温清远却表现出了与他一贯作风极度不符的厚脸皮,说是“暂住几日”,结果愣是住了两个多月,且毫无挪步尊驾的意向。
何微行匪夷所思,又不好去问他——旁敲侧击都不适宜,搞得好像他生怕人家把他吃穷了似的——便只好把所有的疑惑都吞下肚。
妻子就失窃那件事又和他说了几次,均被他三言两语地岔开了话题,渐渐地便不提了,只是偶然会冷冷地看着他,不太高兴的样子。
何微行很快就把它抛在脑后。他有时想,这样下去也不错。他甚至开始托人留意那些待字闺中的名媛,打算给温清远说一门亲事。
但是很快,成都空战爆发了。
消息传到上海是在清晨,朝阳初升,何微行看着温清远展开报纸,脸色飞快地沉了下来。
他拿过报纸,草草扫了几眼,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温清远。
温清远默默地站着,乍一看似乎并不如何悲伤,仅仅是消去了宛如画在脸上的微笑。
何微行却硬是从他黯淡的眼睛里读到了无比深刻的哀痛,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因而也无从理解的痛苦,但只是这样,已经沉重得远胜他有过的所有感情。
他无法形容。
静默了许久,何微行轻声问:
“那要是,天永远也亮不了呢?”
温清远悚然一震,猛地扭头瞪着他,目光愤怒得有如实质,简直像是要把他活活吞了一样。
何微行一时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偏了偏头:
“大哥!”
温清远清醒过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气突然消散了。
“那也没什么的。”他用一种无比轻柔,耐心的语气说,“微行,就算天再也亮不起来了,那也没什么的。”
何微行听得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愿以此身,殉我家国。”
他蓦然失语,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温清远把这件事揭过了,摊开另一份报纸,闲话家常似的问他:
“对了,夫人可是日本人?”
何微行一懵,被这道毫无征兆的晴天霹雳劈得三魂七魄几乎散了一半,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慌让他的脸色比方才的温清远还差。
他恐慌的不是温清远居然知道他的底细,而是他竟然会这么不加遮掩地说出来。
他本能地就要否认,却在眼神掠过温清远平静的侧脸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
他的妻子,名义上是上海某高官失散多年的女儿,实则姓山本。
——他可悲地发现,这两个月的相处加上心理作用,已经使他失去了在温清远面前说谎的能力。
“嗯,”温清远也不责怪他,道,“那你这几年,都是在为日本人做事?”
何微行应承得更加艰难:
“……是。”
他忐忑地等待着下文,温清远却坐了下来,专注地看起了报纸。
何微行呆住,不明白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温清远不说,他也没有追问的勇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错处,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已。但此刻,没来由的心虚让他明明处在自己的地盘,却连坐下去休息一下都不敢。
他于是盯着墙上的西洋钟暗自揣摩了起来。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他听到温清远翻报纸的声响,脑海里灵光一闪,猝然懂了温清远的用意。
他在等他。
等他做一个决定。
这个等待从两个月前便开始了,那时何微行以为他达到了目的该走了,而他冒险留了下来。
三年前事发突然,没有人也没有时间让他思前想后,一只无形的手便推着他匆匆地走上了一条与温清远截然相反的路。
如今,温清远要把这两个选择重新放在他面前,告诉他,还可以重新来过。
何微行的额头沁出了冷汗。
他并非没有是非观,他还没有麻木到那个地步,但毫无疑问,他更放不下那些靠着他活下来的亲人,他……不想死。
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挣扎着才吐出一个字:
“我……”
温清远及时地打断了他。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折好报纸,浅笑道:
“我该走了。”
这个走,明显不是离开这间客厅或者四处逛逛的意思。
何微行的舌头一下子撸直了:
“不行!”
温清远说:
“你要拦我?”
这一次不用费心思揣测,何微行从他脸上读到了清清楚楚的失望。
在知道他为日本人做了几年鹰犬的时候,温清远没有失望;
在了解他不愿意为民族国家冒险的时候,温清远没有失望。
而此刻,在他试图阻拦他奔赴国难的时候,温清远终于不那么善解人意,表明了他的失望。
还有愤怒。
眼神凛冽,锋锐如刀。
这样的眼神让他自认底气十足的解释骤然失去了说服力。
何微行发现他竟然在害怕。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即将要被五行山压住的猴子,那山一寸一寸地迫近,而他仓皇四顾,找不到任何藏身之处。
温清远还没说一句重话,他已经受不了了,大声道:
“温清远!是,你高风亮节,你心忧天下,你要成全你的保家卫国之志,我佩服你!但我就错了么?嗯?你从我这里窃取情报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失望呢?你就没想过,要是家国不能两全呢?你怎么选?啊?”
他说得咄咄逼人,可自己再明白不过,这样气势汹汹歇斯底里的话语,只是为了掩盖内心连自己都不耻的软弱。
温清远眼底的失望更浓:
“你没错。至于情报的事,”他讽刺一笑,“我谢谢你。”
温清远收敛了所有笑意,静静道:“你我终是不同道,我不逼你。但是,微行,你不要……”顿了顿,“欺人太甚。”
他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温清远却称之为“欺人太甚”。
何微行一颤,咬牙偏过头,身体站得更直了些,姿态强硬。
“好吧。”温清远叹口气,似乎是妥协了,问,“我们那日去戏院听戏,花了多少钱?”
“……”
温清远不介意他的沉默,接着问:
“我这两个月的吃穿用度,花销是多少?”
何微行皱眉,少顷还是报了一个大约的数字。
“嗯,”温清远闭眼算了下,笑着问,“那我温家的资产折现,减去这些费用,剩下的留作买路费,够不够?”
何微行的脸色顿时比死人还难看。
温清远仍然笑微微的:
“若是不够,那我也只好用这条贱命相抵了。”
他都知道了,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何微行面色惨白,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给温清远让出了路。
温清远伸手拍拍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涵养良好地冲他点点头,翩然离去。
自始至终没有回顾。
——那座山终究压下来了。
【六】
何微行捧了一束栀子花,在微暝的暮色中走近郊区,那儿竟然还有人守着。
是个伛偻的老人,赵伯?
他觉得老人有点面善,老人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猛然扑了上来。何微行一时不察,竟被这孱弱的老人揪着衣领掀翻在地,下一刻,脸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栀子花掉落在一边。
他听见老人嘶哑的指控:
“少爷是怎么对你的!你却这样害他!你卷走了他所有的家产不算,现在居然这样害他性命!何微行!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随行的听差连忙把老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老人极其不甘,挣扎着回头歇斯底里地怒骂道:
“汉奸!卖国贼!你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的意思,都以为他要置温清远于死地。那温清远呢?他是不是也这样想?所以才会表现出那样近乎愚蠢的刚烈?
是要怎样的失望和愤怒,才能让一个人连生的希望都舍弃了?
何微行茫然地拾起栀子花,一声不吭地站直了,仔细地把被扯皱的衬衫抚平了,目光转向那座矮小的新坟。
倏尔想起那日从戏院出来,温清远反复哼唱的那段唱词: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一个再圆满不过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呢?
何微行曾问过自己,温清远窃取情报的时候,他为什么宁肯冒着与山本翻脸的风险,也要保全他。
并不仅仅是愧疚。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纵然污浊险恶,但总算还能忍受。
何微行趋前几步,双手把花放在坟头上,轻轻地说:
“送你。”
这两个字仿佛一瞬间把他所剩不多的力气全抽光了,连一张冷静的面具都再维持不下去,眼泪唰地决堤。与此同时,身躯也软倒在冰冷的坟墓前。
何微行用颤抖得厉害的手指触摸湿冷的黄土,想道歉,想用他曾经不屑的方式乞求原谅,然而内心激荡,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得一句:
“不是我……”
他哽咽得不能成语,短短的三个字越到后面越是模糊,不像是诚心诚意的悔过,成了苍白无力的自我开脱。
他想说,他让人时刻注意他的动向,只是想拦着他,不让他出城涉险。
他从来,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他想说,当温清远点破他身份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
只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真的只是一点点,他就能幡然悔悟,就能苦海回身,就能不再老想着把他那不堪的过往藏着掖着,就能亲口跟温清远说一句:“抱歉。”
可是……
迟了。
温清远已经死了。
他的歉意,他的追悔,永远失去了告诉那个人的机会。
他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