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初缺

2、第 2 章

　　寻回药包的含翠甫一进门便见着自家王妃安安静静坐在镂花窗前支着下颌发呆，虽然知道王妃心智有缺，每日发呆已是常事，但仍旧蹙起了眉，王妃身子骨弱，哪里经受得起冬日风寒，怎可穿着寝衣久坐窗前？

　　女萝确实是在发呆，却不是含翠以为的“贯如往常”，她只是在想，北地的雪景原来这么好看，簌簌落白，覆盖了一切污浊，比涿光山上终年不变的绿叶红花有趣得多，替原主报仇之后，多留在北地数月赏玩景色也不错。

　　“王妃，药熬好了，快些趁热喝下吧。”

　　含翠端着药碗蹲在女萝身侧，舀起一勺送到女萝唇边，如往常一样等着王妃开口喝药。

　　上好的梅子青瓷碗衬得乌黑药汁愈发令人作呕，那位受宠的妾室做事向来周全，但凡肉眼能及之处，不会对这位傻子王妃有任何亏待，只要在寒冬克扣些炭火，药里添点东西，想悄无声息弄死一个病弱傻子，也算不上难事。

　　闻到刺鼻的药味，女萝黛眉浅皱，她身体可没毛病，半分都不想喝这药，但久病岂是突然间能痊愈的，为了装得像，药还是要喝的，她屏住鼻息，檀口微启饮下药汁，待见了碗底，才暗暗松了口气。

　　能让山鬼都害怕的人间物事，药绝对算得上一样。

　　女萝饶有兴趣看着含翠低眉收起药碗，原本白净的手上生了几个惹眼冻疮，这位从小照顾王妃的陪嫁丫鬟倒是衷心，从京城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北地，恐怕真心待靖王妃的，也只有含翠了。

　　“含翠，”女萝喊住将要转身的人，浅笑盈盈，“许久未曾出门走动了，扶我去外面看看吧。”

　　王妃的声线天生柔媚，而今说话褪去了木讷，携着几分睡意朦胧的慵懒，含翠听在耳中，端着药碗的手不禁一抖，幸好及时回过神来稳住手臂，否则药碗非摔成碎片不可。

　　自幼服侍王妃十载有余，含翠早已将王妃视作至亲，她何曾见过王妃如此清晰明了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含翠杏眼噙泪，小心翼翼试探问道：“王妃，您......恢复神智了？”话音至尾微微颤抖，捏住碗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纸白。

　　“嗯，今早起身时不小心磕了脑袋，误打误撞恢复了神智，如今想来......”女萝瞥向窗外，探出手，瞬时便有雪花落在掌心，冰冰凉凉，倏尔消失不见，“有些人，恐怕早已忘了我的存在，该让他们长点记性了。”

　　女萝睨了一眼哭成泪人的含翠，暗自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这种名为悲伤的情绪，对她们山中魑魅而言太过陌生，没有任何魑魅是会哭的。端看人哭成那副丑陋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敬而远之最好。

　　若不是原主的这具身体长期病着太过娇弱，暂时还需有人搀扶才好行走，她是断断不会让含翠服侍在身边的，连自家主子被妾室下了毒药都一无所知，不是其心可诛，就是当真蠢笨。

　　含翠擦干眼泪，取来白狐披风替女萝穿上，厚实的披风显得女萝娇小玲珑，巴掌大的小脸虽有病容却明艳动人，连含翠同为女子看了都呆愣片刻。

　　从前王妃是个木头美人，遮盖了原本的光华，如今清醒过来，正如顽石切开表面留出无瑕美玉，尤其是那双如丝媚眼，灵动狡黠，让人一瞬也不想移开目光，倘若王妃早些痊愈，又怎会让妾室柳姬夺了王妃的风采，变成现在的模样，含翠垂眸掩饰黯然。

　　女萝推开房门，寒风与雪争先恐后涌入门内，含翠猝不及防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她面带担忧之色望向身旁的王妃，这么大的风雪，王妃身子骨受得住么？

　　女萝象征性地拢了拢身上白狐披风，许是因为在涿光山上待得久了，她对冷或热的感觉并不灵敏，但这具身体委实太差，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适应，女萝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又或者，这娇弱的体质刚好可以拿来利用呢……

　　“含翠，今日从门房那里领的药包，可还有残渣剩余？”女萝侧目问道。

　　含翠不知王妃为何突然问起药包，只老实点头答道：“有的，奴婢见药量似乎比往日的大，便留了一些没有煎熬，已经收在了抽屉里。”

　　女萝冷笑一声，看样子柳姬是迫不及待想要弄死原主，好取而代之，如柳姬所愿，原主确实被她害得只剩一口气，倘若没有她的存在，柳姬当上靖王妃的心愿恐怕将要实现，将希望变成绝望的那一幕情景，实在令她期待。

　　比起荒凉的西院，柳姬居住的东院倒更像是王妃住所，女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鞋上覆盖的层层冰霜，缓缓抬步走进清扫得干干净净的东院。

　　“王妃，这里是柳夫人的院子，您要不要去别处走走？”含翠压低声音，紧张问道，那位柳夫人能够牢牢把握住王爷的心，实在不是好惹的角色。

　　女萝仿佛没听见似的，径自向院内走去，含翠也不敢多话，默默跟在王妃身后，王妃清醒后宛如变了一个人，她不由得生出了畏惧之情。

　　东院很是热闹，女萝顺着九曲回廊走到主屋的路上，遇到了数十下人，而她身为王妃，整个西院也只有含翠和另一名粗使丫鬟而已，足以见柳姬有多受宠，有些下人看见她，满面惊讶地行了礼，有些甚至面带疑惑神色立在原地无动于衷，怕是根本都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靖王妃，堂堂王妃做成这样，也属实够可悲了。

　　守在门外的大丫鬟云香看见远处走来的女子先是一愣，待白色身影渐渐近得能看清面容，她眼中的疑惑尽数化为不敢置信，那个嫁过来两年连院门都没踏出过的痴傻王妃，竟然完好的站在她面前？

　　“王、王妃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女萝略微抬起下巴，不带任何温度扫了她一眼，语气生硬冷淡：“让开。”

　　云香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服侍的是王府内最受宠的柳夫人，早已习惯在他人面前摆架子，何曾被人二话不说直接呵斥过？况且这位王妃娘娘不是从小就摔坏了脑袋么？怎么突然变得像个正常人了？

　　“王妃娘娘，您还是在门外稍等片刻，容奴婢进门为您通报一声。”云香满不在乎道。

　　连区区奴婢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想而知其主是个什么态度了，不过不要紧，规矩是人教的，柳姬不懂规矩，她便来教上一教。

　　女萝并不理会云香，直接推门而入，到底她也只敢逞口舌之威，没那个胆子真上前阻拦。

　　甫一进外间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女萝环顾一眼屋内陈设，皆是精雕细琢、极尽奢华，暖炉捂开了案几上摆放的一盆墨兰，只是这景泰蓝的雕笼暖炉，她怎么越看越眼熟？

　　思索间，柳姬已经自内间走了出来，因屋内暖和，她只穿了薄纱春衣，在一众包裹臃肿的人中尤为醒目，容貌及不上原主美丽，但浑身透着一股我见犹怜的温婉气质，北地女子多高壮性直，也难怪像柳姬这样的女子能讨得靖王爷怜惜。

　　柳姬见到外间站着的女萝，眸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俯下身柔柔行礼：“姐姐安好。”

　　女萝并没有唤她起身，而是兀自解下披风，寻了椅子坐下，红唇轻启：“柳妹妹，太久没有见过面，我都要忘记你生得是何模样了，姐姐病得久，没能来探望你，还望你不要生气。”

　　柳姬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乱动，人人都知王爷最看重皇家礼数，厌恶娇纵任性之人，否则也不会迟迟不废妃，逼得她动用毒药想毒死占了王妃之位的傻子。她一日是妾，就得在人前服从王妃，柳姬咬紧下唇，捏着袖口的手心冷汗涔涔。

　　“姐姐言重了，应是妹妹去西院看望姐姐才是。”

　　女萝微笑抿了一口茶水，不疾不徐道：“柳妹妹原来知道妾室需要每日给王妃请安啊？我还以为妹妹做瘦马之时，嬷嬷忘了教你规矩呢。”

　　柳姬面色一变，她是瘦马出身，这是她最忌讳别人提的事，王爷也常常会用这个理由在她求位分时搪塞，这个傻子王妃，竟然当众说她......是瘦马，她压下心中怒火，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并非是妹妹懈怠，因姐姐病着，王爷怕我不懂事扰了姐姐休养，才特意吩咐我不要去给姐姐请安。”

　　言语之间满是强调靖王爷对她的偏爱，女萝却不吃她这一套，不急不躁说道：“既然如此，我也用不着妹妹日日请安，先跪上几个时辰吧。”今日前来，就是要让柳姬吃足苦头，让她亲自把靖王爷送到西院来。

　　柳姬满目错愕，难以置信猛地抬头：“姐姐是在开玩笑么？我犯了什么错要受这般惩罚？”

　　“瞧妹妹说的，哪里是惩罚，只是将该有的礼数补上一补，免得传出去旁人误以为我靖王府没有尊卑之别，闹了笑话，丢了皇家颜面。”

　　扣了皇家这一大顶帽子下来，柳姬清楚自己若不照做才是真正犯了死罪，她老老实实跪在坚硬杉木地板上，收在袖中的双手捏紧拳头，长长指甲扎进掌心带来痛意，却远远比不上此刻受到的屈辱，等王爷今夜回来......她一定要尽数讨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