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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梦魇 ...

  •   愈向西行,天气便愈发湿冷,许是因此,蟊贼也尽皆蛰伏。这一路倒是平静,没有碰上拦路打劫的,也没撞见什么不平事,顺顺当当地到了谶都附近的一处小镇里。

      只有一点让周少爷不满意——西南地区山岭起伏,又多迷瘴多云雾,只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径蜿蜒向里。人走尚且嫌费劲,马车是断然过不去的。

      周敛眉峰紧锁:“就没别的路可走了么?”

      沈梧道:“应是没有了的。”

      他七岁前从未出过谶都,随长梧子去往朏明时又差不多是一路昏睡过去的,因而也不知,通往谶都的路,竟是这般曲折难行。

      他们于此处停下,本是因为在马车里待久了闷得慌,想出来走动走动,休整一下,吃点热乎的饭食,顺便打听一下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谁知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

      不仅周敛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一副纵然对着满桌子热腾腾辣香扑鼻的饭菜也胃口全无的模样,沈梧有一瞬也想就此撇下这一桌风味与谶都极为接近的食物,赶紧缩回马车里去,好生铭记一下有马车的滋味。

      周敛便不再多言,板着脸夹了一筷子他叫不出名字的肉片放入嘴中,咀嚼片刻,忽然神色一变。沈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变化,不由出声问道:
      “怎么了?”

      周敛不作声,沈梧便不再追问,习以为常地自己寻找缘由,目光扫过那道菜里红艳艳的辣椒,又落在周敛脸上,注意到他眼底隐隐闪着泪光,白皙的面颊上也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忽有所悟:
      “大师兄可是不能吃辣?”

      周敛容色冷淡,语气也冷淡:“你想岔了。”言毕十分隐蔽地轻轻一眨眼,立时眸中的泪光散去,不留丝毫痕迹。

      仿佛沈梧方才不仅想岔了,还年纪轻轻就花了眼,看错了。

      沈梧也不拆穿他,顾虑到他眼下心情不好,接下来的行程相较之前又会更辛苦一些,便提议道:“方才那人说,极少有人自谶都来往,这路也不知是否真能通向那处,你我二人便在此处歇歇脚,如何”

      周敛的脸色好转了些,嘴上却犀利道:“莫不是你想偷懒,才寻了个由头来糊弄我吧?”

      沈梧:“……”唉。

      师兄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擅长推己及人。

      当晚二人遂在这小镇歇下。
      此地位于西南,因山路狭窄,雨天更添泥泞,很是赶客。没什么人来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到能叫周敛看上眼的客栈。床褥甚至散发着一股霉气。幸而周敛足够娇气,出门还不忘带上自己用惯了的被褥,把客栈的换了下来。

      出于师兄的自尊心,他还是先试图自己来整饬床铺,奈何力不从心,折腾了近半个时辰,身心俱疲,眼见着夜渐深沉,不得已,只好放着搅作一坨的锦被,去隔壁找沈梧。
      门没有闩,一推就开。周敛认为小师弟这是在给自己留门,心里有些软,正欲开口叫人,眼睛却先一步看到床榻上横卧着的人。

      灯还亮着,沈梧连外罩都没脱,面向外侧躺着,蜷着身子,被子堆叠在身后,仅扯了一角胡乱地盖在腰上。
      周敛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声,同平日里一样,径直走到沈梧跟前。沈梧的眼睛却始终紧闭着,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怎么说也是在异乡,他如何就能睡得这般沉,真是毫无防人之心,也不怕半夜叫人下药把他迷晕过去,卖了作两脚羊。
      还有这睡相,啧。
      周敛十分看不过眼,于是掩唇很假地咳了一声。又一点也不客气地踱到床尾,几乎是挨着沈梧的腿坐下。

      他这一番行为动静可不算小,沈梧终于有了反应,鸦睫颤动了数下,才极不情愿似的睁开眼睛,望了他一阵,迟疑地说:“大师兄?”
      声音干涩而哑,落在周敛耳中跟用尖锐的指甲挠墙是一个效果。他心里的不满顿时又深了一层。冷着脸提起茶几上的水壶,用灵力将水烧至温热,方才注入茶盏里。
      眼见着茶盏快要满了,他忽然反应过来,匪夷所思地想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伺候那个小崽子么!

      另一厢,沈梧也被他这一连串动作给弄清醒了,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所想一会儿是,师兄莫不是遭人夺舍了吧,一会儿又是,师兄莫非要对我下手了么?

      下一刻,他便见到,茶盏里的水满溢了出来,欢快地流过桌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沈梧:“……”

      看来这果然还是他的师兄,错不了。

      周敛被水声叫回了神,耳边猛地爬上了一丝红色,并蛮不讲理地将自己的败事有余推到了沈梧身上,认为若不是他令自己走神,他又怎么会犯下如此尴尬的错误。

      他稳了稳心神,不动声色地一挥衣袖,蒸干了桌上地面的水,端着茶盏转身,道:“喝罢。”

      沈梧克制住了心底看笑话的想法,很有眼色地没有再去刺激他,取过茶盏喝了几口水,觉得喉咙舒服些了,彬彬有礼道:“多谢大师兄。”

      周敛“嗯”了一声,道:“歇息时为何不关门?”不必为我留门的。

      沈梧抱歉一笑,道:“方才忘了。”

      他见周敛沉默着不说话,也不以为意,又道:“大师兄找我可是有事?”

      经他这一提,周敛猛然想起,他来这是有求于人,瞬间冷脸就摆不下去了,好一阵纠结才不太自然地把自己的目的告知于沈梧。

      沈梧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在周敛闪着寒光的眼神中强行收敛,道:“大师兄稍等一下。”

      大师兄自认颜面有失,并不愿意等,说完话便向门外走,但他以为走得太快未免有落荒而逃之嫌,是以,只是佯装从容地施施而行。

      在他身后,沈梧撑着身体自榻上坐了起来,脚堪堪沾着地面,身体便不稳地晃了一晃,嘴里也不由得轻轻地嘶了一声。

      周敛没走远,把这一声异响收入耳中,旋即回过头,见他一脸苍白的模样,眉头一皱:

      “你这是如何了?”

      沈梧自己也说不上来,那阵头晕心悸之感只维持了一小会,周敛说话的功夫,便尽数如潮水般褪去。再仔细感知,却又感知不到丝毫异样了。

      就好像,那种不适,只是他的错觉。

      他起身穿好鞋袜,对周敛一笑:“无事,大师兄不必忧心。”

      大师兄表示自己并未因他忧心,但方才沈梧的情状还历历在目,他也放不下心,便走过去伸指探了探沈梧的脉搏,见果然是正常的,这才舒展了眉头,道:

      “身子弱就注意些,我可不会照料病人,你若是病了,说不得就要在此地停个十天半个月,我没那个耐心,那谶都,你便只能自己去了。”

      沈梧品了品这句话,发现这种扔下病中的师弟,自己一个人跑路的事,周敛没准还真能做得出来。顿时就无言了片刻,道:

      “大约只是累着了。”

      此事便揭过了。

      然而这临行前的最后一夜却也没能休息好。到得三更时分,沈梧便昏昏沉沉地发起热来,胸口闷得慌,像是被拖入了可怖的梦魇里,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得。梦境里却又空无一物,只是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像是闭着眼睛躺在烈阳底下。

      能感知到光,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瞎了一样。

      周敛认床,觉浅,被他的动静惊醒,夜色里摸黑冲进了沈梧房里,十万分不悦地道:

      “你最好给我个……”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榻上躺着的人此刻的形貌,“解释”两个字顿时在嘴里消音了。

      沈梧侧趴着,一只手被他自己压在了身下,另一只自由的手却紧紧地揪着被褥,眼睫毛频频颤动,仿佛是在努力地睁开眼,眼皮却被黏住了似的,迟迟打不开。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一点寥落的天光洒了进来,如不点灯,普通人大概走几步就会被绊倒。周敛却能清晰地看见沈梧苍白一片的脸上布满了汗滴,打湿了额前的发。

      如此不安的,惶恐的表情,周敛还是第一次在沈梧脸上见到。

      小时候看他一个人走夜路,也没这么害怕过呀。

      他心里有点怪怪的,“啧”了一声,走上前握住沈梧的肩,又被那滚烫的体温吓了一回,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到底克制住了。贴着那汗湿的衣裳把人晃了晃,道:

      “沈梧?沈梧?”

      好半天,沈梧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中又是惊慌又是迷茫,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心境里走出来:

      “……大师兄?”

      他一张嘴,周敛便又发现,他先前一直咬着下唇,此时那唇已然毫无血色,上面布着一个深深的牙印。

      配上那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睫毛,看着真是……怪可怜的。

      周敛手微微一动,在被子上揩了揩汗,才直起身,皱眉打量着沈梧,道:“你莫不是当真病了吧?”

      沈梧睡梦中确实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热,仿佛被投入了大火里。醒来那一刻也还能感受到余热,可随着他神志逐渐清醒,那股莫名其妙的热却在逐步褪去。

      他合眼,灵力运行一个周天,没发现任何问题,且修仙之人也理应不会轻易生病才是。

      可方才那种似乎要把他的血液蒸干的难受感却又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他都还能捕捉到余威。沈梧也不知这是为何,只能道:

      “应是没有。”

      “应是没有。”周敛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又眯眼打量了一下他的样子,道,“沈梧师弟,你可不能讳疾忌医。”

      沈梧哑哑地笑了一下,撑着身子坐起来:“怎会。大约是水土不服罢。”

      又道,“劳驾,大师兄可否帮我倒一杯水?”

      周敛心说你放肆,竟然敢命令我。耳朵却被他这与平常大不相同的,沙哑的声音弄得酥了一下,一瞬间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倒了杯水。沈梧喝得不快,慢慢地润着几乎要冒烟的嗓子。

      周敛无事可做,又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喝水——那未免有点傻——遂改为盯着沈梧的脸。这一看就发现这个小崽子的样貌的确还算过得去,这么多年过去也没长残,反而像是比小时候还要更好看了些,顶着这么一副憔悴的尊容,居然也能让他周敛瞧出几分美感来。

      他毫无自觉,沈梧却被他盯得很有压力,忍不住加快了饮水的速度,暗叹大师兄也实在太小气了,叫他倒个水怨气就这么大。

      喝完水后,周敛又停了会儿,见他一切正常,才回了房间,各自睡下了。

      接下来一路沈梧再没发过热,也没再被梦魇住过,仿佛那晚种种,真的只是因为他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水土不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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