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后年方二八（重生）》茶茶里

45、柳笛

　　他说完，殿中刷拉拉出来很多人，一同叫着附议，一定要她给个答复。

　　沈鹿衔凉声笑了出来。

　　朝臣们面面相觑，谏议侍郎毫不退让，“殿下何意？”

　　“予先纠正一点，云渐殴伤兄弟不假，却不曾忤逆亲长，更没有私德不修，诸位卿家言之凿凿，险些让予以为，当晚在场的不是予，而是你们了。”

　　她还是第一次在朝堂上语出嘲讽，就差明白说他们私下里暗相授受，让在场诸人都愣了一下。

　　沈怀庸也不料她会这般，无声朝她摇头示意。

　　年纪最长的开国侯头一个起来反驳，“不睦兄弟乃是失德之举，殿下不应包庇，更不该为此背礼，请殿下公断圣裁！”

　　“说得好，”沈鹿衔语气反而变得轻巧起来，“公断圣裁，那我们就来公断圣裁，先从你开始吧。”

　　开国侯一怔，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年前开国侯次子与堂兄为一美姬相斗，在青楼里大打出手，算不算不睦兄弟？”

　　“还有，”沈鹿衔目光慢悠悠转了向，“李侍郎家里为妻妾之争，把正妻气得回了娘家，算不算私德不修？”

　　“殿下！臣子是…”

　　“殿下，臣冤枉！”

　　沈鹿衔充耳不闻，“哦，予还听闻王少卿家的公子惯常好赌，去年就曾因纵马比拼输给田太史的次子一顷水田，惹得两家不快，月前公子却又去赌了，据说赌注更大。”

　　“殿下您…”

　　沈鹿衔身体微微前倾，状似好奇，“不知这次贵公子是输了什么，还是赢了什么？”

　　王少卿的头扑通一声磕在地上。

　　玉阶下一片骚乱，有人争辩道，“臣等是在说云世子的事！”

　　沈鹿衔冷笑，“不是你们让予明公正道，怎地我要一视同仁，你们又不愿意了？”

　　官员脸面涨红，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终于有人出来当和事佬，“殿下，唇齿尚且常有磕碰，何况家中人事相关，偶然冲突，只消各家主严加管束，即可平安无事，不值得干扰天听。”

　　附和声几乎同时响起，“正是这样，还请殿下宽恕他们这次。”

　　沈鹿衔不答，安作壁上观。

　　直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开国侯也告罪说治家不严，她才缓慢眨了下眼，“为着区区家事，你们群情激愤，当朝逼迫，度田关乎国计民生，却全都视而不见，闭口不言，真是好臣子，好栋梁。”

　　大殿中一派诡异的寂静。

　　沈鹿衔松了口，“也罢，都入列吧。”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沈鹿衔这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话题，“度量苏常永业桑田之事，谁愿意去？”

　　朝臣们面面相觑，各怀心思，或不肯或不敢，没人站出来。

　　须臾，一席石青官袍从后列迈出，“殿下，臣愿往。”

　　沈鹿衔抬眼，看向后面那个容貌端方的年轻人。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眉目温宁，微微躬身，“微臣新科士子，冯宴清。”

　　*

　　“冯宴清。”沈顾笑道，“这名字不错。”

　　“文章也好，”沈鹿衔道，“他自幼家贫，能把书读到这地步，殊为不易。”

　　“嗯，我看过他的策论了，风骨俱佳，”沈顾放下茶盏，“这种士子在太常供职岂不可惜，去尚书台正好。”

　　沈鹿衔点点头，“我也这样打算，不过还是先让他随兄长一同去苏常度田吧，等他回来再调任，职位也能再高些。”

　　沈顾莞尔，“殿下思虑周全，我这个做臣子的，自然唯君命是从了。”

　　沈鹿衔笑道，“监察度田的钦差，看似威风，实则艰险，从王公世家处虎口夺食，谈何容易，我也是担心只派文臣去会出岔子，还是得有武将护航为好。”

　　沈顾也正了颜色，“是，我明白。”

　　沈鹿衔还是忍不住叮嘱，“兄长此去务必当心，多带些扈卫防身。”

　　沈顾掌不住笑了，“在朝上我还担心你对付不了那帮人精，可你应对的很好，泼辣爽利，连我都吃了一惊，怎么这会儿又优柔寡断起来？才练出来的本事，别又交回去了。”

　　沈鹿衔不由得有些羞恼，“兄长若还贫嘴，再也别吃我的茶。”

　　沈顾忙护紧了手中杯盏，“不敢不敢，不过妹妹，”他话锋一转，“你对云渐，是不是有些太在意了？”

　　沈鹿衔微怔，“兄长为何这样说？”

　　“你还问我？你为着他都夤夜出宫了。”

　　沈鹿衔垂下眼睛，“兄长也在想办法保他呀。”

　　“我和你程度可不一样，你有些奋不顾身了，”沈顾默默片刻，“难道你和他曾有故旧？”

　　沈鹿衔恍神，摇了摇头。

　　“那你何必做到这份上呢？”沈顾沉声道，“圣驾宵禁出宫，如此罔顾礼法，若非你找着了那些官员的把柄，光是上谏弹劾的奏章，就能把你活埋了。”

　　殿内归于沉默。

　　须臾，沈鹿衔才问，“兄长难道不钦佩他吗？”

　　沈顾问，“什么？”

　　“人都谓‘士为知己者死’，可世间罕见豫让，又说‘未闻以道殉乎人者”，弃道偷生之属却比比皆是，可见知理者多而赴身者少，当初兵败失守，太子战死，他孤身寻兵，违抗圣旨，乃赴身一；我入宫为后，人人都道沈家偷国窃君，可我摄政后，并无一人上书置喙，只有他指斥乘舆，得来不易的战功弃若敝履，甚至备好了棺材，乃赴身二；那日云鸿辱他母亲，他分明看穿了那是个圈套，还是要让对方付出代价，又不愿连累他人，拒绝当权庇护，把罪责全部自揽，乃赴身三。”

　　“这样的人，岂不该多加珍重，”沈鹿衔声音轻缓，“兄长不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要护着他吗？”

　　沈顾无言以对，笑了笑，“是。”

　　沈鹿衔轻轻呵了口气，“只是过刚易折，我也很怕，怕他那天折戟沉沙，回不来了。”

　　她眼尾微微泛红，沈顾想到先太子，心里也有些泛堵，“不会的。”

　　沈鹿衔嗯了一声。

　　她也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好了，”沈顾起身笑道，“得亏你那天扯谎，让我提前收拾好了行装，如今去苏常都省了许多功夫，眼下我得去找那冯宴清了。”

　　沈鹿衔弯起眼睛，“兄长慢走。”

　　沈顾摆摆手，信步而出。

　　沈鹿衔有些口渴，将盏中余茶饮尽，唤道，“星隅。”

　　星隅从外头进来，“殿下。”

　　“你去问问，云指挥从京郊回来了没有，若回来了，让他来甘露殿回话。”

　　星隅微顿，“殿下，云指挥方才就来过了。”

　　沈鹿衔结结实实呛了口茶水，“什么？”

　　星隅抿抿唇，“奴婢请他在外间稍候，但他只等了一会儿，便先走了。”

　　沈鹿衔眼睛睁得圆圆的，“那他、那他什么时候走的？”

　　“公子出来之前。”

　　那岂不是都听见了？

　　沈鹿衔头皮一阵发麻，“你怎么也没提醒我呢？”

　　星隅啊了一声，“先前都是这样的呀。”

　　“……”

　　她确实说过，云渐诸事不避，有事可在殿中侯禀。

　　沈鹿衔感觉比被逮到了说人坏话都尴尬，默默放下杯盏，捂住了眼睛。

　　星隅等了片刻，小声问，“殿下，还要召云指挥过来吗？”

　　沈鹿衔耷拉着眼皮道，“你等会儿吧。”

　　“哎。”星隅应了这声，便要退出去。

　　“慢着，”沈鹿衔叫住她，“他走时可有说什么？”

　　她自觉这话问得多余，怎么可能会说什么。

　　果然星隅摇了摇头，“云指挥神色如常，什么也没说，和平日一样。”

　　一样没有表情。

　　沈鹿衔如坐针毡，索性放弃了纠结，“罢了，我出去走走。”

　　她起身便要出门，看到门外侍立的那许多人影，心中烦闷，又折返回来，如此一两回，道，“我自己出去，不许人跟着。”

　　星隅却追到她身侧，“殿下，早朝上您才和拿起子人为礼法之事拌了嘴，若此时独自出去，恐怕言官们又有说头，还是让奴婢们随侍吧？”

　　沈鹿衔停住，沮丧地垂下肩膀。

　　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啊…好烦。”

　　星隅抿抿唇角，轻轻扯了扯她的袖角，见她望过来，指指自己的衣裳，“殿下，不如？”

　　沈鹿衔会意，眨了眨眼，星隅朝她一笑。

　　一炷香后，星隅端着空茶盏从内殿出来，叮嘱门外的宫人们，“殿下午睡歇下了，她今日疲累，吩咐过起身前不许任何人打扰。”

　　宫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异样，齐声应是。

　　沈鹿衔戴着星隅的代面，将茶盏递给负责日常盥洗的小宫女，步履如常，淡定离开。

　　终于出了殿中，她仰头望天，长长舒了口气。

　　从以皇后身份入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过了。

　　她永远只能在那几所宫殿打转，太极殿，甘露殿，长信宫，江暖阁，现在统统想离得远远的。

　　沈鹿衔脚步松快，去了华林苑。

　　冬去春来，路边没有铺设石砖的土地上已经生出了浅淡绿芽，随着宫苑渐近，她远远看到草木萌发，鸟鸣穿过柳叶黄丝，像是在宫墙内撕出春景一角，总算能让她窥见一线这广阔天地间应有的自由。

　　沈鹿衔在苑中游荡，经过一棵垂柳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树干上方有一截无名指粗细的柳枝，翠绿喜人，挺括无节，正适合做柳笛。

　　沈鹿衔抬起手，想把它掰下来，奈何身量不够，枝条生得有些高，她碰不到。

　　沈鹿衔不甘心，尽力踮起脚，跳了两下，指尖从柳条上堪堪擦过，还是失败了。

　　她仰着脸，叹了口气，想再够一次时，侧后方突然伸来一只手，指腹按在柳枝根部，咔啪一声，轻而易举地将其折了下来。

　　沈鹿衔怔忡转头，撞上一双阗深如冰湖的锋利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