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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欺瞒 ...


  •   院中倏静,两个人麻溜站直了,目送云渐从阶上下来,大气不敢出。

      云渐敛着眉,浑身都写满了生人勿进四个大字,袁柏吞咽口水,悄声怨逐溪,“都怪你,不会让他听见了吧?”

      逐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但云渐一个眼风也没给他们,径直从这两个活宝前过去了。

      他阔步走到前院,霍地拉开紧闭的朱门,两柄便长戈锵地一声,横在他面前,“云指挥止步。”

      云渐道,“我要见太后。”

      甲卫面色肃穆,一丝不苟,“太后懿旨,指挥禁足期满,才能出门。”

      云渐伸手,抓住戈柄。

      甲卫们猝而抬眼,江澄的声音突然横空刺来,“云指挥——”

      云渐看到他从大门旁现身,才知道他也一直在,手指又收紧了些,“我这顿酒份量真不轻,还要江副使亲自看守。”

      江澄笑笑,“江某最近闲来无事,仪鸾司这里日头不错,冬日晒晒太阳挺好。”

      云渐懒得和他废话,手臂使力,两个甲卫不敌,踉跄着后退数步,险些栽倒,长戈直接脱手,当啷两声掉在地上。

      江澄眉心一跳,“我们好容易才挫伤崔氏一党,指挥便抗旨闯宫,难道让世人说,大邺朝军功盖过君权,去一个崔巍,又来一个云渐吗?”

      云渐置若罔闻,抬脚便走。

      江澄拦他不住,高声道,“太后猜到指挥要闯宫,所以才派江某来,有几句话要带给你。”

      云渐步履微顿。

      “指挥许还不知,今晨指挥禁足的懿旨已经发了邸报,你闯出去不要紧,左右殿下也舍不得重罚,可她在朝中立足,实为不易,指挥这么一出门,让殿下如何自处?”

      果然,此话一出,他的背影便停住了。

      江澄缓步走近,“指挥这段时间也实在劳累,何不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个月?”

      云渐凝眸,视线沉沉落在他脸上。

      江澄心底也打鼓,话虽是沈鹿衔亲口让他带的,可其中懿旨登上邸报一则,却是她说的谎。

      但下一刻他便松了口气,云渐不再坚持,从他身旁擦过,回了仪鸾司。

      甲卫赶紧把门关上。

      袁柏正对云渐直接闯门的举动目瞪口呆,“太后不是把指挥使禁足了吗,他怎么还…”

      逐溪毫不意外,“殿下当是一时气话,那么较真作甚?”

      袁柏小心翼翼,“可再气话那也是太后啊?”

      逐溪不以为意,毕竟云渐在北蜀时连先帝的圣旨都敢抗,天使的面子都敢下,他耸耸肩,也准备出门去尚食局领午膳。

      谁料门口传来声音,云渐竟然回来了。

      这下轮到了逐溪瞪大眼睛,“少主公您怎么?”

      “酒劲还没过,回去躺会。”

      “……啊?”

      “对了,你去给我打听一件事。”

      云渐闷闷站了片刻,突然发话。

      逐溪立时把耳朵凑过来。

      “去找封今日的邸报,看看上头可有写我被禁足的旨意——不必带来给我,看一眼便罢,别声张。”

      逐溪说了声得令,余光注意到远处袁柏好奇的神情,自觉刚才有点丢脸,于是不无期待地问,“若邸报上没写,少主公可是要出去?”

      云渐双目垂落,蹙了蹙眉。

      “不。”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从逐溪身边侧过,卧房门干脆利落地关上。

      这瞬间,逐溪陷入了从所未有的迷茫。

      袁柏偏还要凑上来,“指挥使和您说了什么?”

      逐溪没好气地推开他,“去去去,小孩子没事问什么问!”

      *

      江暖阁。

      沈鹿衔用过午膳,正在寝宫小憩,月轻缓步进来,轻声道,“殿下,奴婢将程参军带来了。”

      沈鹿衔睁开眼,从榻上起身,“从哪来的?”

      “殿下料事如神,”月轻双目微微发亮,“就在留后院门口,侯个正着,奴婢没让他进去,直接带过来了。”

      “好,”沈鹿衔道,“让他在正殿等着,我更衣毕便去见他。”

      逐溪从未独自面君,突然被叫到这里来,心里还有些打鼓,约摸一炷香,沈鹿衔穿着闲时燕居的缘衣出来了。

      她让逐溪平身,开门见山,“是你家少主公让你去留后院的?”

      逐溪不知她何意,只好搜肠刮肚,踅摸出几句好听的话来,“指挥使挂心朝事,所以才派卑职…”

      话未说完,月轻便将一封纸书递到了他面前,正是今日的邸报。

      逐溪愣怔,望向上首。

      沈鹿衔示意他看。

      逐溪接过打开,白纸黑字清晰分明,并没有关于云渐的只言片语。

      他更加惑然,下一刻却听沈鹿衔道,“邸报刊有云渐禁足之事,是予让江澄骗他的。”

      逐溪微微睁大了眼,“卑职愚钝,望殿下明示。”

      沈鹿衔垂下眼帘。

      她不知如何拦住他,所以让江澄带了那几句话,让他以为自己禁足,已被朝臣共知。

      希望他能……怜惜她。

      她疑心自己自不量力,却还是这么做了。

      沈鹿衔缓缓开口,“予希望你回去后,也告诉他,邸报上便是这么写的。”

      逐溪想不通,她怎么这般笃定,自己这个心腹会和她一块骗主子,不由得敛眉,“殿下为何如此?”

      自然是不愿让他走,还有…

      沈鹿衔说出了另一层缘由,“楚王要来京了。”

      逐溪面色随之一变,一时竟口不择言,“他来做什么?”

      “藩王朝贡,”沈鹿衔道,“你也不想让他们见面吧。”

      自然不想,逐溪眼底透出恨色,不止他,云渐本人必然也不想。

      他们父子二人情分何止稀薄,简直到了恶劣的地步——云渐四岁那年,外祖湘洲刺史钟离昆病逝,楚王与发妻关系遇冷,次年初,他便带回一貌美妾室,那小妾身边还跟着个孩子,只比云渐小五个月。

      同年,云渐遇刺,钟离氏为救他被刀斫面,容貌尽毁,事后楚王不仅毫无交代,更是冷落了他们母子,钟离氏忧心儿子,亡故前设法将他送到益州,托付给兄长教养。

      可才过去两年,楚王便强行将云渐接回,次年便以效忠君上为由,将八岁的他封为世子,打发给了千里之外的朝廷。

      这十几年间,云奉章对他不闻不问,连家书问候都不曾有过半句,在外却装得情深意笃、无可奈何,云渐只恨不能同他一刀两断,怎么会想见他,何况他那便宜父亲若再带着便宜次弟来,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往年他们在姑苏东馆,自然眼不见心为静,可如今云渐在京,父王来朝,便没有理由不见面,否则一顶不孝的帽子必定扣下来。

      除非不是自由身。

      逐溪几乎就要应下,却忽感不对,殿中这位是如何知道他们不和的?

      沈鹿衔看出他心中所想,“他为质十三年未曾归家,先前得胜还朝经过楚地,也不曾顺路回去看看,且在狱中时,我们也谈过一些事情,所以我心中有数。”

      她对上逐溪不无讶异的目光,“届时我会告诉楚王,世子忽感时疾,需隔断静养,不能见人,免得他生事。”

      良久,逐溪俯下身去,“卑职明白了。”

      “卑职会按殿下吩咐做的,少主公受他的苦,实在是太多太深了。”

      沈鹿衔颔首,嗯了一声,“月轻,送参军出去。”

      逐溪退出两步,忽又回来,“殿下,其实少主公对卑职说,即便邸报上并未写明,他也不打算出门。”

      沈鹿衔微怔,逐溪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星隅见她发呆,不明所以,“殿下,程参军那句话是何意?”

      沈鹿衔抿唇,嘴角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弯出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她抬眼,里面像涵着点点星光,“星隅,他不厌我。”

      仿佛刹那间,从与他重逢第一面起便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挪走,阴影弥散,酥暖的阳光洒落进来,一种确切的、失而复得的欣喜温水般慢慢盈满了她的心房。

      星隅尤是一头雾水,“殿下说什么?”

      沈鹿衔不语,低眉托腮,无声地展颜笑了。

      但她这点真情流露很快便收敛了下去,楚王至多一两日便会来朝,还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她记得前世此时,楚王来京不过半月,便有朝臣弹劾云渐,害得他险些丢了半条命。

      罪名是忤逆生父。

      *

      星幕东升之时,建京城西几十里外的丹阳长官亲自接见了一位贵客。

      一方两层高的升进船远远驶来,停靠在码头之上,丹阳尹但见楼船层高体坚,规格甚重,便只是那人到了,连忙带着人迎上前,毕恭毕敬道,“下官拜见楚王殿下,敬祝殿下安康。”

      楼船之上响起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响,一行扈卫奔下甲板,立成两排,静候舟上之人下来。

      众人敛气屏息,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视线里。

      来者年约四十六七,身量挺拔巍峨,黄文绫袍,墨狐锦裘,头戴远游冠,一把美髯,端的峨冠博带,相貌堂堂,微笑道,“府尹客气。”

      他身边还跟着名颀长清癯的年轻人,长相亦颇文雅出众,凤眼白肤,头戴笼冠,青罗长袍,腰佩玄带,但在显贵藩王身边,这种打扮并不扎眼,反而算得上低调,且低眉顺眼,侍立在侧,大抵只是贴身随从。

      丹阳尹便只对楚王致礼,满面堆笑,“楚王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经备好酒宴,为殿下接风,望殿下务必赏光。”

      楚王道,“劳你费心,只是本王奔波数日,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府尹引本王去驿亭便可。”

      丹阳尹道,“驿亭简陋,怎能委屈殿下屈尊,下官早已命人将别邸收拾停当,只等殿下驾临。”

      楚王笑着看了身侧侍立的年轻人一眼。

      丹阳尹是京畿长官,为显天子之尊,才改郡守为府尹,眼下他如此谄媚,倒是说明了很多东西。

      先帝驾崩,幼帝初立,沈相病弱,楚王却是正值盛年,身负军功,大权在握,是藩王之首,自然要小心伺候着。

      但楚王不为所动,“府尹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但本王此来是为朝贡,岂能乱了礼节,明日还要入朝觐见,不敢误了时辰。”

      云奉章滴水不漏,当年为自保,连嫡长子都能献出来,丹阳尹心中也有数,这番做派不过表个态度罢了,听他这么说,自然应是,叫马车过来,稳稳当当将一行人妥当送到了城中驿亭。

      他说是简陋,可驿亭是专门接待官吏的地方,又在京师脚下,自然屋舍精致,一到地方,丹阳尹便将一行人往最好的院落引,虽然算不得豪奢,也是宽敞轩丽,温庐齐备,十分俨然。

      随行的年轻男子本还面带鄙夷,像是怕委屈了自己主子,从院中入得室内,神色也缓和了一些。

      楚王落了座,“你们下去吧,我同府尹说说话。”

      侍从们纷纷退下,身侧年轻人最后一个退出,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安静下来,楚王身体往前微侧,适时展露出几分苍厚的思虑和担忧,“府尹离京中近,可知本王那为质的儿子而今如何了?”

      云渐有指斥乘舆的前科,但情理切害是沈相说的,无罪开释的旨意是沈鹿衔下的,本该那时便来京担责的楚王,也变成了年底主动进京朝贡,丹阳尹自然是挑好听的来说,恨不得在他本就显眼的功绩上再添三把火。

      “云世子忠肝义胆,用兵如神,不过两月,安抚残兵,整合各部,保汉中,夺边城,将羯虏逐出百里之外,入京后还协助典靖司连破两起大案,涤清逆党,太后和沈相都对其称赏有加,世子年才及冠,便有如此韬略,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他说完,双目熠熠生辉,定定望着楚王。

      楚王却为因长子功勋卓著生出丝毫骄矜和喜色,面若沉湖,只叹了声,“平安便好。”

      烛火忽晃,门扇外颀长人影几不可见地一动。

      丹阳尹微愣,连忙附和,“殿下说的是,父母之心,莫不如此。”

      楚王又同他聊了几句,便说累了,想歇下,丹阳尹即刻起身告辞。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随他一同下船的青年竟急慌慌奔进来,竟扑通一声,跪在楚王脚边,泫然泪泣,哀声楚楚,“阿耶,求阿耶庇佑孩儿,求阿耶,怜惜儿子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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