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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薤上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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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玉走到一处山崖前,停下了。不远处传来滔滔的水声,高处的山风冷又凛冽,灌进他空荡荡的衣袍,倒叫他看起来不至那么形销骨立了。
谢枝被他这古怪的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才出声:“承玉,你在做什么?”
李承玉闻声回头,见是她,如水潺湲流过的眉眼弯了弯,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谢枝没有马上回话,因为她惊异地发现,他的脸虽还是那般瘦削,可脸色不再白得吓人,反倒有几分红润。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心底摇摇晃晃地升了上来,可她不敢去想,只是压着颤抖的嗓子说:“承玉,你先过来好不好?”
李承玉像是读懂了她的神色,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边上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坐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阿枝,你过来陪我一起坐坐吧。”
谢枝犹豫了一下,看他一身笼着月光的清辉,仿佛仙人一般,她心头奇异地交织着酸楚和平静。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是生怕他下一刻会不见。
这时,李承玉才缓缓开口道:“阿枝,我小时候读游记时,曾读到过沉霞山脉中的吞舟山上有一处捧月崖,据说是因为此处恰巧卡在河水弯道内侧,水流湍急,撞上山石,霎时如摔得粉碎,又映着朗朗月辉,便好似捧月一般。我方才一望,才知书上形容,不及双眼所见的万一。”
静了一会儿,谢枝强忍哽咽的声音颤颤地传过来:“承玉,我们以后还会看到很多很多,你在书上读过的风景。”
“阿枝,你听我说,”李承玉那对冰雪般澄净干净的眼睛在月华下流转着盈盈的哀伤的光华,“从我晓事起,大人们就时常忧怀我寿数短浅的事。当然,他们总是避着我说起这些事,可其实我都知道。但是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对于我来说,明天就死,或者几十年后再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自打那天在流放路上,看到你策马朝我而来的样子,我生平头一次开始畏惧死亡。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一想到你,看到你望着我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即使这个世上,有那么多让我觉得痛苦的事。”
“承玉……”谢枝眼中的泪终于涌了出来,叫她心痛得一时不能成声。
“可是,我真的觉得好累,好痛。每一天,每一刻,我的心里,我的身体,都痛得无以复加。我想……我想停下来,闭上眼,好好休息,让我自己……不要再那么痛。”
李承玉的声音分明那么虚弱,却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子,把谢枝的心割得四分五裂,痛不欲生。她侧身环拥着李承玉,抱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感受着他的温暖与柔软,一种对于自私的愧疚,打开了她积蓄了多日的不安、恐惧、悲伤汇聚而成的洪流。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拼命地想要留下李承玉,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李承玉想要这样吗?他的痛苦,明明一直就在她眼中,可是她为了不让自己痛苦,却宁肯视而不见。
谢枝,你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她在心里这样诘问自己,且不敢面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一只苍痩的手轻柔地揩去她脸上横流的泪水。
她听到耳边响起李承玉的声音:“阿枝,不要难过。我想让你知道,我现在的心里,只有快乐和满足。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宁愿你是笑着同我道别的。”
谢枝抓着他替自己擦泪的手,抽泣了良久,她想大方,她想懂事,可等她勉强把破碎的字眼凑成句子的时候,说的仍旧是:“可是,我舍……舍不得你,没有你,不会再有人对我好了……”
“怎么会呢?博叔,季叔,就会好好照顾你的。”
谢枝用力地摇头:“博叔和季叔对我好,是因为我的祖父。老师对我好,可是他也有更亲的亲人。母亲对我好,可她总把更好的留给阿归。父亲曾经也对我好,可是为了谢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我。
“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努力地想讨所有人喜欢,我努力地体贴别人,努力地委曲求全,可为什么到最后,我总是被人舍弃的那个呢?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是不是我还不够好?”
“你当然很好。阿枝,”李承玉看着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的人,捧起她的脸,目光柔和又坚定,“也许在你还没有注意的地方,你早就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真心。”
“独一无二的……真心?”谢枝看着他的眼神,又喃喃地念了一遍。
“阿枝,你看。”李承玉望向遥遥的天际尽处,那里似乎已泛起鱼肚白,有隐约霞光正挣扎着要挣脱黑夜的束缚。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野里,月沉日升,江河奔涌,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万事万物,都是自成圆满。他人的目光,乃至诗人的词句,于它们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装点。
“阿枝,即便没有他人的真心,又如何呢?你爱他人太多,却爱自己太少。我于你而言,能算什么呢?不过是认识几年的过客罢了,等到日后你回想起来,也只剩一些似有若无的感慨罢了。”
一行滚烫的泪又从眼角滑落。
谢枝很想说:“不是的,不是的,你是在这世上,唯一不计后果,不求回报地对我好的人。”
可她望着万里之遥的霞光,又望着近在咫尺的李承玉——她看到他的脸色又回到了平日的枯槁虚白,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可他的眼睛仍旧那样明净纯粹。
她心痛如绞,可有某种滚烫的东西从这深沉的痛苦里挣扎着生长了出来。
她明白,她注定是要失去他了。
可是于李承玉,他已经失去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几乎一切亲朋,失去了曾经的安宁。可此刻他在她眼前,在他最痛苦的时刻,他仍旧在劝慰自己。
她重新抱着李承玉,忍着痛哭,忍着颤抖,轻轻地说:“承玉,你说错了,你不会是过客,你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件珍宝般,在他双目光亮消失的最后一瞬间,贴上他干枯的双唇,把最后的话语融化在唇齿交缠间:
“可是你放心,今后我会好好爱自己,保护自己。可我不要忘记你,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因为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谢枝含泪笑着,好像也看见他双眼被黑暗吞噬前隐约闪动的泪光。
她抱着这副躯体全然倒在自己身上的力量,看着白亮的日头终于从山后升了上来,霞光万丈,烧红天际,烧得万物都澄澈光明。
山林中的宿鸟群飞而起,扑扇着双翅向天边飞去。
这是很好,很好的一天。
承玉,从今而后,你不必再痛了。
谢枝抱着怀中的冰雪,只是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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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块山岩后的博叔,看着那个在山崖上徒手挖开一抔抔黄土的人,看她面若平湖,又十指鲜血淋漓,踌躇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想上前拦下她,只是刚踏出一步,就被人轻轻扯住了袖子。
他警觉地回头一看,竟是孟银瓶。
“孟姑娘?”他眉心皱起两块疙瘩。
孟银瓶松开手,她对于博叔有种畏惧,但仍旧坚定地轻声道:“我想,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好。阿枝姑娘……其实是个心中十分刚强的女子。”
博叔似是被她的话打动了,眼角抽动了几下,担忧地望了山崖处一眼,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扭头朝着休憩的地方回去。只是他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季鱼书和唐寻也醒了,站在晨雾朦胧的半道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加之在这非常时期又都悬着十二万分的警戒之心,半夜里李承玉和谢枝离开的动静虽小,但他们到底还是听见了的,于是都放心不下地跟了来,只留下三伏照看其他人。
唐寻双目猩红,却只是咬着牙不说话。季叔嗫嚅了半天,还是问道:“怎么样了?”
博叔沉着脸色,摇了摇头。
“那现在就大小姐一个人留在那儿?”季鱼书语气急促起来,“她怎么样了?”
“银瓶姑娘还在附近看着,应该不会出事。”博叔丢下这句话,仿佛累极了,随意捡了块山石坐下。
季鱼书淡眉一拧,道:“那几个丫头来历不明,我一直放心不下,不行,我得去看着……”
他刚拔脚走了几步,就被博叔扯停了,只听得博叔道:“可你见到了大小姐,要如何面对她呢?”
这一句话,像是带了定身咒,一下叫季鱼书顿在原地。
博叔又想起山风烈烈的崖上,那面无表情地用双手挖出一座坟茔来的谢枝——他从不曾畏惧过刀剑加身的痛苦,但在这不言不语却贯彻心扉的悲痛面前,他难得生出一种难堪的畏怯来。
他知道季鱼书也是一样。
因为今日局面,他们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当年皇帝通过他们联系上谢临渊,因而设法将他调往京城。来京城不久前,谢临渊便四处奔走,急于想将这个女儿嫁出去。他们一直不明白,入了京,前程大好,自可以谋得一门更好的亲事,谢临渊为何要急于一时?
直到皇帝提出谢李联姻一事,他们才隐约明白,或许谢临渊早就对这一切有所预见,所以才想将女儿留在那个至少堪称平静的小县城里。
对于谢枝,从前他们都是抱着可以照拂,但必要时也可舍弃的心思。毕竟对于边饷案这样的大事而言,她的命运,实在没有那么重要。
如今,亲者不能亲,恨者不能恨,谢枝的心里,日日受的是怎样的煎熬呢?
博叔眼神阴郁地看着季鱼书,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般复杂难言的心思。
日头逐渐攀上山头,驱散了林中的晨雾,只在交杂翠绿的叶子上留下一片湿漉漉。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几人看去,正是谢枝,只见她发丝凌乱,双目血红,一双手肿胀不堪,指甲碎裂,不住地淌着黏稠的血,但偏生她神色比之这几日更加平静,甚至在看到这几人时,还流露出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