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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胡尘里 ...

  •   谢枝忽觉一只冰冷的,遍布伤痕的手,摸索着碰了碰自己的脸,又好像想碰碰自己白日里被鞭子豁开的伤口,可好像又怕弄疼了自己似的,最后落在自己将将齐肩的发上,问:“你的头发……?”

      谢枝想了想,不欲提及太多婚约之事,含糊地说:“只是了断前缘罢了。”

      李承玉没有再追问了。他的手落下,轻轻握住了谢枝的手,或者说,只是握住了指尖,像是害怕那伤痕会刮伤了她似的,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承玉,”谢枝心头一动,想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可怎么也看不清,于是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水泽。

      这像是李承玉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谢枝很想在这时候抱抱他,可他颈上还戴着枷。虽如此,她又觉得头一回这样近地贴着他的心。她说:“我还记得大公子曾救护一只受伤的黄鹂鸟儿。可鸟儿伤好了,就飞走了,再没回来。但人非鸟兽,总会有飞回来的那一天。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求你也能好好珍重自己。未来不管有什么苦什么难,我们都能熬过去。”

      李承玉握着谢枝的手紧了些——谢枝记得这曾是一双如官窑白瓷般无暇的手,而现在豁开的、结疤的伤口一道又一道地叠在一起,仿佛在向她诉说着这一路的风霜苦楚。

      谢枝像嚼了颗酸枣似的,从齿根一路酸软到了心里。

      她听到李承玉的声音在暗里轻轻响起:“阿枝,流放出京的那天,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城门上我父亲的尸首。其实我已经认不出那尸首的模样了,可我知道,那就是他。

      “我娘入了狱没多久,就因为不堪受辱,撕了衣服系成布条,在一个安静的夜里了结了自己。”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直没见着李夫人……谢枝想起那个美丽温顺又总是含着哀愁的女人,不禁也泪眼婆娑。

      “对旁人,对我自己,我没有一丝愧疚。”李承玉道,“可对我的家人,我无地自容。阿枝,我不知该如何珍重自己了。我原想,死在这流浪的路上,也算是得宜了……”

      谢枝回握他的手骤然紧了几分。

      “阿枝,可是看到你向我而来的那天,我心里不齿又卑劣地想,我原是还想再活下去,还想再见你的……”

      “承玉……”在眼中徘徊了许久的泪珠簌簌地落了下来。

      两人执手并肩坐着,甚至不能依偎在一块儿。天地清寒,风吹沙走,连禽兽都会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寻个安身的洞穴,但这些无罪却被牵连的人只能潦草地露天睡着,仿佛一块块等待被风干的肉。

      但他们已决意在这世间做彼此的依靠和庇护。

      等一丝日光艰难地破开厚重惨淡的层云,解差们便赶羊似的把犯人们都从地上赶了起来继续赶路。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但解差们显而易见地离着谢枝远了些,似有忌惮。

      但谢枝和李承玉仍旧很少说话,毕竟眼下李承玉是戴罪之身,不惹眼为好。但他终于肯服下谢枝为他带来的药丸。

      两人不消说话,只是无言地凝望着,仿佛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二娘仍旧无忧无虑地,她总是把李承玉认成自己早夭的儿子,偶尔也会把他认成李渡——这是两个在她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人。那些后宅的尔虞我诈,那场将她逼疯了的火灾,像是从未发生过,更没有之后李家倾颓,从青云一朝堕跌成泥的屈辱。
      走得久了,她的手脚也难免被磨开了伤口,可她很少喊疼说累,只要跟在李承玉身边,便总是笑模样。

      谢枝有时看着她便想,像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只记着那些快乐与幸福,是不是也算是一桩幸事呢?

      ————————————————————

      变故就发生在与之前的每一天都相似的这一天。

      “前头就是伧州了。”身边一个解差道,“总算能休整休整了,成天啃馒头,老子嘴巴里浑没味儿的。”

      谢枝默默听着,从包裹里抽出地图来,到了伧州,离不远便是凉州了,总算到头了……

      她难得松了口气,却听得前头一阵骚动,隐隐传来惊叫,几个前头的解差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道:“不好了,这儿好像有古怪,前头全是尸体!”

      谢枝和李承玉下意识和彼此对望一眼。

      “尸体?什么尸体?”缀在后头的解差也是一惊,急忙问道。

      “看穿着像是寻常百姓,大多还带着行李……”

      话音未落,周遭沙丘后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怪叫声。紧接着,竟冒出几十个头戴尖顶皮帽,束着辫发,翻领袍外罩铁甲,身形健硕的士兵骑着马冲杀下来,旋着手中弯刀直奔解差而去。数息之间,惊恐的哀嚎之后,几颗人头先后滚落在地,血珠子洒了一地。

      那些形容奇怪的士兵呼啸着策马,绕着剩下的犯人们形成一个包围圈,如同猎人们盯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骤然成了被劈成两截的肉,任谁也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犯人们吓得到处乱窜,互相推搡着,希望能趁乱跑出去,却徒劳且绝望地发现自己已死死地陷入了包围之中。

      谢枝亦觉得腿软,下意识靠李承玉近了些。

      “是突厥人……”她听到李承玉这么说。

      “什么?”她扭过头,看到对方面沉如水,原本就憔悴的神色越发不好看,“不可能啊!伧州虽属边陲之地,可和突厥之间还隔了个云州,在云州驻扎的可是慎将军的镇北军啊……”

      谢枝一下不说话了,像被人掐断了似的,因为她话刚出口,心头便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时,那些突厥士兵终于止了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被圈起来的这群人。一个看着像是领头的人下了马,操着一口不大标准的汉语问道:“谁是李承玉?”

      谢枝心头猛地一跳,这些人怎么是朝着李承玉来的?

      不应该啊!他们怎么会认识承玉呢?难道是李渡还和突厥人结过仇?她想再回头看看李承玉,却硬生生忍住了,她怕自己的异样会被这些突厥人瞧出端倪。

      可已经有其他人在偷偷拿眼觑着李承玉,他们大多是李渡党羽的家眷,自有些人识得他的模样。

      谢枝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突厥将领这时却冷冷一笑,只见一道白色刀光闪过,他身边一颗女人的头颅便从细细的脖颈上掉了下来,那睁大了的眼睛里只有茫然——她甚至都来不及害怕。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正颤抖着手要指认,李承玉却先一步走了出来,道:“我是。”

      “承玉!”谢枝想到拉住他,却被李承玉自身后推开。他也不知道这些突厥人为什么指名道姓地要找自己,但他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谢枝。

      突厥将领抱臂走到他面前,眼珠子转动了几下,点点头道:“倒还算是个男人。”

      说罢,便有两个人上前来把李承玉押走。

      “承玉!”谢枝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朝那突厥将领道,“我们是一起的!”

      “阿玦阿玦,”二娘也扑了上来,“你们要带走我的阿玦做什么?”

      突厥将领竖起两道浓眉,目光不善地盯着她二人瞧,然后又看向李承玉:“你认识她们?”

      李承玉摇了摇头,谢枝却忙道:“我们当然认识!”

      突厥将领目光在二人间逡巡着,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罢又朝着手底下的士兵们几拉呱啦说了几句什么,于是一众突厥人都笑了起来。

      谢枝被他们笑得头皮发麻,却不肯后退。二娘抓着她的肩膀缩在她身后,嘟囔着:“丫头,他们是不是有毛病啊?”

      谢枝忙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

      笑完了,领头的朝着谢枝一指,道:“好,那你们跟着他一起走。”

      谢枝和二娘被猛地一推,踉跄着走到李承玉身边。

      “你……”李承玉看着谢枝,一时气急却又不知该朝她说些什么才好。

      谢枝一边拉着二娘,一边朝他道:“我们说好了的,不论以后如何,都要一起面对。”

      “现在不一样了……”李承玉话说到半截,又听得那边的突厥人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胡语,一众士兵立时下了马鞍,竟冲到人群里举刀砍杀起来,女子却被他们拣了出来,扯到一边,自有人上来拿绳子把她们的手绑到一起。

      求饶声惨叫声混成一团,但终究只能如待在羔羊一般任人屠戮,好端端的人一个个在无情的刀刃下变成了一块块毫无生气的肉。

      “啊——!”二娘吓得捂住眼睛,一头扎在谢枝脖颈间不敢再看。

      谢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肉横飞的景象吓得遍体生寒,如僵立的木偶一般。

      “阿枝,快把你随身的匕首给我!”李承玉朝她道。

      “你要做什么?”

      “快给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谢枝只犹豫了一瞬,终究在他焦急而坚定的目光下,把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

      只见李承玉一把夺过便抵在自己颈间,上前几步,道:“请阁下放过他们,否则我便自戕在此。”

      那头领看向他,冷冷一笑,换回了汉语:“你以为你可以精贵到换回这些人的命吗?”

      李承玉更用力了些,刀尖已扎进了皮肉里,淌下血线:“你们若要我的性命,当即将我杀死便是,何故要留下我?既然留下了我,看来我还有几分用处,若是死在此处,阁下难道便能回去复命吗?”

      突厥首领闻言,一时目露寒光,似是被说得恼怒了。他颊肉鼓动了几下,莫名说了句:“你们汉人果然是一贯的狡猾。”

      说罢,他一抬手,高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冲进人群杀得正酣的突厥士兵这才停手,重新上了马,在他身后整队。

      发觉自己逃过一劫的男人们立即拔腿便跑,那些被绑了手的女人们见状也磕磕绊绊地互相照应着跑了。好在那些突厥人没有再要抓他们回来的意思。

      突厥头领上下打量了李承玉一眼,又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人推来一辆木板车。那似乎是从运送行李的汉人百姓处夺来的,上头还有斑斑的血迹。

      头领道:“看你浑身是伤,本将就好心让你坐这个回去,否则半路死了,麻烦的可是本将。”

      李承玉这才放下匕首,灰扑扑的囚衣领口处已被鲜血染红了。他面不改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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