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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一叶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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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商议完事情,谢枝才又从暗梯出了不孤楼。思忖着祖父的案子又有了些微的进展,她的心头半是阴郁,又半是疏朗。
提到李家之时,她心中并非如表面那般镇定自若。她不是没有暗自想过,李相权势滔天,完全可以支使一个知府且令其噤若寒蝉;当年祖父风头无两,李相想以构陷的手段来打压谢家,也并非不合情理;况且如今看来,李相如此贪恋权柄,几乎要凌驾于天子……
那如此一来,自己该如何自处?
谢枝用力地甩甩脑袋,又想,这些猜想加诸高家和崔家之上也同样说得通,自己先莫杞人忧天才是。至于裴家……虽然现在裴伯伯百般针对,但十六年前他权势尚不及如今,而且那时裴谢两家尚且十分亲近,想必不会是他。
“少夫人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是在想着什么呢?”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把谢枝吓了一跳。她回身看去,竟是赵彧在身后看着她。
赵彧看她神色简直有几分惊恐,笑道:“我可不是在跟踪少夫人,只是发现恰巧同路……不过,这似乎并非回相府的路吧?”
“我还有事要办。”但谢枝并不想同他多说什么。
“噢,”赵彧似乎知情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但又转而说道,“少夫人像是对我很有敌意?”
“赵先生多想了。”谢枝敷衍地笑笑。倒也说不上是敌意,只是赵彧此人心狠手辣,自己只想敬而远之罢了。不过赵彧这般堂而皇之地挑明,倒也真不怕两人尴尬。
“少夫人的性情似乎也变了一些。”赵彧眼中流淌着莫名的光泽,“至少少夫人从前还会对我客气一二。”
“赵先生莫打趣我了,我确实是有要紧事要做。若有礼数不周全之处,万望见谅。”
这便又回到从前的模样了。赵彧颇觉无趣,但嘴上仍旧维持着惯常的语调:“少夫人言重了,那我就不耽误少夫人的工夫了。”
他摆了摆手,便转身而去。
谢枝正要挪开目光去,却忽地顿住了,原本沉静的目光逐渐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赵彧的背影——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像……?
一想到那个称呼,谢枝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可是如果自己的假设成立的话,似乎一切事情都可以串联起来。
身为祖父佐官的博叔说是为查明真相而入京,那他又是如何与这不知来处的赵彧在一起的,甚至还听命于他?而老师之前对自己说过,祖父曾经派过几位心腹入京……
那么,那日在福宁寺撞见和他们碰面的那个道士也是……?
谢枝在心中衡量着,自己曾隐晦地向赵彧保证过自己不会再将此事查下去,而且自己还险些因为那次的好奇心而丢了性命,但如果自己的猜测不错的话,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其实当然还有别的办法来佐证自己的猜想,可自己在朝中并无相识之人,虽可请托李承玉帮自己打听,但她却并不想让李承玉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谢枝在原地踌躇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扶了扶并没有歪斜的帷帽,脚尖一转方向,原本向着赤梅子街,现下却是朝着福宁寺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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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鱼书照例在福宁寺前摆摊算卦。其实他在京中很有些名声,平日里来求卦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不然当初的李夫人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到轻易听信他的地步。
自打谢枝嫁进相府让李大公子当夜醒转,再加上近日听闻李大公子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季鱼书的生意更是好了不少。
他不疾不徐地捻着两撇八字胡,八面玲珑地应对四方来客,却在眼角攫到某个熟悉的声音时,不由得眉头猛跳。
那人寻常妇人打扮,头戴帷帽,似乎并没有朝自己看过一眼,只是捡了家小摊坐下,要了碗绿豆汤,慢悠悠地喝起来,一会儿看看山,一会儿掰掰手指甲。
唯独不看自己。
但季鱼书认出了她是谁,也猜到了她是为何而来。
他一心两用了好半天,既要应付来算卦的客人,又要分心打量她,却始终没等来什么动静。
他仰起脸看了看日头已经西斜,暖融融的霞光逐渐漫上了天际,仿佛将世间万物都纳入了它的庇护之下。他看了又看,直到坐在对面的客人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催促他,他才歉意地把钱又退了回去,说自己身子不适要收摊了。
他把龟壳、算筹、纸笔等等物什一劲放进了自己的布袋里,然后慢吞吞地走到那女子对面坐下,陪着笑道:“少夫人,许久不见,您这气色可是越发好了。”
谢枝将帷帽的纱轻轻拢到两边,露出自己的脸来,道:“原来道长您不仅会看相,还会面诊。”
季鱼书“哈哈”干笑了两声,摸着自己的胡须,问:“少夫人突然前来,可是需要看相?”
谢枝道:“是,也不是。我不来为自己看相,而是为了道长您。”
“我?”季鱼书一愣。
谢枝凑近了些,胳膊肘支在似乎摇摇欲坠的摊位上,幽幽道:“我能看出道长是半道出家,从前并不曾修习道术,而是身在行伍之中。”
季鱼书面色一滞。
“而且官职还不低。”
季鱼书扯断了几根胡子。
“恐怕还是在蓟檀两州任职。”
季鱼书如坐针毡似的挪了挪身子。
“崇宁二十五年入京。”
季鱼书忽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暗地里扯了扯谢枝的衣袖,眼皮抽搐了似的冲她使眼色,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此处人多眼杂,咱们找个僻静地方慢慢说吧。”
谢枝微微挑了挑眉,也不怕有危险,放下帷帽的白纱,便跟着季鱼书走了。
所谓僻静之处,不过是季鱼书找了后山无人的某处,两人并排沿着山径往山下走着。
谢枝这会儿反倒不急着说话了,随手折了根小树枝,拿在手里把玩。
“少夫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季鱼书先开口道。
“其实很简单,”谢枝如常道,“我曾经见过你和赵彧、博叔他们见面。”
“我知道,但是仅凭这……”
“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赵彧究竟是谁。”谢枝像是厌倦了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的举止言谈,好像和其他人都有些不太一样。但是我一直都没太放在心上。
“而博叔,他是祖父的佐官,自称是为了查明边饷案的真相才入京。他为此甘愿抛弃官职,可见对我祖父忠心耿耿,可却又认赵彧为主。这其中怎么想都有些古怪,可我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我想到了一件我之前知道,却始终被我忽视的事,那就是——崇宁二十五年,祖父曾经派自己的心腹来到京城,这其中有博叔,也有您。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季鱼书沉默半晌,才问:“若是如此,那又如何呢?”
“道长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吗?”谢枝此时的口吻听起来,格外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李夫人曾向您求签问卦,如何能救她的孩子。”
谢枝一字一句道:“而您,向她报上了我的生辰八字,告诉她只要抬我进门,她的孩子就会邪祟尽除。”
风声飒飒,树影婆娑,变幻的光影仿佛将季鱼书的面目切割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又将其重新拼合起来。
但季鱼书仍旧有种找不着自己眼睛鼻子眉的感觉,不知该朝谢枝做出怎样的表情来。他呆滞了许多,才干涩地开口:“大小姐,我知道这桩事对不起你。”
谢枝眨了眨眼,没接话。
季鱼书没敢看她,转开目光,继续说道:“除了查明边饷案之外,主上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在朝中势单力孤,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边饷案是诱饵,主上以查明此案为由,将你父亲拉进了阵营,扶植他上位。但李相如今把持朝政,谢家又身份敏感,难以轻易提拔他。孰料李大公子忽然病倒,正是天赐良机,只要能让谢李两家结成姻亲,那么一切就顺利多了。”
谢枝转着手中那根被自己这段的树杈子,说:“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嫁进李家之后可能会遭遇什么?”
季鱼书语气急切起来:“大小姐,联姻一事,本来我们也心怀疑虑。因此我们特意派人进相府打探过,李大公子虽自小病体孱弱,但为人端雅方正,是位君子,想必是不会为难你的,所以才……”
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
谢枝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把树枝往身后一扔,什么话也没说,就加快步子继续下山去了。
“大小姐?大小姐?”季鱼书被她这冷淡的反应吓到了,急忙追在后头。
谢枝像是被叫得烦了,扭过头去,说道:“怎么,你现在是怕我寻死觅活,还是要我哭天抢地?”
季鱼书被她呛得哑口无言,明明年长她几十岁却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轻声道:“山路危险,我怕大小姐出事。”
“现在来担心我了吗?”谢枝笑了笑,“我不稀罕。不过你们放心吧,我这个任你们安排的棋子,依然会本本分分地做好我的事,不会坏了你们的大计的。”
说罢,谢枝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下山离去了。
她还有她自己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