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辛德勒的名单 ...
-
云天明大学四年本科结束后就和渔眠没什么联系了，她成功考上研究生，而他考研失败，进了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他活得不好，庸庸碌碌，被人骗着数钱，人又孤僻，全不讨喜，路是越走越窄，谈过两个女友，都告吹。性格自闭缘故，完全无法融入人际，有时看着笑脸相迎的同事感到非常厌恶，因为他学不来在亲切的笑脸后藏一把险恶的刀，混几年下来虚与委蛇的相处让他身心疲倦，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那时他看那些同事脸上的笑脸面具，想起渔眠来，她大学时代就活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了，这种人脸上的表情简直是精妙的仪器，只看得到外面，看不到核心代码，他很羡慕，因为完全学不来这种圆融。
后来检查出肺癌晚期，第三届□□会特别会议恰好通过安乐死法，他很自然的签下了安乐死法，最后一天走进安乐室，心里非常镇定，护士离开，他开始安乐程序。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2键；否，请按0键。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1键；否，请按0键。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他是第一个购买星星的人，胡文因他的缘故成了亿万富翁，给了他三百万，肺癌晚期，再多的钱于病毫无希望，那时他看到群星计划，看到这则新闻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回忆，那时候她递给他一束满天星，力的作用下硬硬的干花掉下来，粉色的小小的，裂开来，根本不像星星，像破碎故事之心，她说：
“——我很喜欢星星。”
你会高兴吗？收到那颗DX3906。
整个大学期间，她像一束阳光那样照进他灰暗的生活里，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任何窘迫的时刻都会伸出手来援助他的人。她遇到老师点名时的赧然甜笑，遇到不会做的题时苦恼弯折的眉头，那时她会为不懂的知识留在原座位好久，他就默默坐在后面看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那背影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低下去拱成一座桥，好像就那样，可就是无端看了很久，梦里好像都能清晰的勾勒出背影的窄窄线条，兼之大片的橘色光与影。
她笑起来好像只有一边有酒窝而已，被粉色唇膏均匀填涂的嘴唇，显得很润泽，会因为苦恼和头痛咬住下唇，但是笑起来唇瓣又变成一个心形，《女驸马》张口就来，高兴了当众来一段《打金枝》，周围的同学都围着她咯咯笑，有说有笑的样子，看起来都很开心，他远在人群之外，很冷清。
他的人生一直这样冷清。
3键。
几乎是同时，暴动出现。安乐室的门被暴力砸开，几个护士扯掉他的药液软管，领导直接关掉电源，他病床正对面有个人就那样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半响他从一种心理和视觉上的晕眩恢复过来，才看清来者———居然是渔眠，他几要怀疑自己在梦里。
她看起来非常憔悴，眼角一大圈黑眼圈，人也瘦了一大圈，衣服罩在身上都感觉撑不起来，脸色非常苍白，整个人状态非常差的样子，为了弥补那种苍白，嘴巴上涂了口红，涂得非常均匀，反而显得脸色死人一样白，并没有更好。他心里说不出的怅然，因为她过去那么美，不需调脂抹粉就有的天生好气色，青木瓜果一样清新润泽，一切都变了那么多。
他说：“……你怎么瘦了好多。”
她环视周围的领导护士，说：“你们出去吧。”那些领导护士马上点头离开，渔眠坐下来，说：“国外伙食一点不合心，我是中国胃，吃面包牛奶不饱，前些日子为了调研不断的跑国内外，没睡几场好觉。”她用很和缓的口气说：“怎么想着安乐死，得了什么病？”
“肺癌。”云天明说，看她表情之后又补上一句，“晚期，没救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好像一场梦境，他在想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果不其然，渔眠露出悲戚的表情，那悲伤似乎真情实意，仿佛之前真的对他罹患癌症一无所知那样，然后说：“别死了。”她说，“……活下去吧。”
一如他多年前那么劝她活下去似的，突兀似枯树上开花。
过好久他喉间才有波动：“现在不死，太晚了。”等到恶病质，全身皮包骨头，形如骷髅，全身痛苦，器官衰竭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如果我说，你有活下去的路呢？”她说。
“……”
那时候听到这句话，其实他心里真的很高兴，他一度以为她是来救他的。
“要不要成为阶梯计划的人选？”
她开始介绍阶梯计划。他的眼瞳收缩，内心毫无疑问在恐惧，他本身就是航天专业，比别人更了解太空的险恶，如深海恐惧症一般，深海几万米下的丑陋鱼类，未知生物，想象都令人头皮发麻，要是他真的被三体人截获并且复活，又会遭遇怎样的酷刑？
“……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云天明说，那一瞬有希望破碎的感觉。
“我就是来让你活下去的。相信我。”她说。
“如果我的脑没有被三体截获呢？如果发射失败呢？……如果我拒绝呢？”他这么问。
她不知该怎么讲，只能说：“相信我，如果是你选择这条路，一定会成功的。”
“来约定吧。”她伸出小指来拉钩，“天明，我们约定吧。你一定能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我们就相爱。只要你能重获新生，不管跨越多少光年，多少世纪，我都与你相爱，答应我吧。……我不会逼迫你，我好久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强迫你做出选择，如果你真的想要作为人而死，没人能强迫你活。”
作这种约定，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对他有好感，只算打定心丸，不断加重让他答应的砝码，她的确不会逼迫他，但这种感情上的胁迫的确卑鄙无耻。
长久的沉默，他问：“为什么，为你的职业，还是为人类？”
渔眠坐到床边，说：“我以前学历史，北魏鲜卑贵族歧视其他民族，动辄屠杀奴隶，战争时“每有骑战，驱夏人为肉篱”，他族阵前冲锋，鲜卑人就在后面督阵。英国金雀花王朝时期，统治者反复的剥削犹太人，从他们手中榨取钱财，而且还迫害至死，那时大家都附庸老师说民族矛盾，应平等相待，但我觉得我是掌权者也会那么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样利益最大化我就怎样做。现在都提倡地球村，各国各人民平等，那是因为还没有涉及利益，如果爆发战争呢？如果爆发战争大家都不想成为《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个有去无回的红衣女孩子，如果是我，我就喜欢下手为强，不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要我和我的同胞活，别的怎样都好，我还是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要平等和平的没有感受过权利的滋味，也没有权衡利弊过，如果他们真正掌权，就连你掌权，也会做出像我一样的选择。”
云天明摇头：“我不会，你是当代希/特/勒。”
这时她笑了，几乎显出几分无耻来，小指强硬勾住他的小指：“就当为了我吧，别当为了一个你觉得错误的政治意愿，一个希/特/勒式的人渣，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自尊和伪装的弦绷断了。
她没有顾及他苦苦隐藏的心情和秘密，带着笑容说：“不然你也不会送我一颗星星，对吗？”
卑鄙而无耻。
“……你就是看透了这点，才这么对我说。”他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渔眠满心诚恳：“人类要被三体毁掉，我的选择最后不会错误的。说真的，我绝不会骗你，我们来相爱吧，只要你答应我，跨越多少个世纪，就算我们之后重逢隔了几万年，我都会同你相爱，拉钩上吊吧，无限期。”她弯起眼睛来笑，于是云天明很绝望的看到她的无耻之处，他想起那年她在夕阳下的哭泣，她流下的眼泪，觉得好像此生都不值得，他说：
“你将会成为一个魔鬼。”
渔眠笑着问：“你答应吗？”
他有落泪冲动，这种情绪到极点就变得非常想大笑。
那年被海风吹拂长发的少女，返脸来看到的奇异的甜笑，夕阳下滑下的眼泪，好像一切都是虚假的而已，此刻真相是她即将成为一个恶魔政治家，以爱情胁迫他做她手里的尖刀，无耻到极点的坦荡微笑，令他觉得骨髓发冷，多年前那个夜晚她和他喝啤酒说出的豪言壮语，她并不仅仅只是说说而已，她要亲手实现它，并成为人类的绝对独裁，绝对统帅。
她又有点胁迫意味，急迫的问：“你答应吗？”
“……我答应你。”他说。
但他眼里，简直是满心绝望。
###
渔眠回联合国的时候，得知瓦季姆身死的消息，瓦季姆的车冲出了大桥，扎进了哈雷姆河，解剖遗体后发现车失控是因为他白血病引发的眼底积血，但渔眠很清楚他的死是人为，是维德所为，瓦季姆原本是阶梯计划的最好人选，但无法舍弃家庭羁绊，没有自主申请这个计划，结果被维德解决。
但她那时候已经非常冷漠，没心情关注瓦季姆的死亡真相，直接就去维德的办公室，看到他在盯着手中燃烧的雪茄，她说：“局长，我找到很好的人选。”
“我知道，5号，你引荐给于维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记得你只负责事务性工作。”他那似笑非笑表情，令人看了都皱眉，“他很优秀，在测试里名列前茅，各方面都合适我们的要求。”
“我向你强烈推荐他，他性格孤僻，对人类社会也无融入感，而且有创造力，比其他人选都更适合。”渔眠说。
“为什么？”维德问，“据资料和测试来看，你和他读同一所大学，而且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暗恋你，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还送给你一颗星星，你得知确认后第一反应却是前往中国劝他担任阶梯计划执行人——你对喜欢你的人算得上残忍。”
渔眠挑起眉头：“……为了人类。”
“看来我们能为同一目标相处得很好。”他赞誉的说，“你简直没有什么人性，相当冷酷。”
她伸出手：“给我一只雪茄吧。”维德并没有给她新的一支，直接将手上那一只递给她，渔眠没说什么，就着抽了一口，她第一次抽，维德本以为她会咳嗽呛声，结果她只是若无其事的咽下去，脸上有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几近麻木，他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不再是讥讽挖苦的那种笑容，真正喜悦欣赏：
“你这人作为人算是彻底完蛋了。”
渔眠又抽一口，不吐烟雾，感受了一下什么感觉，很久才说：“你也一样。”
维德突然又恢复那种微微冷笑：“可惜，这个人推荐得还是晚了一点。”
她抬起头看他，他逆着光在窗边微笑，光只勾得周身轮廓清晰，其余都是模糊暗黑的一团，他视线对着楼道那里那幅画，青铜盔甲的手臂正捞起鲜艳花冠，那红白黄三色鲜花编成的花冠上有明显血迹，不详的诡异，不知瓦季姆雪白翻红血丝的眼球里涌出积血是否就是这种感觉。
“不然，瓦季姆也不用这么早死了。”他脸上残忍笑容，更比她的无耻残忍十倍，光看笑容似乎真心惋惜，但这人内心如她脸上表情，完全麻木，毫无波澜。她忍不住微微一笑，脸上疲态有所消减，她说：“我和你会很合心的，局长。”她又把雪茄还到他手里，转身就走了，但那心情，如上北魏孝文帝改革时有同学呼喊鲜卑人做得也没错那样，如找到同伴，不胜喜悦，一丝一丝将她缠紧，大家都说民族平等，世界平等，的确平等，打起仗来就不一样了，现在可不会说“宇宙平等”“宇宙和平”。
初中时代她就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不为一些正直的东西，而是为一句“既然大鱼可以吞食小鱼，根据自然界的法则，我想不出为什么我不应该抽他几分油水”，完全有理，可惜没有道德，她想她作为一个人类人性尽失，算是彻底完蛋，但是作为别的什么怪物，才刚刚开始，被驱动到这个地步，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成为《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个红衣小女孩而已。
作者有话说第5章 辛德勒的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