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也算逍遥

2、花期（完）

　　纵横的棋盘上，被逼至一角的白子已经再无生路。就在黑子即将落下，彻底敲定白子的败局时，玉瑕猛地将棋盘一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后，黑白棋子大半落在了地上，而先前剑拔弩张的黑白棋之争，已然被一片狼藉所替代。

　　“你又悔棋！”

　　听闻老友的质问，玉瑕狡黠一笑道：“清元，你还记得我常说的那句话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呸！用在棋盘上，不就是赢之我幸，输之我悔吗？”

　　“你少跟我说你的那套歪理！”仙风道骨的年轻男子起身一拂袖，见一旁仙树已然花开绚烂，如朝日初起时的云霞。他明白玉瑕的性子，也不在这件事情多说什么，反而是低声叹道，“花开了。”

　　玉瑕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半晌后，她揉了揉眉心，低语道：“我也该往人间走一趟了。”当初约好了在仙树花开之际，前往无生之门，可谁知道这仙树三百年一开花？头一次睡过了头，等到清醒时，落花满地，残红如泣血。第二次则是饮酒过度，醉生梦死，误了花期。近千年的时光蹉跎而过，只不过那人还会在等待吗？

　　清元掩饰住眸中的忧伤，轻叹道：“你要是能将她带回仙界再好不过。她本就是九重天上的神君，何苦在无生之门蹉跎？你是她的至交好友，便再劝一劝吧。”

　　玉瑕眯着眼凝视着男子的面容，半晌后才悠然起身：“每一次我将赴约之时，你都这样跟我说的。可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肯告诉我，让我如何劝说霁月回归呢？再者你们说我跟她是至交好友，可我只记得与她有花开之约，你们所说的友情我却是体会不出来了。”

　　“你是酒喝多了，醉糊涂了。”清元轻哼了一声，讥诮一笑道，“这一回没人拦住你，赶紧前去赴约吧。”

　　所谓的无生之门处于人间的至阴之端，那儿有一座城名曰往生城，乃是人间与冥界相交之处，游走在其中的大多是不生也不死的人。

　　玉瑕不喜欢无生之门的阴郁，这儿阴云密布，风声惨然如鬼哭狼嚎，俨然是仙界之人不肯涉身之所。当初怎么将约定的地点定在这儿呢？再者为什么要与其相约呢？玉瑕百思不得其解，只想等着那人现身一解盘桓在心头千年的疑惑。

　　玉瑕对时间的敏感早在无尽的生涯中被泯灭了，可能一杯酒一醉百年，也可能一场梦便是千年已过。无生之门开了又闭，来往的游魂不可胜计，甚至有二三同僚出现在此，却始终不见记忆中的那人。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瑕的心中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的不耐来。正打算将那不遵守承诺的人臭骂一顿，可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误了两度花开，面上不由讪讪，收起了满腔的怨言。

　　往生城虽说是阴郁了些，可那儿的酒食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琼浆玉液已经饮惯，这往生城的苦和涩，倒是勾起了其他的情怀，仿佛苦才是世间一切之本。

　　“不饮回梦酒，枉到无生门。”

　　推着小车的鬼脸贩子在道上吆喝，车上有两大缸溢着黑气的酒水，每有人前来买酒，鬼脸便舀上一大勺，浇在了那人的脑袋上。街上酒气四溢，奇得是，被浇上那勺回梦酒的人骤然消失不见。玉瑕是爱酒之人，她从来没见过此等饮法，左右等不到霁月到来了，便前去一解好奇之心也未尝不可。

　　酒水迎面泼来，唇上沾着三两滴酒液。

　　刹那间如处两重天，既有灵魂被撕裂之苦楚，又有飘然如浮梦之畅快。

　　再度回神时，玉瑕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往生城，而到了一座庄严巍峨的宫殿前，一抬首便见“光风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这可不就是霁月在九重天的住所？只不过自她离去之后，这一处俨然荒废，哪里有仙乐飘飘之景象？心中惊疑不定，玉瑕入殿，见两人正在对弈，那歪在了榻上一把掀了棋盘的可不就是自己？

　　看来自己的陋习还真是根深蒂固，便连梦境中也是悔棋之人。

　　脚下一步而景象万千。

　　再来便是霁月簪断钗毁，发丝如雪。双眼血泪，天地同悲。仿佛能够感受到此间痛苦，玉瑕心中更是惊悸，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身躯，向前一步想要拂落那惊心动魄的血泪，只不过她的手从霁月的身上虚穿而过。

　　曾听其他的神君说霁月离开仙界一事，说什么堕入魔道，自毁仙骨，再到后来的故事，便含糊不清了。时不时听见了风中的低喃，可如同风一般的东西，如何能够抓得住？

　　醉后的景象尽是记忆中没有的画面，玉瑕忽地不愿意再看。以她的能为，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冲破这些幻境。只不过在即将抽身而去的时候，她仿佛瞧见霁月朝自己这一处望了一眼？

　　只是寻常一眼罢了，何必心悸？

　　再去无生之门等待吧。

　　打定了主意的无瑕离去的身影犹为决绝。

　　无生之门处难得晴朗了几分，石边徘徊不去的身影犹为刺眼。

　　玉瑕心念一动，向前几步走，地面上骤然现出了一道金色的光线纵横的棋盘，人在其中如一颗前后无路的棋子，迎面而来的是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起伏的绝望情绪。“霁月！”玉瑕喊出了这个名字。

　　那道白影一回身，脚下移动，眨眼便踏上了死路。

　　花开之约已赴，换得的只是一擦肩与一句“你是谁”。

　　玉瑕的心再难安定，狂跳不已。她想要抓住那踏入死路的人，可是手指从那身影穿过，如同梦中景象。

　　霁月的身影在白日下渐渐消散了。

　　玉瑕看了自己抓空的手，陷入了怔然中。

　　花开时来，花落时归。

　　她曾臆想的种种都不存在，那人记得了约定，可根本不记得她。

　　仙树下酒香四溢。

　　清元手一拂幻化出一盘棋，对着烂醉花间的玉瑕问道：“好友，来一局么？”

　　玉瑕头疼难忍，拂袖谢绝。

　　清元叹息：“那我为好友讲个故事吧。”

　　久远之前，天地孕育魔胎，却生于至纯至净的天池之中。以其神性压过天生魔意，便留在了天界做逍遥仙君，可是那命中注定的祸事如何得避？后来是另一人以自己纯洁无垢之身，强纳无尽魔意，再以仙门秘法连同自己一并抹除。魂飞魄散之际，只留一点执念在人间。

　　玉瑕抹了抹唇角的酒渍，轻笑一声道：“真是让人动容。”

　　清元凝视着玉瑕的面容，低声道：“是啊。”顿了顿，他又道，“你有空去看看她吧，也算是回来了。”

　　玉瑕轻笑：“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去吧。”

　　光风殿中，久无人往。摇摇晃晃的人险些从云头跌落，站在大殿前望着匾额上的字，眸中一派茫然。原本想要入殿，可是在手指触到兽环的时候止步。

　　“抱歉。”匆匆忙忙离去的身影看着就像是落荒而逃。

　　始终尾随着玉瑕的清元在她离去后现身，望着光风殿眸中满是悲伤。

　　“我如你之言，抹去了她的记忆，她不记得你了，可是心头始终留着她曾答应你的事情。而你亦然吧？”

　　“数百年蹉跎和犹豫，她终究去赴约了，而你，回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