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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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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坊,冯家蒸糕铺子,五十年来就是一个简易搭起的棚子。每日寅时,二马冯翁老两口就会起来忙碌。打水,生火,把糯米、芸豆和红枣洗净蒸熟,在木屉里铺一层糯米,铺一层红枣,再铺一层糯米,铺一层芸豆。这种糕在长安的街头很是寻常,莹白的糯米里夹着暗红色的枣泥,枣香浓郁,软糯黏甜。老冯头卖了一辈子蒸糕,在长寿坊一带卖出了名头,生意比别家好的多。
用老冯头的话说,他这一辈子平安喜乐,十分知足,可是老两口五十几年就是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如今上了岁数,床头边上少个能够端茶奉水的小辈伺候,人生多少还是有些缺憾,所以老两口平时对坊间的邻居,还有小猫小狗都格外的亲和,街坊们也处处关照他们。
他们的家很简朴,卖蒸糕的棚在大门口,进到院子里,只有一间屋,进门就是火灶,连着里屋的土炕。灶台旁边靠墙就是那口坐地大缸。
水缸很深,老两口的一应用水都靠这口缸,通常一缸水足够两位老人用上好几天,但如此一来,缸里的水就放成了死水,所以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长安暴雨倾盆,冯翁老两口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翌日起床一看,院子里都积了水,里面还有两只小鱼在蹦跶。
那两条鱼身上都带伤,像是被猫的利爪挠过,皮开肉绽,有些地方连鱼鳞都没了,伤的很重。冯翁老两口心生怜悯,捧起鱼就放进了水缸。这一放,就是十几年,水缸成了鱼缸,里面还专门为鱼布置了鹅卵石,放了鱼草。而老两口还依然继续吃水缸里的水,因为在乡下很多地方,老一辈人都是这样在吃水的缸里养鱼,第一是为了安全,不管缸里的鱼因为什么死了,这缸水肯定不能再吃,养鱼就起到了检测的作用;第二,水缸里养鱼会吃掉水里小虫子的幼虫或菌类,因为到了夏天,水里就会滋生大量的虫子和菌类,大多是人的肉眼难以看得到的,如此一来,就起到了净化水的作用;第三,他们吃的都是长安地下井里的井水,井水总是会被地面渗透下去的污水污染,缸里放两条鱼,就会保证水质更加纯净。
十几年过去了,水缸里的两条鱼就成了这个家的成员一样,老两口会经常跟它们说话,还会拿自己做的蒸糕喂它们。两条鱼特别喜欢吃蒸糕,都说养鱼不能多喂,否则容易撑死,可这两条鱼特别的能吃,一次就能吃掉一整块的蒸糕,不给吃了,还会从缸里跃起来抢食。老两口溺爱两条鱼,即便喂的多,也没见鱼撑死,索性就放开了给它们吃,只是奇怪这么吃,两条鱼也没有长大的痕迹。
至于家中的水缸里,怎么就突然出现那么多金银财宝,两位老人实在说不清。
“两只小鱼?”张果不敢置信的扒着水缸来回看。这水缸虽然足有半人高,可怎么看也容纳不了蠃鱼那种庞大的身躯,还是两只。
吕洞宾懒散的靠在通往里屋的门框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手里拎着一盏白铜酒壶,不时喝上一口。
张果看完缸就看他:“现在都按你说的,人、帮你弄回来了,那两条鱼也放走了,记得你答应的事情。”
在京兆尹官衙的时候,公西子开明钺的一击,反而让吕洞宾占了优势,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让陆续赶来的御城守们不敢轻举妄动。那汹涌的强光,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光芒消散后,一直在半空盘旋不定的蠃鱼也消失了。
公西子素来脾气不好,捡起开明钺就要再战,被张果拼命拦住。吕洞宾答应张果,先带老人回家,搞清楚他们跟那两条鱼的事,然后,他会让蠃鱼乖乖投案自首。
里屋的炕上,蒸糕冯老两口睡的昏沉。炕桌上,一支塔形香静静燃烧着,袅袅香烟升腾,环绕着炕上睡熟的两位老人。他们身上都换了干衣,竹板子抽打的伤口也擦过了药。
吕洞宾仰头喝一口酒,酒壶里空了,他晃一下酒壶,朝张果道:“再多加一个条件。”
张果平声道:“你是异闻社社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诚信。”
吕洞宾没正经道:“无奸不商无奸不商。”
张果默了一默:“你又要加什么条件?”
吕洞宾晃晃空荡荡地酒壶。
张果耷拉着眼皮,“我们御城守办案从来不包食宿。”
吕洞宾故作诧异道:“为什么?你们不算公职人员吗?”
张果道:“看怎么算。”
吕洞宾吧嗒吧嗒嘴,还是把酒壶丢到张果怀里。“再加一个,就这一个。”
“这次说定了?”
“定了。你说的对,生意人最重要还是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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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宵禁的鼓声早已响罢,长寿坊的蒸糕冯家,炕上的两位老人依然还在沉睡,可是家里多了好几个空掉的酒罐。
坊门早已关闭,街面上不见一个人影,远处传来巡夜人敲梆子的声音。
不多时,两个人影从拐角处走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肩上扛着一根鱼竿。
张果被吕洞宾领着来到蒸糕冯家所住这条街的井坊,一条街的人,都在这一口井里打水,平时蒸糕冯家用的水也来自这眼井。
井台上面有个厚沉沉的盖子,上面架一个辘轳,井台边一个空桶。
吕洞宾挪开井盖,站在井边,朝井里看了看,下面黑黢黢的,冒着水汽。他看完深井,又抬头看夜空,今晚的月亮不是很大,像女子弯弯的长眉。
月已快至中天,时间刚刚好。
吕洞宾还提了两个油纸包,里面是一些糖糕果子。他拆开油纸包,将两块糖糕栓在钓鱼线上,却取下了鱼钩。又将另外一些糕点果子丢入水井中。
“你做什么!”
吕洞宾奇怪地看着张果,理所应当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钓鱼啊。”他说着就要把栓着糖糕的鱼线垂入井口。
“在井里钓鱼?”张果一惊,拽住吕洞宾的手,“这眼井水是用来吃的,被你这么搞,这条街的人还怎么吃?”
“我又不是下毒,你怕什么。大不了明日这里的人吃水,会吃出些桂花糖糕的味道罢了。”吕洞宾无耻地笑,他模样本来长的可算俊朗,偏生总是一副欠揍的德行,把鱼竿往张果手里一塞,“好啊,要是你觉得这样不好,那就算了,你自己想办法找鱼吧。”
张果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片刻后才道:“你真的确定,这样就能抓到蠃鱼?”
吕洞宾搔搔眉毛,“不如我们俩打个赌,要彩头的。”
“你想赌什么?”
吕洞宾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沉吟道:“如果我今晚能抓到那两个家伙,它们就得归我。”
张果耷拉着眼皮看他。“生意人最重要的是讲诚信。”
吕洞宾摆出一张诚恳的脸,“我答应帮你抓鱼,证明它们跟金库被盗没有关系,可没答应把它们给你。”
张老蔫又被堵得说不出话。
吕洞宾狡猾的笑了笑,自动取回鱼竿,随手扯过空桶垫坐在屁股下面,将拴着糖糕的鱼线垂入井中。
他就这么坐在井边,在井里钓起了鱼。
“更何况,我异闻社也有自己的规矩,但凡是我接手的案子,必须要留一样我感兴趣的东西做为交易。做人做事,你来我往,总要互相付出,等价交换,这样才公平不是?”
张果不搭理他,蠃鱼的性子高傲,岂会随便就能归谁。它们当年若不是身受重伤,也不会寄居蒸糕冯家的水缸,这里是人界,灵气远不比苍灵之墟纯粹丰沛,蜗居在水缸里这么多年,只怕是因为元气还尚未恢复。只是不知,它们那样庞然的大物,是怎么把自己弄进水缸里的。
两块香喷喷,抹了蜂蜜的糖糕挂在鱼线上,在距离水面不高处悬着。井内空间狭隘,香甜的味道很快就充斥了整个井。
周围非常的安静,连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都不可闻了。张果所有的专注力都集中在水井处,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一点一点流逝,忽然,从井口下面传来水波翻动的声音,黑黢黢的深井里,平静的水面下方,有鱼尾在快速拍打,水面逐渐泛起波澜。
“来了。”吕洞宾眉开眼笑,猛地将鱼竿一提。
哗啦啦一声,井内水波炸裂,翻涌起水花,随着两块糖糕被吕洞宾扯出井口,两条姿态雄然、鳞片泛着金属光泽的鱼,随之鱼贯跃出井台。这两条鱼,长得跟白日里出现的吞舟之鱼一模一样,就是身形小了何止千倍,看上去也不过跟寻常家养的观赏鱼一样大小。
它们追随着糖糕,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还大张着嘴巴,拼命扇动鱼鳍,终于一口咬在软糯的糖糕上。
吕洞宾提着竿,两条鱼挂在糖糕上,幸福的直摆尾。
“哈哈。”吕洞宾开怀大笑。
“这是……蠃鱼?”虽然长相是差不多,可张果不敢相信,蠃鱼竟然还会有如此蠢萌的样子,那两条鱼鼓着眼睛吊在糖糕上,像偷腥的耗子被抓到,拼命挥动着鱼鳍,可还是舍不得松口。
吕洞宾狡黠地眨眨眼:“知道我为什么要用糖糕钓鱼么?”
张果道:“蠃鱼喜欢吃甜的,老翁说,它们最喜欢吃他做的蒸糕,一次就能吃掉一整块。”
吕洞宾道:“猜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什么?”张果皱起眉头。
“因为糖糕会黏牙呀!”吕洞宾笑得很是得意,“这两个家伙,岂能轻易就被人钓,它们发起怒的样子,你也不是没见到,可一旦它们被糖糕黏住,它们就没办法变大了。”说罢,又看着鱼,笑不可支。
张果没有笑,淡淡地道:“原来是这样,你知道的还真多。”
张果伸手要去拿鱼,吕洞宾“唉”地一声,举着鱼竿不让他碰。“做人呢,最重要是要讲诚信。”
张果道:“我并没有答应你。”
吕洞宾道:“我是说我自己,对别人诚信,对自己尤其更要有诚信,不能自欺。你虽然没有答应,但你也没有不答应不是?”
张果面无表情,道:“我没空跟你玩文字游戏,它们所牵连之事,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必须带它们回去。”
吕洞宾露出为难的表情:“原来这么麻烦,我最讨厌麻烦了,既然如此——”他大方的手一伸,将蠃鱼递给张果,“那你就拿去吧。”
张果楞了楞,这变化也太快了,但不管怎样,他愿意交出蠃鱼总是好的。
“多谢。”
“不客气。”
吕洞宾笑得格外真诚,张果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怀疑。这人行为行事跳脱,不按常理出牌,只怕有诈。果然,等他一接过鱼才发现,简直可以用重如泰山来形容,他根本拿不动!
张果暗中使出全部内力,可就是这么两条小小的鱼,无论他怎么调动体内之气都拿不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吕洞宾抱着胳膊,坏心眼的在一边看热闹,还笑。“你怎么了,不是要带它们走吗?待会它们要是吃完了糖糕,再跳回到井里,我可就没办法了。”
张果两条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正要说话,一边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远处的空气产生寻常人难以捕捉到的震荡,这种空气如波的震动,产生一种奇异的频率,很细微的声音,像指间沙哗啦哗啦落入水晶盏,像琉璃珠串之间轻微的撞击。
这是御城守同伴之间独特的传音秘术。
张果朝着声音来处望过去,夜空中,一只浑身泛着晶莹光感,几近透明的飞鸟,振翅从东边而来。这鸟寻常人是看不到的,当然不是真的鸟,而是凝结的幻影,到了张果手上,一碰就化成碎晶,宛如冰屑,细成埃尘,钻入张果耳中,变成了一句话。
“头儿、我们遇到……埋伏,被袭击,情况严重,你快来!快来……”
羽溪的声音异乎寻常,透过声音就能感知到他放出传音飞奴时有多仓皇和急迫。
张果了解羽溪,他性子清淡,就像清澈的溪水,从来不急不躁,甚是沉着镇定,平日里负责情报的搜集和联络,心思细腻,从不出错。能让这样一个人,语气骤急,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甚至盖过了他要说的话,可见他们是遇到了怎样危急的状况。
紧接着,又有一只传音飞奴而来。
“头儿!我们中计了,啊——”
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声惨叫,在张果的耳中久久回荡。
“我忽然有些急事要去处理,蠃鱼就暂且交给你,但我会去找你取。”
丢下这句话,他的身形一下就不见了,鬼魅一样。
吕洞宾收起一脸的戏谑,他方才注意到张果面色都变了。吕洞宾捡起还在啃糖糕的鱼,这在张果手中重若千斤的鱼,在他手里就像没有重量一样,他把鱼往桶里一放,抱着桶,许久才吐出一句:“好久不见。”
无人的街道上,吕洞宾露出少有的端肃模样,月牙的光,不太亮,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星眸俊目,鼻梁高挺,像起伏的峰峦。他正经起来的样子,有一种动人心魄的俊逸,长眉飞在刀裁般的鬓发里,鬓角处落下几缕发丝,遮挡住眼里浮现的水光。
“你们在这里,她呢,她在哪里?你们告诉我,她在哪里……”
挺秀的身姿,散发出一种刻骨的孤单与忧郁,与他相伴的,只有自己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