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难消 ...
-
10
“曦儿!”
“圣上!”
“曦!”
为何仅仅是慢了一个时辰,事情竟会如此?仅是被那些死士缠住了一个时辰!曦儿!濮阳熙拔出“破空”剑,湛蓝的剑身幽幽闪出光芒:“老贼!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
身受重伤的夫子却也不急,以未伤右臂抚着银长髯,冷冷笑道:“那败德之帝已心脉俱断,若不即刻护住,怕是连一柱香也难撑!甄亲王还有那闲心杀了老夫?!”
心脉俱断!如五雷轰顶般,濮阳熙怔住,眼眶润湿。
“圣上!圣上!”影子忙着将濮阳曦身体扶正,急急的输送内力,却发觉他体内真气已无法流通,淤塞在心脉处,岌岌可危。无法,他只得强行暂通心脉,将他紊乱不堪的真气输送开来,再将自个儿真气强加去,牢牢护住心肺要处。
“快滚!老贼!总有一日,我濮阳熙定要将你千刀万剐!”逼退了夫子教众多残兵败将后,濮阳熙忍住心中不安与混乱,镇定的唤侍卫们收拾局面,立刻将泰永殿拾掇干净,传唤太医。杂事暂告一段落,他这才提着心,胆战心惊的望着嘴角依旧鲜血直流、脸色惨白无比的爱弟。
“曦儿?你可听见皇兄话语?现下皇兄便出宫去替你访得名医!无论如何!皇兄也不能让你死!”
“你还得丢弃这皇位不是?你还得去秦州不是?!曦儿!”
见影子脸色不善,濮阳熙更是神魂俱裂,平日里自若的神情早抛到九霄云外,握着濮阳曦的一双掌颤抖着,似就要握不住那只冰凉的手了。
“曦儿?!”怎会如此!曦儿!心脉俱断!那种疼痛你怎可忍受得了?曦儿!
欧阳醉黯然望着自己的断臂,喃喃:还不能改变天命么?还是不能么?即使我肯不要这虚弱之体、这无用之躯,命运还不能变么?神降异端,天命将变……。曦,注定是要有缘无份么?
二人正慌乱着、神伤着,影子突地浑身一震,吐出大口大口血来,只有无力的收势。濮阳熙见状,赶忙要上前输入内力为爱弟续命。料不到此时濮阳曦却虚弱的睁开了眼。
“皇……兄?”
是了,这熟悉的模样。就如小时侯自己生病,坐在病榻前的皇兄一般。
“你怎还能在此地?”
皇兄是忘了今日么?
“我怎能将你留在此地?那夫子教再来袭击该如何保护你!?”
虚弱的笑着:“影子……。”
“请王爷放心!影子纵使拼死也要护住陛下!”
“皇兄,若此时不将叛乱镇下,我这伤不是……不是白得了么?”
濮阳熙咬牙抽过爱弟的配剑,拔开。血红的剑身贴着他的脸,肆意的杀气刹间将他整个笼住。他深深的看爱弟一眼,只有离开。
见他远去,濮阳曦才放下先前压制住胸前的手,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影子忙又要输内力,却被欧阳醉叫住了:“莫要急,心脉断了就是如此。”
“大哥还好么?”粗重的呼吸声,时断时续,让人甚至不忍再听下去。
“曦。我拖累你了。”不该来的,或许他靠自己还能改变命运;来了,反倒是助长了他的坎坷。不该来的啊……。
“若没大哥相救,我此刻便是尸骨也寒了几分了。”咳嗽着,又是几口血。影子忙抱起他要向着泰永殿而去。
“且慢!影子不是在秦州守着朝么?”影子不在,那朝呢?!
“圣上!臣实在无法放心!请待圣上龙体安泰再议臣抗旨之罪!”
“曦——。”如此伤重,你竟还……。
濮阳曦应声回头,惨白的脸还是挂着笑:“……咳咳!”
“想见朝么?”
大哥,从无此时此刻更念着他的了。
“如此……。”欧阳醉但笑不语。天命注定,顺应、还是逆向,都是自己选择。因而他不能做什么,也不会再做什么来改变。
濮阳曦也淡淡的笑了,带些愁绪、一些失望、一些痛苦。
天命十六年五月初八夜,撩晔内城大乱。老丞相府、骠骑将军府、财务尚书府、军务尚书府、内务尚书府、烟州郡王府被御林军团团围住。而御林军之外又有京城戍官直属军与其对峙,但最闹腾的不止这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各府眷养的私兵家丁与御林军的冲突才是祸乱最初缘起之地。就连远在外城城墙边住着的百姓家里也依然能听见吵嚷与喊杀声,仿佛要震上天去。
至亥时左右,突然自皇城内传出圣上被刺的消息,不安与猜疑在内城中蔓延。戍官直属军与御林军兵戎相见。
子时,御林军因长官叶非败不甚熟悉城内战与部下而节节败退,但几座府邸依然被围得密不透风,叛乱者无法自府邸中逃出。
待到甄亲王濮阳熙赶到骠骑将军府前,混乱已持续三个多时辰,死伤数百人。
“圣上可——。”见这狐狸一副冷漠的模样,叶非败皱眉,想到方才传出的小道消息没准就是那帮刺客刻意而为。不能再提这事了,“如今要怎么办?圣上密旨刚发出三天,镇三边将军都无法擅自抽调兵马建成勤王之师辅助圣上平叛。”这御林军虽是被圣上训练得好,但他这临时调来之将与其相配,也只有败退的份。
“莫担心。先攻烟州郡王府,把那一肚子肥肠的老东西捆来交与我!”镇静的拂拂绣金袍上的灰尘,濮阳熙冷冷的上前挥退了忠心护主的众多御林军,直望着那些个家丁,“你们可还认得本王?!”
“甄亲王爷!”恭恭敬敬,却是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无。邬家向来待下人极好,因而纵使是圣上亲临他们也未必会让开。
“我有话与表弟说。”厉眼瞧到混在家丁中的骠骑少将军邬尚倾,濮阳熙冷道。
“表兄何事?”邬尚倾也就没避讳他,“家父现在宫中。”
“调动京城外营守军应当是骠骑将军军令罢。”
两人对视约一刻钟后,邬尚倾低声叫:“表哥!听闻圣上遭人刺杀可是真?”
“表弟应当很清楚才是。”舅父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者,但这等大事不告诉儿子自是说不过去的。
“邬家一辈子效忠表哥!”
濮阳熙脸色未变,手中握的长剑微微松了松:“既如此,你去传令。我且先去攻打烟州郡王府。”
走了两步,他回头,见邬尚倾已示意家丁退下,独自一人手持军令喝退戍官直属军,这才放心了些,疾奔向烟州郡王府。
得邬家相助,一个时辰内,保皇一派已把持大局,内城上下被骠骑将军亲兵围个水泄不通。下半夜内,内城哀鸿遍野自不在话下。
次日,平叛仍在持续。外城百姓照常作息,却见内城口站满了骠骑将军亲兵,当下想起昨夜杀声震天,远远的便都避开。内城血腥弥漫,却无一人胆敢有丝毫分心,惟恐夫子教余孽与叛军又兴风作浪。烟州郡王濮阳韦已于清晨四更时分在自家后花园假山中找到,五花大绑丢在尸骨中。财务尚书卢导、军务尚书区仲机、内务尚书杜嫠也很快被搜查出来。而他们见到濮阳熙冷冰的模样皆是又惊又怒,明了败便是败在了濮阳兄弟这一着上。
老丞相钧谦并不知此事,濮阳熙本也不想打扰他,哪知叶非败入宰相府抓叛贼,将两位犹在挣扎的公子拿下时,恰遇老丞相想入皇城问讯。一瞧见这光景,他只颤巍巍瞪着双目走几步便倒在地上,顿时药石罔效,仙逝而去。
第三日,内城逐渐稳定,夫子教余孽已肃清,当早皇城贴出告示上朝。于是被吓得在家中呆了三日的众臣子匆匆忙忙准备上朝,早早的便在金銮殿中候着。
良久,听得自内传来稳健的脚步声,直上了玉阶,臣子们想起前几日满街满巷的流言,忍住想探看皇帝的心思,伏地诚惶诚恐的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半晌却没听见回应,道是圣上在震怒中的臣子们偷眼向上一瞄,当下大惊。
都道流亡在外的甄亲王濮阳熙神色凝重的抱着皇帝近了龙座,接着如同待宝贝般小心翼翼将脸色惨白像是睡着的皇帝轻扶靠在龙座边,温柔似水。
“曦儿,到了。”
大约过了一柱香,濮阳曦才缓缓的睁眼,虚弱之色显而易见。
环视众卿后……气若游丝般:“众卿平身……。朕前日遭叛臣贼子刺杀受伤在身……,由今日起,大小事务皆由甄亲王代为理政,封为摄政储君王。”
“圣上!此事……。”失去老丞相已是孤掌难鸣的几位顽固老臣迟疑几分,似觉不妥,“储君之事得从长计议,圣上切莫性急。”
“朕早已计议过……,难不成卿家想替朕计较一番?”濮阳曦轻笑道。他虽是重病在身,气势却是半分也不少。臣子便再有不满也只得连声道微臣不敢。
濮阳熙沉默一会,欠身谢了龙恩,回头傲然对众臣道:“前日叛乱已予平定。寡人同邬将军、叶将军已抓拿住叛首!宣烟州郡王濮阳韦,财务尚书卢导,军务尚书区仲机,内务尚书杜嫠上殿!”
众臣脸色微变,回想以往同这几人交往多的几位臣子连连磕头不止,申明确实不知这几人有谋乱之心。濮阳曦又痛又累,实在无法顾及,只得眯眼休息不语;而濮阳熙存心杀鸡儆猴,竟当视而不见。
被五花大绑着的六名叛贼被押上殿来,与五年前那三位囚犯风度简直是天差地别。濮阳熙负手下了玉阶,踱步至六人身边,冷笑。
“这六人,用不着庭审也罢。圣上当断且断,给他们个痛快就可。”居然敢用夫子教来伤了曦儿,百死不足以为惜!
“皇兄……,做何裁断?”心好痛,心脉俱断原来就是如此……。虽是想依着皇兄不上朝也罢,但——还有不安,好似不来便会错过什么……。
“斩!”
“遵命!”六人被拉出去,随后只听得一阵惨叫。殿中众臣已是冷汗泠泠,浑身颤抖。今日之事就是如此罢。想到爱弟不能久待在风中受凉,濮阳熙便大踏步上玉阶,便要将濮阳曦抱回泰永殿。
“众卿可还有要事?”濮阳曦微微挣扎一下。心中,不安扩散……。
“报!秦州八百里加急报!”
“宣报子!”曦儿,难不成在等着——濮阳熙转念想到眼前爱弟与那风中舞动的白玉莲,一阵苦涩满溢开。
秦州?果真是秦州!那夫子教当真也对朝下手了。当时影子不在,朝他——
一阵激动,胸口便又疼得几乎要裂开。濮阳曦喘着气,抓住濮阳熙的手掌,不自觉的便将五指掐进那掌心中,淡淡的血腥味四散,两位却似毫无知觉般将所有注意都投在踉跄奔进大殿的男子上。
“禀圣上!”那报子也已是疲累至极,“秦州前日晚遭袭!数名白衣男子冲进军营杀戮,守城将军重伤!幸而后有前大将军韩朝韩将军镇着,杀伤那些疯人数个,这才保住秦州上下数万百姓性命!请圣上加派将军、大夫前往秦州理事!”
“韩将军可有受伤?”朝,朝,你怎样了?将你流放到秦州如此偏远之地就想令你清净些,为何他们却连你也不肯放过?想他们也当着你说了那些难听话罢。为难你的是我,想不到他人竟也来为难你,怕你是会更恨我了。
“将军胸肋部中刀,但未伤及脏腑,多调养几日即可。”
太好了。朝没受重伤。如此真太好了……。紧锁的眉也平了些许,濮阳曦悠然望望同样相是吁口长气的濮阳熙:“令秦州附近军港、城池,各拨部分钱米水,速往秦州抚慰军民!责令叶非败将军升大将军职且即刻赶往秦州处理后续事务!”
“谢主龙恩!”
“你好生歇息去,朕命御前侍卫加急速报!”
“圣上英明!微臣告退!”
“咳咳……。”不成了。胸前闷气直冲而上,几乎又令他窒息过去。万万不能在臣子前显出病情,“咳咳……。”
“曦儿,退朝罢。”担忧的将几日来消瘦许多的爱弟抱在怀中,濮阳熙稳当的走下玉阶,正要由里去时,突然外头一阵纷乱,就听得:“报!八百里加急报!镇西府叩见!”
濮阳熙加快步子往里走去。他可不想令这些个烦心事再恼曦儿了。
“皇兄……。”濮阳曦轻叹一句。
无奈。做皇帝就由不得性子了吧……。
步子定住了,濮阳熙只听得自己僵硬的声音道:“有何要事?”
“报!圣上!西境危急!钟离新帝钟离释扬弑君篡位!现大举攻进西土!镇西府节节败退!恳请圣上加派大军增援!”
“什么!”报子一身狼狈,西境竟是保不住了么?!胸前闷气终于冲破喉咙——“咳!!”
鲜血喷洒金銮殿中。
金帐中细微的声音在静寂的寝宫中犹显得突兀。趴在金帐边的丽人从睡梦中惊醒,她穿着绣有龙凤呈祥的服饰,夜般秀发插着根玉石簪子,虽不过于华丽,但也能显出她的尊贵不凡。只是如此贵气的丽人,怎会一晚都守在这金帐前?
丽人起身,拿起桌上金剪剪去身旁鸢凤宫灯中过长的烛花,而后轻轻撩起金帐,细细看着里边冷汗频出的俊美脸庞:“圣上?圣上可是醒了?”
惨白的脸本是被一层细汗给蒙着,丽人便又取了丝巾擦了那层似乎永远擦不干的汗:“圣上莫急。太医说过好生休养便可……。”
“皇嫂,劳您照顾了……。”
“这是说哪里话呢?”拭拭额前又冒出的大滴冷汗,钟离颜惟有叹息,“圣上今日在殿上吐血,可让王爷惊着了,三番五次在外头叱责太医的不是。所以圣上更当好好养病,别操劳着。”
濮阳曦挤出个难看的苍白笑脸:“皇帝就是操劳的……。小家伙睡着了?”眼角瞟到被子角落里一张小脸儿安然梦周公,忍不住伸手摸乱他一头胎发。
“臣妾真是该死!居然——”居然不知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到龙榻上睡……。
“皇嫂怎还这样见外?这床迟早也该崴儿睡,现在睡睡有什么要紧的?咳咳——影子……。”
“圣上梦中唤着翼阳王,影子早已赶去秦州请求翼阳王出战。”
“朝……咳咳,他受伤了,怎可出战?”虽未伤及内腑,但若此时令他劳累,也着实伤神。
“除他之外,何人能驰骋西疆?你么?”内殿长幕被掀开,濮阳熙沉郁的声音响在内殿口处。
濮阳曦眯着眼,露出一抹苦笑:“若我能去,便不用他了。”
“曦儿。即便他不出战,也轮不到你。”濮阳熙走到床边,被宫灯拉长的影子壮实、威武,如保护者之姿笼罩在床中两人身上。
“皇兄可不成。若是你去了,不了解西疆多变地势、人情,内务也无法处置,岂不是失了胜算?”
“别无他法。”
连连摇头:“皇兄,朝不会拒绝。这回他不能拒绝。”
“他虽对我无动于衷却欠下我一个约定。”安慰的笑,“皇兄,我有话与你说。”
濮阳熙挑眉坐下,望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又浮起担忧。
钟离颜本是不停的替濮阳曦拭汗,听得此话,转身便借故出去。哪知兄弟二人却都唤住她。她只得留下,听兄弟俩一句一句的谈论着什么。如此一个多时辰,竟也明白不少,潸然泪下。他们,对那白衣胜雪的男子……。
王爷从未纳妾立妃,但日后若真为帝,怕也是迫不得已罢。且他心中早已住了人……。
那人,是濮阳皇室的克星么?
那时,那刀锋中的寒气似乎都渗入体内——本是很想就这样死掉,谁知灌进伤口的风与刀那样冷、冷得彻骨,竟让他生出一丝不甘不愿。或许是心尖头的冷与心内的热不协,才令他愿活着,就这样活着,或者期待再来什么转机。
怎样的转机?按着左胸前包扎妥当的伤口,坐在榻上幽幽的望着窗外飞翼矫健的踢腿蹬蹄——
能够驰骋疆场的转机。
不是做那人锁在牢笼中的虎,而是在山野中撕杀的虎。
“朝儿,咱们韩家世代为将!爹求的便是性子冷的你也可成为一代名将!若你今后能令敌方又赞又恨又慕,爹总算是死而无憾!”
这是爹爹的愿望,是他的希望……。但如今却不只是他的希望而已!在真正成为将军的三年间,沙场已成为他的归宿!皇宫!盐场!都不是!直到那刀从他胸前破出,他才知道!他要上战场!惟有上战场!惟有敌人的血泪!才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
怎么能死在这里?怎么可以?
爹爹一生求的便是报皇帝的知遇之恩,他不是!他求的,是要战死沙场!或者,老死在沙场!老死在他熟悉的西方!在西疆!在……漠冉!
可,如今还有机会么?他原以为自己无所求,只要可脱离屈辱的困境就可。可事实上却——他想回西疆……。想战死……。
韩朝看着窗外飞翼双鼻翕张着,喷出热气。
嗳,这五年,飞翼也是倦了。
冷冷的再抚抚自个儿胸前依旧作痛的伤口。这怕是八百里加急报上去了,离事情过也有三四天……。
回西疆。怎样说呢?如何能出口?不想再见那人一眼,怕再见了便抑制不住要杀了他。杀不了,又是一阵侮辱……。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新来的小厮一面向屋外看,一面小声嘀咕。回头见韩朝正冷望着窗外,他忙将手中的托盘放下,一碟一碟小吃摆好。“谪仙这几日都不吃不喝怎行?受伤更是要好生养才是——这些个药膳是城中大娘们替谪仙熬制的,谪仙好歹赏她们个脸儿尝尝看罢。”
韩朝放下按在胸前的右手,凝着这小厮看。是了,自他受伤后,守城将军便顾不得自个儿也重伤在身,硬是将自个儿小厮塞到他身旁来照顾。他也不推辞,就这样让这小厮跟在身旁了。仿佛就昨天的事,怎么说他已经是几天不吃不喝呢?
难道他想回西疆的事,想得竟将时间给遗忘了么?
“谪仙不会不认得小人了吧……小人,小人是前两日我家主子派来的啊……。守城将军路将军……就是小人的主子。”被这样美丽脱俗的人儿凝着,小厮有些手忙脚乱,伶俐口齿竟也结结巴巴起来。
饿了。罢了,回西疆并非那般容易。等到,等到那人终于可以放弃让他回皇宫囚禁他,或许……,就有机会了。
韩朝伸手拿起箸,端起其中一旁慢慢吃起来。小厮本也是提着一颗心,他方才信誓旦旦在众大娘、姑娘们前保证这回谪仙一定会用膳,嘿嘿,这回可不用遭一番追打了……。对了,那在谪仙屋前跪了一夜的男子是什么来头,到底要不要说与谪仙知晓呢?
啧啧,都跪了一夜了,也不怕旁人围观了许久,也不怕腿疼……。小厮想想,便又引颈朝窗外看去——黑衣男子垂头跪着,一点不顾旁人窃窃私语,可还不是老样子?
颈子伸得如同鹅颈一般。韩朝放下箸碟,看着小厮望着外边看得目不转睛、嘴里还啧啧有声的模样。他倒是不在乎外头有什么把戏令人看不厌,只是这人要看也得到外头看去,在他房里就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悦起来。
小厮大约也是察言观色惯了的,马上熟练的收拾起来,终于也忍不住碎嘴:“谪仙啊,外头打从昨日日落时起就跪了个黑衣男子呢。瞧那样儿,好象是打算就此跪下去不起了……。”
什么黑衣男子?又干他何事?冷冷的瞟着窗外,飞翼依旧喷着气,回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又是暮色西沉时分,韩朝突然像是听见一阵呜咽。他皱眉,站起来,扶着心口看向阖上的房门。
黑衣男子。天下只有一个可能会与他有些关联的。
但,那人的消息,他一句也是不愿听。
夜。月渐圆的夜。
“翼阳王爷!影子斗胆请翼阳王爷听影子一言!请看在影子跪了一日夜的份上听影子一语!”
“主子——圣上他现已是垂危之体!前几日王爷也受伤了罢!可圣上却是被那班贼人暗算,心脉俱断!药石罔效!只能是盼着拖过几月,待影子找了那当年的奇异果救圣上性命!”
这与他何干!他死了,正是几年来他所期望的!正是——
“谁知钟离国此番大举进犯西疆!西疆眼看已是不保!圣上病危!否则当是御驾亲征,就不必烦劳王爷!可是如今……,只有请王爷……请王爷不计前嫌,率征西土……。”
“恳请王爷早日答复……,西疆危矣!”
什么?!西疆危矣!
冷冷的神色突然满是矛盾。韩朝慢慢行至门前,开门。
门外影子抬头,刚毅的脸上布满泪水:“翼阳王爷……。大将军……。”
爹爹舍命护着的西疆……。危矣?!那令他不过三十余日便失去了爹娘的西疆……,他想回去驰骋的西疆……,危矣!原来……原来他还不是冷情的!爹娘~~,不可能不在乎的啊!西疆!葬着爹娘……葬着幼时时光的西疆!
按住伤口的手逐渐加力,血自素袍中渗出来。
“王爷!”
西疆……绝不能失!他不为了国家!不为了任何人!只是当年……当年那约定……。猛的回头,飘回房内,取了一块白绫,文房四宝备上。
如此若是收回西疆,我等,当恩断义绝!从此……永不相见!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那两句词前几句咏的是什么么?如今就告诉你也无妨!
那是我爹爹!是我爹的血泪!却永不会是我的!
“乌夜啼——将军令。素甲雪袍染梅,天堑依旧云雷。…………。马革裹尸凭一句,还未定江山!”
胸口作痛!无妨,无妨。还能去西疆!还能回漠冉!
“这白绫,给你主子!我当速速点将赶往西疆战场!”丢将出去。
白绫随风荡着,影子怔怔,接住。半晌——恭恭敬敬的叩首:“谢过翼阳王!”
人走了罢。冷冷的回首,外边一张壮汉脸正咧开嘴对他笑着。
呆瓜。
他也冷觑着他,不语。
那壮汉一口白牙笑得更是欢了:“啧啧,想不到你这小子还能有家国之恨呢~~~~,着实不易。喂!当初说你那些话可别放在心上!我可承认那是看不惯你这傲然冷漠姿态才故意说道的。如今……,如今我可真是有些佩服你了……。嗯……,若我还有妹子……依旧嫁与你如何?”
韩朝冷漠的穿过他身旁,到得飞翼身边解去困住它多时的缰绳。
这汉子——叶非败,不以为仵的跟在他身后:“我肯让妹子嫁,怕你也不要罢。将军!韩将军!”
啧啧,这小子还真是一点没变,拿乔!
“呃……。镇西将军!”
韩朝的身形微微顿顿。
叶非败眯着眼笑开:“嘿嘿,来来,点将台我已备好了。咱们尽早点将完,尽早去才是正事吧。”
韩朝斜眼冷看着他,半晌:“带路!”
这小子个性真是别扭!恐怕天下也只有那两个濮阳家的兄弟才会喜欢上他罢!冤家!冤孽!孽缘哪!
五月十二日夜,影子匆匆自秦州折回。
那时,濮阳曦本已就寝,却因听见外殿濮阳熙与影子对话而挣扎着起来,强行亲自拆开韩朝的回复看。濮阳熙与钟离颜实在劝不过,只有由他去。
一卷白绫,书墨香仿佛犹在,一丝一缕……。这像是一首词。是少时青涩,在树林中咏的词句罢。他曾经缠问过:那上几句是怎样的?却从未得到答复。如今,答复到了……。全都,到了。
濮阳曦微叹着,小心将白绫展开,细细看。钟离颜忙多点了几盏灯,光亮许多。
乌夜啼——将军令
素甲雪袍染梅,天堑依旧云雷。十年磨剑愤家国,但求金诏回。
感献颅血一腔,念那安坐朝堂。马革裹尸凭一句,还未定江山!
这是……这是咏韩将军的罢!咏他爹爹……忠!是愚忠……。
黯然神伤。濮阳曦惨白的脸色似乎更加白了。
濮阳熙见状,自爱弟手中拿来瞧瞧,竟也是愣了愣。
良久。
“我想看他。皇兄。五年,我不曾见过他了。”声音轻如就要灭在风中般。
濮阳熙不语。
“连这愿望,皇兄也不想帮我了么?”轻轻笑了,笑容飘忽不真,就像隔着张帘子看一般。濮阳熙微颤着伸手抚着爱弟的脸庞,消瘦无比的脸庞。
“曦儿……。你的伤……。”
“若是不准,影子!你现在便带我去!去官道上等着!等到他来!”咳咳!咳咳!想见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狂嚣着要见他!不能再等!不能再隔着万水千山!要见他!
“罢了罢了!曦儿!我怎会不准呢?”我怎会……。怅然握住他的手,无话。
钟离颜红着眼,转身拭泪,不期然却望见窗外——片片柳絮似的白,自夜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
“雪……。”
濮阳曦与濮阳熙听得,皆是讶异的看去——
果真是雪。鹅毛大雪。
天命十六年五月十二日夜、十三日夜、十四日夜,天降大雪。五月飞雪,天命变矣。自此,乃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薨之兆也。
——《濮阳史·圣明孝节神武文皇帝纪》
五月十四日,一早御辇出撩晔,守在官道附近的山崖边,瞭望东方。
至下午,大雪依旧不止,东方却传来马蹄声。风雪中扭舞的御辇金帘立刻被撩开,一身狐裘的濮阳熙,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濮阳曦出了御辇,伫立在崖头,远望着。
风雪呼啸,几点黑影涌动,近了。
近了……,一身素白的他,近了。
朝。五年不见,你可好么?
撩晔附近怎会降如此大雪?岂不是又要弄得民不聊生了?一面催着飞翼快些,一面想想,裹紧雪白的披风。风雪扑面,雪花挤入披风中,寒冷彻骨。伤口疼起来了,若是被那叶非败发现,准又要大惊小怪,还是小心些,不要被他发现才好。
炽热的目光。
那么似火般的视线,远远的穿过风雪飘摇,射向他。
那么……火热。
韩朝冷冷的抬头,回望过去——
绝美的模样,丝毫未变;绝冷的模样,亦是丝毫未变。濮阳曦被冻得通红的脸上,展开一抹笑颜。就像是十余年前,他第一回来到撩晔面见他时,他所露出的,如孩子般灿烂的笑颜。
韩朝拉住缰绳,飞翼前蹄蹬空嘶叫。
雪和他半落披风下扬起的檀木般又黑又硬直的黑发混在一起,舞动。
白和黑,对比鲜明。
惨白的脸,还要人抱着……,真是,快要死了罢。撩晔降大雪,天命已经变了。他应当高兴的。是的,被困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侮辱,他是该高兴的。
他,很高兴。
很,高兴。
濮阳曦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隔着风雪看濮阳熙一脸不赞同,他却还是要挣开他,站起来。濮阳熙无法,只有小心将他放在地上。他双脚才一落地,便上前走了几分,立在崖尖上,灿烂的笑着,金色的披风飘着,飘着。
“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影纷纷下马跪地叩首道。
濮阳曦微笑着:“平身!”中气十足。
韩朝放下缰绳,冷凝着他,他身后担忧的濮阳熙、钟离颜,还有断臂一径笑着的欧阳醉。“飞翼!驾!”
不。不高兴。
这只是天命如此,不值得高兴。
飞翼嘶叫着,飞奔而去,白色披风与黑色发丝纠缠,很快消失在风雪中。众黑影立刻上马,追随而去。
濮阳曦站在崖尖上,还是笑着,笑着,望着。直到那黑影们都不见了,他依旧笑望着西方,眸中是疲累与苦涩,还有——兴奋。他这样笑着眺望,像他的生命中只剩下眺望爱人远离一事了。他只能笑着,看着他离去,毫不留恋。
很久,约是一个时辰过去了,濮阳熙上前将爱弟拥住,抱起来:“曦儿。他走了。”
……。
“曦儿,我们回去罢。”
唉……,好累。看到他,却又好高兴……。若这真是我的大劫,那是我五年前的誓愿为神允许了么?“苍天在上,我濮阳曦发誓,若有来世,必定不强迫他。若有来世,只要守在他身旁我就心满意足!天若有灵!愿减寿偿愿!”
减寿……。是的。所以——天,你定要偿我夙愿!
“曦儿?”
闭上眼,濮阳曦喘息着,半晌才回道:“皇兄,我……要去西疆。我要……去漠冉。我要……,我要到战场观战。”
我要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
朝,那样我会记住你!你会深深刻印在我心中!让我来世一眼就能认出你,守在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