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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 溯流 ...

  •   Part 6

      二人的旅程还算一路顺遂。

      出发之前,裴元把他制订的旅行方案传送给阿麻吕,阿麻吕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阴晴不定。不是这份详尽的方案有什么问题,而是方案过于完美地照顾到了旅程的方方面面,还综合了他和裴元的兴趣偏好,这说明裴元蓄谋已久,胸有成竹地设下圈套,就等着阿麻吕乖乖跳进来表明心迹。

      “……你之前不是在住院吗?还有精力琢磨去旅游?”山崎君麻吕心情复杂地暼了裴元一眼。

      “谁让你不来探望我,通讯关闭不说,连个消息也没留给我,”裴元耸耸肩膀,无辜地说,“我恢复得七七八八却无事可做,太无聊了,就开始策划旅游方案了。”
      “要搜集你的喜好可真不容易,我不了解你在新派的人际关系,只能去问老师知不知道。”

      “什么?你怎么能为了这种事……!”阿麻吕激动起来,“老师肯定会觉得很奇怪——”

      “不会啊,老师他没有异议,他觉得我们师兄弟应该多了解彼此,以后能更好地扶持对方,”裴元笑着说,“老师心胸宽广,不会介意我小小叨扰他一次的。”

      “我不是说这个……”阿麻吕语塞,心想裴元去和老师打听自己的喜好,岂不是摆明了他们的关系出现了猫腻吗——他还没做好向老师或别人坦白他们搞在了一起的准备啊!
      可他又没道理责备对方。被裴元牵着鼻子走是令他有点恼怒,但换个角度看,如此种种都是裴元将心思花费在他身上的证明。阿麻吕再怎么不解风情,也知道对待恋人的态度应该要和缓一些。面对主动谋划如何拉近二人距离、且刚刚确立关系的恋人,阿麻吕怎么能真的怪他。事实上,他心里还隐约有些许高兴,产生了一种棋逢对手、受人重视的感觉。

      “哼……算了,”阿麻吕放弃追究下去,提出了别的疑问,“不过,你怎么还把墨诃利兹也排进去了?”
      墨诃利兹即是南方政权所在的星球。南方政权在分裂战争中落败后,将所辖人口尽数迁居至此,而获得胜利的北方则继续驻扎在原来的青霄星上。在南方的人口到来之前,墨诃利兹只是一个资源匮乏的荒星,只有少许弱小的种族在此生存,墨诃利兹这个名字,也是由移民过来的人类投票决定的,代替了原来仅用于记录在案的编号名称。墨诃利兹在联盟通用语中是“合奏的水流”的意思,与南方政权倡导各种族互利共生的理念相称。

      “要去墨诃利兹的话,我起码得提前五天向我在新派的上级单位提交申请,不然等我回去以后,就要被当做叛徒处置了,”阿麻吕看向裴元,“可以取消去墨诃利兹的行程吗?我不想写那份至少两千字的申请报告,还不一定会获批。”

      裴元眼神闪烁,语气带着祈求:“阿麻吕,我希望你来墨诃利兹……”
      “我希望你也能更加了解我——我想让你知道我成长的环境,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也想带你参观交流原派的研究项目。”
      “我听说新派的规定很严格,所以已经把你的申请报告写好了……在这里面,你看看写得行不行?”裴元让阿麻吕打开他指着的文件。

      谁能拒绝恋人诚挚又深情的请求呢?
      至少山崎君麻吕还不能,他此时此刻对裴元这副样子毫无免疫力。

      再加上——
      “我把你的申请报告写好了。”

      阿麻吕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更叫他心动不已,他甚至有了不知所措、面红耳赤的局促感。
      他真的很讨厌写那类拐弯抹角废话连篇东拉西扯的申请汇报材料啊!
      没想到裴元居然帮他写了,实在是太好了!

      阿麻吕双眼放光地看完了裴元写的申请报告,开始考虑以后是否能把不涉及保密条例的杂七杂八的报告丢给裴元写——谈个恋爱还有这样的好处啊!他看裴元的眼神顿时温柔得无以复加。

      裴元适时凑过来,手揽上阿麻吕的腰,关切地问他:“写得怎样,可以用吗?”

      “咳咳,写得挺不错……谢谢,那我就走申请程序试试看了,”阿麻吕还不习惯与人保持亲密距离,却也没有推开裴元,“去墨诃利兹看看也好,我对你们原派的研究确实感兴趣。”

      “可惜北方政府禁止我们南方的人入境,不然我就能把青霄星列入路线里了,”裴元叹气道,“唯一一次去青霄星,是老师安排我去新派查看你的情况,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次的行程太紧凑,我没时间游览青霄星,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很遗憾。”

      “以后……呃,说不定会有机会的,”阿麻吕无法说谎对裴元做出肯定的承诺,于是犹豫地摸了摸裴元的脑袋,努力安慰对方,“真有那时候的话,我会给你当导游的。”

      “好,我记下了,可不要食言啊,师弟。”

      裴元笑得开心,反倒让阿麻吕感到一丝愧疚,仿佛他真欠了裴元一个承诺似的。

      奇怪?我干嘛要为了我做不了主的事而心虚啊?
      阿麻吕不知如何应付态度黏腻的裴元,为了掩饰自己异常的心悸,又一次转变了话题。
      “我还有个疑问——日程里的这个‘自由时间’是什么意思?”
      阿麻吕指着挤在各类事项里的高亮标黄的字样问:“明明有安排休息时间不是吗?”

      “‘自由时间’?它和休息时间没有冲突。”
      “它的意思其实是……”

      呼吸蓦然交融。
      阿麻吕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裴元的手腕。

      裴元以一个吻诠释了“自由时间”的涵义。

      “我认为,它适合用行动表示。”
      裴元的气息擦过阿麻吕的唇角。
      “你觉得呢?”

      这回裴元的眼神总算不是让阿麻吕无所适从的肉麻了,剥去一切浪漫朦胧的修饰,显露出来的是势如燎原的侵略意图。
      阿麻吕的情绪立刻被点燃,恶狠狠地投入到新一轮博弈中。

      同时他忍不住腹诽——
      什么变态才会把这档子事列入计划表里啊!而且安排的频率也太高了吧!!

      ……

      然而等到他们启程后,山崎君麻吕才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见鬼的“自由时间”,居然会不够用——?!

      因为突如其来的激情而消耗掉的时间就算了,有时候他们只不过是单纯待在一起聊天,甚至什么也没说,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该去下一个星球、参观下一个景点,因此不得不换下一班的航班和取消掉一些订票。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后,阿麻吕才反应过来,他和裴元的情况都不太正常。

      阿麻吕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像的他有着陌生的神情——飘忽游移,难以自控,煽情得让人心浮气躁。
      镜中的裴元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遭受着欲望的摆布,丢弃了平日的冷静聪明,却对此时的阿麻吕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是的,吸引力,这些天里阻碍他们完成计划目标的,就是彼此之间暗潮涌动、一触即发的氛围。一次偶然的身体接触,一个意外的眼神交错,都能引发他们对彼此的渴望,导致他们忘却除了对方之外的存在。

      “……不要走神啊,阿麻吕。”裴元在阿麻吕颈侧留下咬痕,察觉到对方的颤栗,镜中的裴元扬眉一笑,目光灼灼,与镜子外面的阿麻吕视线交汇。

      阿麻吕喜欢裴元笑起来的样子。

      在旅程中,裴元问过阿麻吕对他产生好感的原因,阿麻吕坦然地说,是因为喜欢他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太累了,而你那天看起来特别有精神……光线适宜,把你照得很好看,给画面增添了油画般的质感,”阿麻吕分析着回忆,顺手捏了一把裴元的脸,“于是你的笑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于你突兀的出场,我感到措手不及,也有点生气,但我心里又想,要是能一直看到这个人的笑容,我的心情也会好一些吧。”

      阿麻吕当然清楚,笑容不过是肌肉和神经共同作用的结果,裴元这家伙也不是单纯如白纸的类型。言语,亲吻,笑容的三重奏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饕餮之欲,裴元开合的双唇成了险恶的深邃陷阱,阿麻吕明知利害,却仍追慕不已,无法脱身。

      无止尽的亲吻与啮咬,无法填满的焦灼渴望,辅以温存如水的甜言蜜语,将两人密不可分地连成一体,在一阵头脑发懵的空白后,阿麻吕贪恋着回吻裴元的时刻,终于想通了缘由。

      所谓的“自由时间”,应该叫“热恋期”才对吧……?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和裴元正在热恋。

      ……

      他们来到一个被极光和星空笼罩的星球。包裹这颗星球的大气层成分特殊,天空常年是一面如梦似幻、出奇瑰丽的幕布。
      这儿的环境不适合人类轻装上阵,两人穿上航天服,悬浮漫步在画中世界,阿麻吕认真听着裴元的讲解。

      “……七百年前,因为环境恶化,原来在这里居住的智慧生物都迁移走了,只剩下一些植物在此生存。”
      裴元弯下腰,奋力从覆盖地面的虬结的藤蔓上采了一朵紫色小花。“这里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基因稳定,几千年都没被污染过,因此所开的花被当□□情永恒的象征。”

      “噢……原来如此,”阿麻吕捧场地给了反应,接过那朵紫色小花,“谢谢,我很喜欢。”

      紫色小花其貌不扬,周围浮动着少许朦胧的光点,多看几眼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下一秒,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方圆百米的藤蔓开始剧烈抖动,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起来,带着股气势汹汹的架势,左缠右缠团成了勉强的一个人形,再挥动它的“右手”直指二人。

      “他的话都是骗你的,”被折了花的土著居民用精神意念和他们交流,毫不客气地拆了裴元的台,“除了最后示爱的那句。”随后它事了拂衣去,整株身形潜入地下,留下茫然的两个人类。

      两人沉默无语片刻,阿麻吕先笑了。“给个解释吗,师兄?”他手中拿着“证物”,要求对方赶紧认罪。
      “一路上,你那些接二连三的解说,有多少是编出来骗我的?”

      裴元窘迫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他扶着额头,很没底气地说:“一半一半……或者四六分?”
      阿麻吕好笑地逗弄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就别瞎扯瞎逞强,老实让光脑来介绍不就好了吗?”

      “时间够的话,我肯定能全记下来,”裴元懊恼地争辩了一句,随即又泄气了,“我本来是记得部分信息的,但和你在一起,只顾着注意你,不小心就全忘了,只好选择自由发挥……”
      “现在我想起来了,刚才的智慧生物思考时有一定概率开出这种紫色花朵,是精神力的凝聚体……花脱离本体后会在十到二十分钟内消失,在上个世纪曾经被当做精神力传递媒介的研究材料。可惜这种花和以它为原料的制品都没办法保存下来,最终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像是在验证裴元的话,阿麻吕手中的花有了异状,花瓣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

      裴元怔怔地看着那朵花:“我很抱歉,它并没有什么象征意义……”

      “也不一定。”
      阿麻吕尝试将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到花上,并在他和裴元的精神领域之间架起一条通道。

      紫色的花朵如同乘风而起,一路飘摇一路零散。它落到裴元的精神领域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遗留下一点光芒,明亮无比地闪烁着,发出一道短暂的信号。

      就是阿麻吕赋予的意义所在。

      Part 7
      事后山崎君麻吕很快就后悔了。

      ……昨天那个用牙酸肉麻的俗不可耐的浪漫小花招告白的人绝不可能是我!
      从床上醒来后,阿麻吕一脸冷酷地反省着,企图恢复自己往日的行事作风。

      腰酸背痛的事实提醒他,他对裴元太纵容了——交往以后他一次便宜也没占到啊!他总是莫名其妙头昏脑胀,被裴元哄着拐着就缴械投降,而忘了要打回翻身仗,这样发展下去还怎么得了!

      正当阿麻吕思考着,该如何适当降低他和裴元之间的温度,让他们两个不至于变成一对傻子情侣时,他的光脑收到了数条蜂拥而至的讯息。

      ……

      裴元醒来后发现身旁的位置余温已散,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了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的阿麻吕。
      他们现在住的酒店装潢偏商务风格,氛围严肃的书房具有显著的实用价值,昨晚他们就在书房里深入交流了很久,因此裴元感觉这里很亲切。他径直往阿麻吕对面的位置一坐,带着戏谑的笑意问道:“阿麻吕,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正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是不是……想向我求婚?”

      阿麻吕刚张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并不是,你想多了。”他果断否决了裴元的猜测,心想恋爱真是恐怖如斯,裴元现在的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一样都把脸丢尽了。
      “联盟军部早上发了通知给我,今天我们就得启程回去,你和我都要去,”阿麻吕秉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把场面拉回正轨,“我发了几份资料给你,你先看看。”

      裴元打开自己光脑中那“几份”实际上多得可以连篇成册的资料翻阅起来,他先看到的是他和阿麻吕各自的资料,以及两人精神力的分析结果。

      “你看出问题了吗?”过了一会儿后,阿麻吕问道。

      见裴元身形凝滞,唯有握拳的双手微微颤动,阿麻吕以为他遭受的冲击太大,温言安抚他:“你可以慢慢消化资料里的信息,不过我们必须在今天之内出发去军部……”

      裴元突然站了起来,在书桌旁边来回踱步了几趟,神色激动:“果然……!我就知道!”

      啊?你知道什么了?阿麻吕被裴元夸张的反应弄懵了,看了资料不应该沉思忧虑许久吗,怎么裴元的样子……像是又惊又喜似的?

      裴元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阿麻吕,一把拉起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双手。
      “阿麻吕,你和我——我们果然完美适配,是天生的一对!”

      “……”
      山崎君麻吕大脑宕机、表情空白了一瞬后,脸色顿时爆红。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这什么耻度破表的台词啊啊啊!!裴元你竟然说得出口!!!!

      他反应过来,裴元压根没把资料看全,就看到了两人精神力匹配度检测结果那里,他们的匹配度是见鬼的百分之百,但这并不是资料中的重点。

      阿麻吕强忍着甩手逃离尴尬现场的冲动,耐心提醒裴元:“这不是我想说的事……!你再看看后面的资料!”

      于是裴元就再往下看,发现在他们的资料之后,是一个陌生女性的资料,不可思议、或者说诡异的是,这位女性的精神力匹配度竟然也和他们达到的百分之百。

      裴元的脸色凝重得如同乌云过境,阿麻吕以为他终于看到了正题,却见裴元以极度认真的神态对他说——
      “阿麻吕,就算世界上你和我还有别的‘命定之人’,我也只会选择你。”
      “同样的,我希望你也能只选择我一个。”

      啊啊啊啊啊吓死人了什么鬼命定之人是什么鬼裴元你是没睡醒还是怎么的是不是奇怪的小说还是肥皂剧看多了连基本的科学常识都忘了??!!!
      阿麻吕浑身一抖,接着起身飞扑过去捂住裴元那张嘴。
      “闭嘴!!!”他羞愤欲死又咬牙切齿地对裴元说,“你不用再看下去了!听,我,解,释,就,好!”

      “唔……?嗯……!”被强制封口的裴元眼神无辜地点了点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公事公办的严肃气氛荡然无存。

      ……

      事情要倒回到阿麻吕和裴元还在克泽汨罗的时候来讲。

      在和寄生者的大决战中,他们二人分别作为两路兵马的随军军医前往战场。裴元所在的队伍兵力更多,负责牵制和歼灭敌人的大部分战力,山崎君麻吕所在的队伍则负责追踪和捕获寄生者正在转移的核心人物。
      寄生者们在战略上听从远在天边的王的旨意,而在实际的战场上,它们按照类似于指挥官的角色的部署来行动,指挥官会专门负责制订具体的战术,以及承担一部分的繁衍任务。大决战时寄生者已经不复战局初期的优势,面对克泽汨罗的驻军和援军背水一战的来势汹汹,它们似乎找到了可以突破克泽汨罗区域封锁的方法,选择了保留头部成员,让指挥官撤离战场到别处养精蓄锐。

      联盟想擒获的就是寄生者中的指挥官。指挥官比其它寄生者保留着更多宿主原来的记忆和能力,思维更加灵活,也能与它们的王有更多精神联接。在多年前的与寄生者的上一次交战中,联盟军队曾经捕获过寄生者中的指挥官,通过数次精神力拷问,得知了寄生者的部分习性,还得知了王的存在。可惜在最后一次拷问中,指挥官冲开了禁锢,以精神领域崩溃的方式自尽成功。联盟没能知悉所有想要的情报,因此势必要生擒这回出现在克泽汨罗的指挥官。

      阿麻吕跟随的队伍成功截堵了想趁大战混乱之际逃离克泽汨罗的数十个寄生者,其中有两个寄生者是它们的重点保护对象,被重重围护。这不符合寄生者的习性,为了保证种族内部意志统一,同时期出现的寄生者中,只会有一个指挥官。

      阿麻吕在支援队伍的同时,也分出心力关注局势,观察那两个疑似指挥官的寄生者——不,其实只有一个才是寄生者。
      他用自己的精神力探测出,二者之中那位有着人类女性外貌的生物确实是人类,并没有被寄生者入侵精神领域、完全正常的人类。
      阿麻吕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一个人类是如何混入寄生者的行列中,且受到它们的保护的?

      察觉到被人用精神力触角试探,寄生者中的人类将视线投向了阿麻吕。
      她是个相貌与气质都非常温和的年轻女性,年纪看起来比阿麻吕还小些,从头到脚找不出任何令人不适的锋芒之处,若是阿麻吕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她,会觉得面善而亲切,乐于与之相识。
      但这会他们是在战场上,这就极其诡异了。
      周围硝烟滚滚,鲜血和断肢齐飞,她却面容平静,如同游离场外而袖手旁观,她没有用精神力攻击联盟的军队,只是被身侧惊慌的寄生者保护着、又被它拖拽着行动,像个没有生命反应的人偶。

      但在看到阿麻吕后,她笑了。一种割裂的、友好中夹杂了恶意的笑容。笑容的弧度是美好的,可她双眼中的冰冷却汹涌而来——她的精神力攻击了阿麻吕,如同粘稠的沼泽般想要吞噬他。

      幸而在克泽汨罗的四个月里阿麻吕已经算是身经百战,凭借瞬间暴涨的警觉得以及时脱身。

      阿麻吕感到既庆幸又火大,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又生气对方一个人类居然在为寄生者办事。他不知为何,竟然有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心理。

      寄生者们一个一个倒下,最后剩下疑似是指挥官的二者。正当阿麻吕等人想要将它们一网打尽时,寄生者和人类女性以一种陌生的语言交流了几句,像是在谈判,而且失败了,寄生者愤怒地挥动武器想要杀了她。
      这场面属实惊呆众人,两个疑似指挥官的寄生者互相残杀,在来不及分开它们的状况下,他们该帮哪个?帮错了的话,擒拿指挥官的任务不就失败了?

      阿麻吕却当机立断,用武器击毙了攻击人类的寄生者——不管这个人类是不是叛徒,他都不能容忍她在自己面前死于寄生者之手。他在克泽汨罗见过太多人死去了。
      连那个女性都诧异地看向了他,更别说阿麻吕的队友们。

      在将女人的身体和精神力都牢牢束缚住后,有人迟疑地问:“山崎上尉……你确定死的不是指挥官吗?要是任务失败了……”

      “不确定,但我会承担一切责任,”阿麻吕果断回复,“不过,我认为一个被寄生者保护、又被走投无路的寄生者急于销毁的人类,应该知道不少关于寄生者的秘密,同样具有情报价值。”

      众人哗然,他们的精神力不比阿麻吕强大,无法准确识别寄生者的存在,听阿麻吕如此一说,看着那位女性的眼神更加警惕起来,有人还上前给她多加了几道禁锢。能与寄生者为伍的该是什么疯子?必须严加防范。

      至此,想要撤离克泽汨罗的寄生者被全数剿灭,阿麻吕所在的队伍捕获了一个人类,一个背叛了联盟所有种族的人类。

      她被直接押送到基地的司令面前——回基地的路上阿麻吕已经将情况简要向上汇报了一下,司令提出想立刻亲自审问她。

      在审讯室里,阿麻吕与其他护卫陪同在一旁,司令问了好几个问题,那女人均是不予作答,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阿麻吕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审讯进程,他心神不宁,因为另一支队伍还没有回来,裴元还不见人影。

      不应该啊……阿麻吕脸色紧绷,按理来说,指挥官死亡或被禁锢以后,其它寄生者接收不到指令,就会逐渐行动涣散,变得更好对付,裴元他们,应该能取胜归来才对啊……

      手段温和的审讯无果,审讯员尝试用精神力拷问联盟叛徒,但对方的精神力远超审讯员,审讯员无法突破其精神领域的壁垒,只能无功折返。

      正在这时,有情报员进来到司令跟前汇报,其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另一支队伍的战场倒塌成了废墟,通讯器无一回应,应该是全部牺牲了。

      众人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沉默,山崎君麻吕的心更是重重地沉了下去。

      下一刻,司令决定对克泽汨罗上基地以外的区域执行“大清洗”。
      “大清洗”是联盟对寄生者的作战方案中的重要规定,为了彻底清除可能残留的寄生者的卵,以免它们卷土重来而做的措施,生化与声波的混合攻击可以将所有生命体摧毁殆尽。克泽汨罗会在大清洗中变得彻底死寂,而后缓慢地回复生机。

      “请等一下!”
      阿麻吕无法维持理智,冲动地打断了司令宣布准备执行大清洗的指令。
      “我认为……我相信——裴上尉的队伍中一定还有幸存者!请您让我带领一支搜救小队去寻找他们!”

      面对拼战到如今的随军军医,司令宽容地忽略了对方的冒犯,可他不认同阿麻吕的说法。联盟终于取得了胜利,不能节外生枝。“谁也不能确定裴上尉的队伍还有幸存者,我们不能在此基础上增加更多牺牲的可能性。”司令说。

      “那就让我一个人去——”阿麻吕说,他才不信裴元那家伙会死在战场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但他就是相信裴元还活着。
      司令摇了摇头,认为阿麻吕只是满腔热血,不切实际。

      “的确有幸存者。”

      说出这句肯定的判断的人,是进来以后一言不发的审讯对象。

      在场的人纷纷看向她。
      “不过,你们再迟一些去,就不一定还有了。”她朝所有人微微一笑。

      阿麻吕比其他人还要更震惊些。

      因为在她开口的同时,阿麻吕的精神领域里也出现了她的身影。
      一如当初裴元轻而易举闯入他的领域。

      “真高兴见到你,阿麻吕师兄。”

      对方非常礼貌地用精神意念和他打了招呼。

      “没想到你也成为了溯流者。”

      Part 8

      山崎君麻吕仍不可置信。
      裴元就算了,这里居然还有一个能在他的精神领域里随意进出的人,他记得自己的精神力可不是亲和力高的类型啊?
      而她还称呼自己“师兄”?难道在他和裴元之后,老师又收了别的的学生?
      “溯流者”这个听起来像某种奇怪的超能力设定、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名词又是什意思??

      一晃神的功夫,阿麻吕没来得及揪住女人话里的疑点来盘问,对方的身影就摆摆手,即刻消散殆尽。显然,对方为打招呼只分离出了一点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他们进行更久的意识交流。

      审讯室的空间被几位审讯员的精神力充斥着,阿麻吕没能勘破犯人“越狱”的手段,没办法在不引起审讯员注意的情况下找对方问个明白,只好暂时当做没这回事。

      眼下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关注。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基地的司令认为眼前的叛徒在说谎。
      “你没有被寄生,却在为寄生者卖命,克泽汨罗的惨剧有你的功劳……我理应将你立即绞死,为了我的副官,”司令沉痛地想起死去的同僚和部下,“你说还有人幸存,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出去搜救不是让我们的战士去送死?外面没有残留的寄生者的埋伏?”

      一直面容平静,波澜不惊的女人抬起眼看着司令,仿佛终于能看到别人的痛苦,与世界有了连接。
      “因为,我是寄生者的‘顾问’,我连接了它们的精神通道,能接收到它们的意志。”

      “想要杀了我,却被这位山崎上尉杀死的寄生者才是指挥官,”她转动眼球看向阿麻吕,不带感情的视线令人心里发毛,“在它死之前,对克泽汨罗上剩余的寄生者发出来‘复仇’的指令,要求它们尽可能消灭一切敌人。”

      “就在刚才,来自另一处战场的最后一只寄生者也死亡了,它被人大卸八块,死前的嘶叫声很难听,在和我诉说着它没能把最后的敌人斩首的怨恨……你们的战友中要是有谁足够幸运,应该还没因伤势过重而不治身亡。”

      ……!!!
      山崎君麻吕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双手紧握成拳,不可遏制地轻轻颤抖。

      ……哪怕,哪怕只有一个幸存者也好!

      只要一个就好——

      他相信那个人会是裴元!

      山崎君麻吕并不信神,但他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祈祷,祈祷一切神明眷顾裴元。

      他清楚他的设想、他的希冀过于狭隘,可他从来也不是以公正无私标榜自身的人。

      他就是希望裴元活下来,希望活下来的人是裴元。

      “司令,请您让我到A区战场进行搜救!”阿麻吕站出列,再一次提出申请。他决不接受裴元还活着,却死于重伤不治,或死在大清洗中的可能性。
      “既然有一份希望,我们就不能轻易放弃,我自愿去搜救可能存活的战士——请您批准!”

      “山崎上尉……她的话全无凭据,你却相信她?”司令神情凝重地询问阿麻吕,“你相信一个背叛了全联盟的人的话?”

      “不,我并不相信她,”山崎君麻吕不假思索地说,“我相信的,是我们的战士中,一定会有人活下来。”

      最终司令松了口,答应让阿麻吕出去搜救幸存者,但搜救小队的成员得阿麻吕自己想办法,基地不会再冒险牺牲其他士兵。阿麻吕获得了一次司令的通讯权限,联系了他和裴元的导师,导师即刻从最近的星际航船上找到人选赶往克泽汨罗。
      除此之外,阿麻吕还得戴上一个项圈式的微型炸弹,在搜救过程中,如果项圈上的精神力监测系统检测到阿麻吕被寄生者感染了,炸弹就会立刻爆炸,同时基地这边会开始执行大清洗。
      ……要是裴元敢真的死了,我就当场把他烧了再带回来,戴上项圈时山崎君麻吕面无表情地想。他向来厌恶被禁锢和威胁的感觉,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自愿妥协。

      幸而搜救成果令人喜出望外,他们真的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了幸存者,一个正在自我修复的巴图姆星人,还有一个濒死的裴元。

      虽然这个裴元看起来破破烂烂、危在旦夕,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阿麻吕还是从尸山血海中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呼吸一滞,脑海一片空白,立刻朝着裴元飞奔过去,然后开始救治对方。

      山崎君麻吕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提心吊胆的救治过程。

      他很怕自己这次会失败。

      裴元的情况非常糟糕,身体上的损伤暂且不论,沉寂的精神领域还有了即将崩塌的迹象。阿麻吕尝试呼唤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选择了一套危险系数极高的治疗方案——用他自己的精神力,支撑裴元即将毁灭的领域。
      他是想到和裴元的匹配度高才敢这么做,按照理论来说,匹配度越高的双方,为对方补充精神力时受到的排斥越小,转化率更高。

      可极少人会给濒死的对象传递精神力,因为要是不能及时脱身,伤患崩塌的领域也会重伤医生的精神力。没有人成功挽救过濒死之人的精神领域,阿麻吕也不例外。在阿麻吕和裴元初见时,阿麻吕就失败了一次。
      阿麻吕是真的想救那个战士,他见过那个战士一脸幸福地到处发喜糖给别人,他也收到了一份。阿麻吕不能忍受难堪零碎的悲剧戏码,不想把倒霉新郎官的精神力“增辐”给别人,于是拼尽全力想要救活他,可最后还是激发不了他的求生意志,不得不向现实认输——医者并非万能,要懂得生死之间的分寸,学会无视其中的天堑鸿沟,才能让自己轻松些。之后阿麻吕在和裴元同窗共事的数年里,就没再做过这种危险的事情。

      但现在山崎君麻吕决定再试一次,他强制架起了他和裴元之间的通道,打算孤注一掷。
      随着精神力倾泻而出,他难免想起些有的没的。

      说起来,他也不懂干嘛要为裴元做这些。他平时也没有多喜欢裴元,还觉得他们行事作风合不来,迟早闹掰。他和裴元是性格极端不同的两种人,连精神力的类型也大相径庭。

      打从出生起,阿麻吕的精神力特性就与温和包容无关,尖锐强势的精神力让阿麻吕天赋卓绝,远胜家族里的同辈,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继承者,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可阿麻吕并不为此欢喜,他从小到大都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束缚,他时常想象着,自己的精神力叫嚣不停,是不是应该把周围的世界刺穿一层表象才对?
      一次偶然,在学校的急救课程上,他发现自己的精神力在治疗中竟然有着和心脏起搏器类似的效果,对于唤起别人枯竭沉寂的精神领域格外有效。
      阿麻吕很高兴自己的精神力有压制威吓别人以外的用途。而且估计是精神力在施救中消耗大的关系,每当阿麻吕完成一次治疗,他那种天生的、由于精神力特质过度尖锐造成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不适感就减轻了许多。
      为此山崎君麻吕毅然决然要去学医,后来还加入了新派的团队。家族里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追求,阿麻吕和他们扯皮了许久才勉强脱离了家族事业,成为了“山崎医生”。

      然后他遇见了裴元。
      裴元的出现的那一刻,阿麻吕领域中尖锐的轰鸣忽然寂静下来,疲惫的神经也轻松了不少。阿麻吕很惊讶,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能和他匹配得上的人,还是裴元这种擅长和人打交道、精神力绝对属于温和包容那一挂的家伙,明明新派里最出色的护理人员都认为他的精神力不好配合,而裴元却能不知不觉地溜进他的精神领域里。

      阿麻吕不愿用一见钟情来对他们的初遇下定义。但他确实从见到裴元起,就很在意对方,在意到他认为自己有些反常,像是遭受了一种命运的不可抗力,因而激起了阿麻吕的逆反心理。

      他想摆脱裴元对他的吸引力,于是在导师的课堂上屏蔽了他和裴元的影像。连脸都见不到的话,就不会和裴元有什么交情了,阿麻吕是如此考量的。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正因为彼此之间的形象被省去,每一次和裴元交流时,他都不可避免地过份留意对方所说的每句话语、做出的每个动作,由此在心里建立起了一个虚拟而清晰的关于裴元的印象。

      三年求学下来,他对裴元的在意不减反增。选择与裴元一起去克泽汨罗实习,除了自认为不会输给裴元、在军队里一样能表现优秀以外,也因为那时候山崎君麻吕的心里忽然七上八下警铃大作——战场刀枪无眼,裴元怎么就能义无反顾仿佛没事人一样奔赴过去?

      想要和裴元井水不犯河水的固执理念经过三年的磨损已摇摇欲坠,阿麻吕不假思索做了决定,既然在意这个人,那让他待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不是很好吗?

      而到了克泽汨罗后,共同的血泪经历又加深了两人之间的默契。珍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阿麻吕的眼睛总是搜寻着裴元的身影,在基地里裴元一直很显眼,阿麻吕没见过他垮掉的样子,他是总能有笑容的那个人,多少能缓解周围因战事造成的沉闷氛围。

      阿麻吕知道自己对裴元的在意已沉淀为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追求裴元的问题。可一来在战事吃紧的关头讨论风花雪月的私事太不妥当,二来他们来自人类不同的派别,就算他们看对眼了,离开克泽汨罗后也得各奔东西,三来裴元对他的关照都在正常范畴里,没有过暧昧的表示,万一裴元对他全然无意,阿麻吕贸然向其剖明心迹岂不是丢脸丢大了。几经权衡考虑,阿麻吕选择将心意封存搁置一旁,留待日后处理。

      只是阿麻吕从没想过,他会失去关于未来的控制权,失去与裴元的所有可能性。

      阿麻吕竭力遏制自己的心悸,在探进裴元的精神领域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开始医治裴元身上最致命的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眉头紧皱,视线模糊了一瞬,用力闭眼再睁开才恢复清晰,这可太不专业了,他在心里自嘲道。

      不用想他也能猜得出裴元把活命的机会都押在了旁边的巴图姆星人身上,但凡裴元用上了一刻医疗箱如今都不会如此凄惨。太傻了,巴图姆星人活下来的机率本来就比你高,阿麻吕无声地对裴元说,你应该照顾好自己的。

      他知道裴元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会经营生活,几年相处的时光里,阿麻吕发现裴元的时间基本被工作、学习和研究三件事占满了,他像是在被命运追赶一般强迫自身过着苦修般的生活,阿麻吕都比他有情调得多,至少阿麻吕会养养花什么的,主动去寻找娱乐活动。
      看到裴元从外面捡了小动物回来时,阿麻吕其实想对他说“你早该浪费一点时间,做些单纯让自己愉快的事”,可转念一想他好像没资格教裴元怎么生活,他们在战争里都活得微不足道、一塌糊涂,就把话咽了回去。
      反正和寄生者的战争结束后,裴元会更懂得增添生活里的快乐时光吧?阿麻吕想当然地认为。

      可是——
      谁知道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啊?!

      阿麻吕从没这么害怕,又气得快发疯,几乎传递出全部的精神力在裴元的领域里大肆逡巡,暴力而强硬地聚拢起散落的版块,寻找能重新点亮此处的薪火。
      他决不妥协。
      要是裴元就这么死了——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该对谁说去?!

      “……快醒醒!”阿麻吕持续不断地呼唤着对方,“醒过来,裴元……!”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裴元……你还听得到吗?”
      “我好像……不,应该是毫无疑问——”

      “我喜欢你,师兄。”

      但一切似乎都太迟了。

      就在阿麻吕轻声诉说心意的时刻,裴元的精神领域里有个地方忽然闪烁了一下,像是流星短暂划过夜空,又如沼泽中转瞬而逝地浮现出了一颗璀璨的钻石。

      山崎君麻吕立刻振奋起来。
      就是这里!裴元的领域中还有活性的地方!!

      是找回一个灵魂的关键的钥匙。

      ……

      后续就是裴元有印象的经历了,他的精神领域幸运地被阿麻吕修复成功,还激动地向阿麻吕告了白。

      “我告白的时候,你的反应太冷淡了,”听阿麻吕讲之前发生的事,裴元不满地提出了抗议,“这让我很失落。”

      “没办法啊,你那时看起来不太清醒,”裴元的师弟敷衍地安抚他,“我觉得你可能像处在麻醉药效一样迷迷糊糊,所以才胡言乱语。”
      当时阿麻吕也是懵的,他怀疑是裴元听到了他的告白,形成了某种潜意识,才会刚醒来就没头没脑地说一通不着边际的话。要是裴元真的听到了,阿麻吕就要尴尬死了,生死关头的真情流露实在是无比肉麻的桥段啊!于是阿麻吕就对裴元的告白选择了冷处理,他想在更正常的环境下和裴元发展下去。

      “阿麻吕啊……那你什么时候能直白地说一句喜欢我的话?”裴元说,“还有,你为什么不把你救我的过程再讲详细些呢?我很想听这部分的内容。”

      和阿麻吕的回忆不同,他在讲述的时候着重讲了审讯室里发生的事,以及那个联盟叛徒的信息,关于他搜救裴元的过程全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过去暗生的情愫则毫无提及。

      “因为我们现在是要返回军部,帮忙提审那个叛徒,而不是去度假,亲爱的师兄。”阿麻吕说,“当然要省略掉无关内容。”

      至于直白的告白,已经有过一次了,阿麻吕阴恻恻地想,你没听到可不是我的错!

      裴元叹气道:“唉……好吧。”

      “不过,为什么要我们两个都去帮忙呢,因为我们的精神力都和那个叛徒匹配度高?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只有资料上一个‘Side A’作为代号?”裴元问道。

      “她似乎是个黑户……在把你送医后,我也帮着司令审问过她,所以我的军衔升得比你快多了,裴中校。不过现在你也有一次提升退休金的机会了。”
      “克泽汨罗恢复通讯后,基地马上调查她的来历,然而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的居民身份信息库都没有她,所以没有她的名字,‘Side A’是她自己说出的代号,说用这个词叫她就行。”

      “这个代号有什么涵义吗……?”裴元思考着,“感觉不像随便起的。”

      ……

      阿麻吕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地回复裴元:“她说……她在这里的灵魂不完整。”

      “她真正的灵魂,还在另一个世界里。”

      阿麻吕想起了,“Side A”解释代号涵义时,那钉在他脸上的令人如芒在背的眼神。

      “溯流者。”
      她无声地张口,对阿麻吕重复了一遍之前她提到过的词语。

      Part 9
      裴元和阿麻吕回到军部总部以后,被通知情况有变,他们的任务由协助审讯,变成了帮忙救人。

      负责引导他们的军官向他们解释来龙去脉。
      在克泽汨罗的惨剧画上句号后的近两个月里,军部挑选了包括这位军官在内的精神力极强的几位战士,他们和“Side A”的匹配度和同步率最高也可以达到90%以上,得以跨越屏障到“Side A”的领域中进行观测。
      “惭愧的是,我和其他人始终没能成功控制犯人的领域……所以军部才会请二位来协助审讯。”
      “没想到发生了意外情况——往日我们通过观测发现,犯人和未知精神体存在距离遥远的信号传递,我们猜想另一端可能是位于母星的寄生者,制订了介入方案,想借二者的交流线路推导出寄生者的老巢方位,就在今早尝试实行时,犯人的精神领域突然分崩离析,不知是她在自毁领域,还是遭受到了来自另一端的打击而崩溃。”
      “总部的医生已经进行了救治,维系了犯人的一线生机,但这现状恐怕保持不了很久,你们二位和她匹配度都是最高的,事到如今,救她的唯一希望就在你们身上,还请你们二位尽力施救。”

      “那是自然。”裴元点点头,郑重地回答道。

      裴元身旁的阿麻吕则晃神了一瞬,他有些难以相信,上次交手时深不可测的人,现在却快要死了?

      ……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在克泽汨罗时,提出要让山崎君麻吕审讯“Side A”的人,就是“Side A”本人。

      “我们都省去一些麻烦吧,不必白费功夫让审讯员来对付我,他们的精神力不足以与我抗衡,”她向基地的司令反馈,“你们的人里,只有那位山崎上尉有可能控制我的领域。”
      “在你们抓捕指挥官的行动中,我和他短暂地交锋过一次,我能够感知到,我和他的精神力匹配度很高。”

      司令不解她为何要主动坦白这些:“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们?”
      “第一个原因是,你们的审讯员很烦人,像是进不来还硬要敲门的推销员,第二个原因是,我对山崎上尉很感兴趣。” “Side A”露出一个机械般僵硬的笑容。
      “之前我没能赢他……但我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摧毁他的精神领域。”

      为此阿麻吕将裴元送医又回到基地后,就立刻被抽取了精神力样本,和“Side A”的样本一起做了检测,匹配度为百分之百的结果让阿麻吕避无可避——他确实是审讯犯人的最佳人选。他在最短时间内高强度地接受了审讯员的岗前培训,随后就开始着手第一次审讯。
      按照司令的嘱咐,基地的审讯员给阿麻吕套了一身顶尖高端的防护装备,还叨叨絮絮将各种保命小妙招教给了他。“审讯的窍门在于给犯人施加压力,要采取疲劳战术,失败一次没关系,不断重来就好,记得千万不要被犯人反制,若是力不从心就立刻终止,及时退出对方的领域,”审讯员一再强调阿麻吕要注意自身安全,“祝您好运,山崎上尉。”

      阿麻吕知道基地为何急着让他上场,等克泽汨罗的大清洗一结束,军部总部就会来接管犯人,到时候司令再也没办法接触“Side A”,因此形势才显得如此紧迫。“山崎上尉,请你尽力为死去的人,还有衰败的克泽汨罗寻求一个回答。”司令明确了阿麻吕审讯的任务是找到克泽汨罗被寄生者入侵的真相,并非是贪功,他耗费大半生守卫了克泽汨罗,不愿见这颗明珠般的星球不明不白地陨落,至少在祭奠时,该能拿出真相为悼词。

      阿麻吕被司令的话打动,他对克泽汨罗同样感到遗憾扼腕,愿意冒着风险接受此项任务。并且阿麻吕自己也有想查明的事情——关于他,裴元,还有“Side A”精神力的共性。
      受阅历、天赋、性格等因素影响,独立的个体之间的精神力会有诸多差异,通过训练可以提升一定的匹配度,但绝不可能达到纯粹的百分之百。会出现这种结果,是因为检测对象们的精神力存在某种高强度的共性,盖过了属性的分歧和仪器的误差。在新派里就有一对匹配度检测为百分之百的研究员,他们的精神力都具有极其强大的深层催眠的特性,在工作上能够互为后盾配合无间。

      山崎君麻吕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裴元还有犯人的精神力能有什么共性。当随军军医的几个月里,他和裴元常常要安抚精神力暴动的战士,两人的成功率不相上下,可战士们的体验反馈却大有不同。
      裴元的伤患会说“谢谢裴医生,我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原来阳光如此灿烂,天空的颜色漂亮得像童话”“我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万物各行其轨,多么美妙”。
      阿麻吕这边则是“山崎医生,我觉得压力很大……好像做了场噩梦”“我想起小时候被老师罚作业翻倍,为了提高正确率不停刷题的事了”“我入伍之前和未婚妻约定好了,回去就和她办婚礼,不知道她还在等我吗……”,阿麻吕统一回复为:“是身处战场的危机感影响了你,多休息就能缓解低落的情绪。”
      阿麻吕倒也不算说谎,在新派时他通常待在急救科,因为他的精神力疗愈属性并不高,不太适合安抚别人的精神力。面对精神力暴动的伤患时,阿麻吕的方法就是以自己更为狂暴的精神力强力镇压和固定他们的领域。他的方法能取得非常显著的治疗效果,伤患的精神力稳定性得以加固,就是会给伤患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经疗养可以修复的心理阴影。

      阿麻吕一直很不解,他和裴元的精神力属性南辕北辙,匹配度应该不高才对吧?至于“Side A”的精神力……阿麻吕回忆起和她交手时,所接触到的那种阴冷粘稠的质感,按理来说也不该和他们二人的属性相容。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奇怪,裴元和“Side A”到阿麻吕的领域里就和进入无人之境一般轻易,简直叫他有些恼火。

      戴上连接装置前,阿麻吕看了眼另一头的犯人,为了削弱其精神领域的警惕性和攻击性,犯人被注射了药物,正陷入昏睡中,显得分外无害。阿麻吕隐约有种预感,也许他能凭借审讯的机会解开心中疑惑,搞清楚他和裴元、他和“Side A”、或是他们三者之间存在的异常关联。

      审讯的第一步是,调试自身精神力强度和频率,直至与犯人达到“同调”,才能打开与对方领域的通道。若是没有达到“同调”就强闯对方的领域,结果八成概率是自伤八百,两成概率是两败俱伤。精神强度阈值高的人可以调试的范围更大,匹配度越高的两者之间越容易达到同调,且这道步骤也是医治精神力受损的伤患的前提,阿麻吕很快调试完毕,穿过屏障站到了犯人精神领域中。

      漆黑的领域里冷如冰窖,一种刺骨的痛苦瞬间向山崎君麻吕袭来,像是要把灵魂穿透成筛子,抑或是钉成一件僵硬的标本。
      他感受到的是属于犯人的情绪,若阿麻吕是为了治人而来,会花时间想办法替她缓和消解。可惜阿麻吕的目的是要审讯对方。

      审讯的第二步,是要获得领域的控制权。审讯员需要禁锢犯人的主体意识,并使其领域尽可能保持原样,再摸索出领域的规则,获得与领域主人一模一样的“钥匙”后,才有权限读取关于犯人的记忆,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每个精神力者都是自身领域的绝对的主人,只要精神力者在领域中下了禁制,其他人就别妄想用肉刑逼迫他们开口。在禁制的作用下,精神力者就算被拷打至死,也不会供出一个字。大肆破坏犯人的领域,把犯人的主体意识打压下去虽然也能得到控制权,但往往不能得到完整的正确的信息——精神力者的领域会将其视为入侵者,扭曲真相、编造谎言蒙蔽对方。

      审讯精神力者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过去联盟军部能审讯寄生者的指挥官,是因为当时联盟里最强的审讯员擅长制造幻象和植入暗示。这两种能力本身就少见,兼而有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位审讯员用自己的能力使指挥官将他误认为寄生者,指挥官放松警惕敞开了领域,于是审讯员才成功套取了关于寄生者的一些情报,而指挥官后来识破了陷阱,选择自尽来为王保守秘密。

      阿麻吕摸不准“Side A”的精神领域有多难缠,他的精神力可没有历史上的传奇审讯员的特殊属性,除了走一步算一步别无他法。

      领域里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阿麻吕搜寻了一会儿,还没发现此地之主的踪迹,就已疲惫不堪。精神体的触觉不复敏捷,像被封存在了水泥中,变得迟钝、拖沓又沉重,即将要与意识脱节分离。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平静地传过来,不带任何感情,也不是商量的语气。
      “请你先死一次吧,阿麻吕师兄。”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阿麻吕精神体的所有感官骤然受到剧烈的压迫,眼睛睁不开,耳中轰鸣如雷,呼吸给体内造成了更重的挤压,酸涩的疼痛在身体里不停翻动,累积如山以后猛地炸开,令阿麻吕在窒息中失去了所有力量。

      简直就像……就像溺亡在水中一样!

      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一瞬,黑暗的领域忽然亮起光来,迅速变得通明透彻。阿麻吕看到,自己真的沉入了一条汹涌的河流,河水无孔不入地缠绕着他,席卷了他。

      河水哗哗作响,汹涌奔腾,仿佛永不停息,而阿麻吕无法挣扎自救,他已经溺亡,身体无力地随着水流漂浮前进。

      我都死了,还要去哪里?
      阿麻吕问。

      没有人回答他。
      河水带着尸体向前。

      山崎君麻吕在水中看着透明的水流。不知河水带着他流逝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要永远保持这个状态时,固定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阴影。

      是一个人影,从相反的方向漂浮过来。

      阿麻吕无心思考一条河中怎么会有两股相反的水流,他只顾着盯着那道影子。

      非常熟悉的人影。

      那正是他自己。

      如同云掠过大地,另一个他悄然而至,波光水纹泛动着,阴影逐渐覆盖到了他的身上。

      他也沉浸在水中,也看着他。

      视线正好对上的瞬间,二者同时震颤起来,分割的视野同步溶解,归于虚无沦亡。

      他死了。

      她死了。

      很矛盾,但她就是感觉得到,她死了。

      她独自一人到荒星上采风,倒霉地遇上此处百年一遇的磁爆气流,没来得及躲回飞行器上,死于辐射中毒。
      “嘀。”她后颈上的身份芯片识别了她的状态,清脆的机械音宣告了这位公民的死亡,很快她所有身份信息就会被删除得一干二净。

      这是她自己签下的协议。她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又自小性格孤僻,对人际关系薄情寡意,因此希望自己死时能死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凭证。

      可精神力太强的人原来有这样的麻烦——都快死了,却还有一丝残留的意识。
      而她还睁着眼睛,于是死状和死不瞑目没什么两样。

      你……想……要……活……下……去……吗

      不知道从哪里发过来的,断断续续的精神信号传递到她的领域里。

      不想,滚出去,她拒绝道。

      想……要……找……回……灵……魂……吗……溯……流……者

      ……灵魂,溯流者?

      白晃晃的强光乍然铺开,刺眼得差点把她这个死人弄起来。
      随后,有什么东西开始落到她的领域里,一粒接一粒,从稀稀疏疏的几点,很快变得密密麻麻。落下来的东西发着微光,是半透明的软体,隐约可见里面有东西在蠕动。

      她认出来,这是寄生者的卵。

      传说级别的噩梦事件又要降临世间了,就在此刻,以她的死亡为起点。

      而她无心关注联盟的命运,随着卵的出现,她的双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化,一只眼看到的仍是葬身之地,另一只眼却看到了如梦美景。

      “她”在一个仙境般的地方生活着,那里青山如画,绿水如镜,霞光分外明艳,远处有人在吹奏乐器,近处有人在侍花弄草。
      还有一人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对着她微笑。
      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死去的心,竟然开始悸动不已。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人是谁?
      我又是谁?

      寄存在她领域中的卵发出无数精神力丝线,层层缠绕着她,修复了她的领域,也治好了她的身体,她活了,却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她成了新的“茧”,拥有完美伪装的“茧”。

      ……我不喜欢做白日梦,回过神来后,她冷漠地与那个声音对话。

      那……不……是……梦……是……你……真……正……的……灵……魂……所……在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领域中的卵开始发光,而她也看到了更多的片段。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学习、生活、娱乐、游历,每件事都那么生动逼真,而且——有一个人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逐渐沉迷其中,她想要接收她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的一切,作为交换,她答应给寄生者当个仓库兼跑腿。

      她毕竟已经死了,所有的器官、细胞都死了,因此不再留恋现在所处的世界,变得格外冷血。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她”活着时发生过什么,她对“她”的一切,包括“她”所爱之人,都充满亲切的好奇。

      依照信号中的指令,她登上飞行器,往某个方向航行了没多久,就被星盗劫持了,星盗随后也被克泽汨罗的军队抓获。
      作为人质的她没有被严格盘问,很快被释放出去。

      传递过来的信号在愤怒地质问她,怎么没有在基地里投放它们的卵。

      “我是答应帮你们,可我没有答应要帮你们赢。”
      她对另一端的存在冷笑道:“哪有棋局一开始就将军的道理?”

      她现在和寄生者这个种族同气连枝,知道它们的族群忌讳,卵存放在她的领域中时,它们对她下不了杀手。
      而如果一下子就帮它们完成了殖民任务,她一定会被过河拆桥,交易也会变成空头支票。

      她要求寄生者按每次的行动结算她的酬劳。此外,为了延长她和寄生者的交易,她会选择不那么方便它们扩张势力的地点来完成任务。
      她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她充耳不闻,全然不觉,她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从没听到过,她和那个人的对话。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谁将她们的名字刻意抹去,不想被任何人打探——可那就是属于她的一部分,她必须得知道。

      她注意到记忆中的两个人,他们也出现了在克泽汨罗,还被寄生者登记在铲除清单里——裴元,山崎君麻吕,两个难缠的随军军医。

      另一个世界里这两人常在一起研究医术,由于别人的闲言碎语,她去请教时也留了点八卦的心眼,有一次就目睹到了蛛丝马迹,看到疲惫的阿麻吕背靠着裴元休憩,裴元不动声色,似是习以为常,嘴角却微微扬起。

      等等——
      我和裴元怎么会出现啊?!

      阿麻吕的精神体受到惊吓,从“Side A”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找回了自我。

      他看见了什么——
      太可怕了啊!
      他和裴元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肉麻的互动了!?

      “很奇怪吗……?可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吗?”
      “你那么紧张地想要去搜救他,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是恋人吗?”“Side A”疑惑地问。

      才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阿麻吕辩解道。

      他的精神体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摇摇欲坠。他在别人的领域里待了太久,又接受了太多信息,精神体负荷过重。

      “看来这一次……只能到此为止了,”犯人温和地对阿麻吕说,“请你出去吧。”
      “下次再来时,带多一个帮手也好。”

      Part 10

      “Side A”的逐客令实施起来比言辞严厉得多,阿麻吕受到猛烈冲击,多亏连接装置提升了他的反应速度,让他能及时退出对方的领域,不至于受到太大伤害。但受到的损伤也使他后续几天都得休养生息,无法再次审问犯人,而等他痊愈时,军部总部早已将犯人接收走了。

      幸好他一次审讯就查明了克泽汨罗被入侵的真相,并向基地的司令作了汇报,描述了寄生者的阴谋——选择濒死的精神力者作为入侵联盟的缺口,将其精神领域重建为“茧”,又以精神控制的手段,指示“茧”运输它们的卵四处为祸。
      阿麻吕认为在“Side A”领域里看到的幻象真实性不足,极可能只是寄生者哄骗目标的手段,因此他省去了在幻象中见到自己和裴元这一信息——不然呢,汇报他和裴元在别的世界里搞在一起了?太扯了吧。
      刨去无关细节后,审讯结果的分析相当简明扼要:寄生者入侵联盟的手段变得更有计划性,它们不再需要仰仗宇宙规则的随机馈赠才能跨越空间扩张领土了。

      听完阿麻吕的汇报,司令长叹一声,其中饱含悲伤与不甘。审讯结果对于联盟所有的种族来说,都是一记震耳欲聋的警钟,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出现多少个“Side A”,克泽汨罗的悲剧又会重演多少次。

      而阿麻吕完成审讯任务后,自身的疑虑不仅未减少,还增加了不少,他暗暗决定,势必要再与“Side A”进行接触,向她问个清楚明白。

      ……

      现在他想问也问不成了。

      师兄弟二人踏入“Side A”的领域中,发觉四周都是精神力的碎片,暗淡的光芒若有似无,撕裂的空间呈现出停滞的状态,总部某位医生的能力大概具有冻结时间的特性,反应及时使犯人的领域在消散过程中凝固起来,勉强保住她一条命。
      阿麻吕看着那些碎片陷入沉思,这里的情况和他救治裴元时并不一样。裴元当时的领域满是死寂,阿麻吕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决心孤注一掷才把人救回来,而老方法显然不适用于如今“Side A”的情况,她的领域仿佛薄如蝉翼的冰片,脆弱得一触即碎,阿麻吕身处其中还要特别小心翼翼,毕竟他的精神力天生具有尖锐的攻击性,如果没控制好精神力的输入强度对“Side A”的领域造成压力,破坏了现在命悬一线的平衡,极有可能会立即导致对方的死亡。

      那么……阿麻吕看向裴元,而裴元也正看着他,无需言语,阿麻吕知道裴元得出了和他一样的结论。

      山崎君麻吕的精神体立即溶解化作一片浓重的黑影,潮水一般涌到裴元的精神体身上,顺理成章地钻了进去,成为裴元的一部分。
      救人为上,既然裴元的精神力更适合作为救治“Side A”的主力,阿麻吕就无所谓担任辅助的功能,负责扩充支撑裴元的力量,防止他的精神力在救治过程中枯竭。这对于阿麻吕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和简单地给人输送精神力不同,将自己的精神体融入别人的精神体中,能最大化增强对方的力量,也意味着将力量全权交由对方支配,连同自己的生命。

      只是,在意识完全与裴元融合之前,他似乎听到了裴元一声轻轻的叹息。

      ……

      裴元心情复杂地感受着把恋人的力量收为己用的体验,由于阿麻吕的主体意识封存在他的精神体内,他将和阿麻吕共享救治过程中的记忆和知觉,可如果他出了岔子,阿麻吕也会被殃及。
      他是想让阿麻吕作为辅助支援自己,但没想到阿麻吕会做到这个地步……裴元来不及阻止阿麻吕,对方就已经行动了。

      裴元适应完毕,开始在“Side A”的领域中逡巡,察看各处碎片情况,他的行动保持着绝对的平稳,没引发任何一点波动。

      领域碎得七零八落,空间是静止的,却也危如累卵,裴元无法测试哪些碎片至关重要、可以唤起“Side A”的意识。

      分辨不出的话,就只能这么做了——
      要在一瞬间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同时点亮激活它们。
      唯有如此,才能在打破静止的时间后,逆转领域的状态,回复到遭受重创之前。

      裴元敛容凝神,精神力缓慢而轻快地蔓延开来,如同空气般充盈着整个破碎的领域,悄无声息地掌控着每个角落,让裴元得以了解所有碎片的大小和形态,迅速在脑海中模拟出完整的场景,计算拼凑它们的路径。

      必须一击即中,不容有失!

      散落的碎片悬浮在裴元的精神力中,犹如放在一只无形的手的掌心,下一秒,这只手骤然合拢五指——
      一切错位和分离被精准地修正。

      裴元抽空自己的力量,又调动了阿麻吕的力量,用以激活“Side A”重塑的领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Side A”被冻结在前往死亡的道路上,而裴元要让她立即拐向存活的岔路,可是,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个时间既生又死吗?

      碎裂的镜面列入匣中,错落的齿轮重新吻合、不停转动,领域中的时间翻转倒逆,导致强烈的灵流爆发,裴元疲惫的精神体猝不及防被卷入其中。

      混乱无序、令人炫目的画面纷至沓来,这是属于“Side A”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随着重新流动的时间争先恐后地挤占领域。
      裴元的精神体观看了一幕幕幻象,如之前阿麻吕所说,另一个世界的景象犹如桃源仙境,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在瞬息万变的动荡的星际时代里,想要怀抱着浪漫情怀生活,实在是可望不可及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在另一个世界里实现了,致使“Side A”对她无法触及的“真实”尤为迷恋。

      裴元也看到了画面中总是陪伴在“Side A”身边的女人,关于她的一切都无声无息。而一团黑影缓慢地徘徊着,来回穿梭于这些默片中,像趴在节庆商店橱窗前的小孩,做着心仪之物朝自己飞来的白日梦。
      裴元判断它就是“Side A”沉寂封闭的意识,当机立断捉住了它。
      “你该醒了。”裴元说。

      ……

      “我……分不清……哪边是,真实的?”

      “Side A”重新聚形的精神体还很模糊,眼神也迟滞无光。
      “如果……那边是、真实,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如果这里、是真实,那她、在哪里?”
      “而你们,却在我的眼前,”她以空洞的双眼看着裴元,“你们真的存在吗?”

      “……”
      面对渊源古老的哲学问题,裴元觉得现在不是适合长篇大论的场合,便言简意赅地说:“我认为,相信眼前看到的路,才能继续走下去。”

      “Side A”听了裴元的回复,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是了……裴师兄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一直,一直……都是我们的表率……”
      她的笑容苦涩又怪异,眼中似有无数情绪翻涌,“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

      她抬起头,表情单纯而茫然。
      “所以请你,再作一次表率……可以吗?”

      裴元察觉有异,想要撤离对方的领域,可惜迟了一步——从“Side A”的精神体中,发散出无数条精神力丝线,把他层层缠绕起来。
      “如果……你的遭遇、与我相同,你会怎么做……?”

      丝线上面附着了众多发着白光的卵,随着缠绕的轨迹尽数输送到新的“茧”中。

      “请教教我吧……”

      ……

      裴元无法回答她。
      他感知到的世界骤然变得寂静空旷,了无一物。

      除了。

      眼睛。

      一只巨大无比、怪异荒诞的眼睛。
      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联盟中的、任何一种生物的眼睛。

      犹如距离拉近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居高临下,主宰空间,肆意铺开毒辣邪恶的目光,炙烤着下方的灵魂。

      另……一……个……溯……流……者

      来自未知的遥远之地的信号传送到裴元这里。

      裴元立即意识到,这只眼睛属于寄生者,还有可能属于寄生者的王。

      你……很……完……美
      更……适……合……成……为……我……们

      裴元与其视线交汇的瞬间,领域被强制打开。
      庞大的信息量冲刷着他作为人类的并不宽大的河床,即将漫至溃堤,将一切淹没覆盖。

      数万年来,这只眼睛一直窥伺着众多宇宙。

      它是寄生者的王,从诞生起就在统领族群。
      寄生者们意识相通,彼此的灵魂可以互相复制、转移、融合,从灵魂的角度看,只要寄生者不被灭族,它们就具有永恒的生命。
      它们也是宇宙中最为强大的种族,天生的征战者,本能促使它们要不断扩张领土、发展族群、消除异己。
      银河系联盟是它们计划的移民星系之一,还未衰老的星系可以供它们驻扎很久,可惜它们碰上的机会太少,又都无功折返。

      直到它瞄定的“新家园”出现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围绕着银河星系的无数时空线总是符合规律、井然有序,可某一天,星系中出现了轨迹不一的线路,像是河流中有了反向的湍流,显得分外清晰。

      寄生者们把拥有这类特殊时空线的存在命名为“溯流者”,这对它们来说意义非凡。溯流者是时空紊乱的因素,是星系环境中的漏洞,是寄生者们期待已久的机遇。

      由于溯流者的灵魂在跨越时空时经过淬炼,精神力十分强大,领域防线固若金汤,它们的卵无法在溯流者的领域里孵化和寄生,于是它们决定将溯流者们塑造为“茧”。只要配上溯流者们具有的时空漏洞的特性,它们就能源源不断地传输卵过去。
      但只有自愿合作、或者濒死的溯流者才是寄生者能趁虚而入的对象。前者希望渺茫,而后者它们可以自己布局制造,它们锁定了一个目标,就是“Side A”,一个游离在人群外、对生命没有留恋的溯流者是理想的人选。

      它们很快有了计划,寄生者的卵具有抢夺精神控制权的效果,可以在溯流者的领域中引发震荡,刺激其恢复上一世时的记忆,它们要用这点来与溯流者交易。

      那只眼睛知道溯流者们不会拒绝。
      它盯梢已久,多年观察着银河系联盟中的所有溯流者,判断他们不会拒绝让灵魂完整的诱惑。溯流者是异界来客,经历过一世的灵魂总是会有向上一世寻迹靠拢的本能,这点注定了他们会更加多思多疑——怀疑自己,也怀疑世界。

      多可怜啊……
      入侵进来以后,它对裴元发送的信号流畅了不少。
      你的灵魂……还有缺失,你们……连灵魂的……源头、和未来……都看不见……

      那些送进裴元领域中的卵开始发光,持续把裴元上一世的经历塞回给他。

      同时它不忘对裴元循循善诱。

      你们的生命,太过短暂。

      你看,上一世……你的理想——
      来不及、实现……你的生命……却已消逝。

      和我们、一起……
      你将得到,进化……以及永恒
      ……如何?

      “不好意思……我拒绝。”

      灵魂被两种记忆拉拽着、撕扯着,爆炸般的信息量让裴元的精神体达到崩溃边缘,随时都可能分裂开来。
      他紧抓着心口,不屈不挠地回答道:“我对自己的人生、理想,还有感情……都做好规划了。”

      “以及,你们的生活方式不太合适我。”
      裴元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表情因为痛苦算不上好看,说出来的话更是难听——
      “你们种族趋于本能,缺少理性,似乎也没有美德和浪漫可言。”

      ……尊重你的……选择。

      既然裴元不愿意被同化,它决定强制攫取他的灵魂和生命,彻底毁掉他。
      无形巨力如万钧雷霆纷纷落下,压得裴元手脚动弹不得,脏腑翻江倒海,同时寄生者的卵开始以蚕食的方式在他的领域中肆虐。

      ……真糟糕!!!
      依裴元现在力竭的情况,根本逃脱不了。
      至少……要先把阿麻吕分离出去!
      裴元从刚才起就有这个打算,却没等来阿麻吕的回应。

      谁也没想到的是,下一瞬,从裴元精神体的胸口,冒出了一束极度灼热的火焰。
      这束火焰飞出裴元体外,无风而涨,绕着裴元盘旋升起,形成了一道护盾,又快速向外延伸,把那些恶心的卵烧得劈啪作响。
      火焰愈烧愈旺,愈攀愈高,将裴元的领域烧成了另一颗太阳。

      让那至高处的存在都感受到了一丝刺眼。

      “裴元”的神情陡然变得矜高倨傲,看着上方那只眼睛的神情既憎恶又不屑。

      它发觉了异样,眼前的溯流者换了一个灵魂?
      两个溯流者之间竟有这样的关系?他们对彼此的精神体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以至于任何力量都无法介入?

      这怎么可能?

      在它的观测里,银河系联盟的生物明明未曾学会……

      标……记……?
      它的诧异在火光映照下戛然而止。

      ………

      “Side A”的领域里,她眼前的“茧”忽然裂开,从豁口中冒出了火焰,将那一团精神力丝线烧得一干二净。

      “给我一个解释。”
      山崎君麻吕从裴元的精神体中分离出来,满脸阴沉的杀气。
      他扶着虚弱的裴元帮他站起来,而后直视“Side A”,语气不善地问。
      “你想置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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