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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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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北风呼啸而过,夹杂着车辙撵过冻土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小西似乎还在梦中,一路由南到北,似是翻越了四季,此时仅有的一床破被子也没法再缓解这似乎冻酥了人骨头的寒冷了,被子下面是浓郁的药味,和清浅的呼吸声,来自自己的母亲,走了这许多天,药味依旧散不掉,也许就像是之前的房东婆婆说的,这人,早已经被药浸透了。
小西把棉被掀开了一条缝,被冷风一激,鼻子一阵酸痒。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天地间点缀着光秃秃的枝丫,对于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小西来说,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被子下面一只冰冷的干瘦的手抓住了小西的手腕,小西略一愣怔,便被扯回到被子里。
“……到哪儿了……”
“快了,我这也紧着赶呢,看这天怕是要下雪啊,天黑之前咱们就得进城,要不了别说是你这体弱的,连我也得冻死在这儿……”
“城里可还太平?”
“太平?哼……”车老板一鞭子抽在拉车的黄牛背上:“咋样算个太平?你这一路上从南边过来,可看到一个太平地方了?夏天的时候辫子军进北京,带着小皇帝可是闹了半天,不出半个月又被赶出去,云南湖南都独立了,这仗从南打到北,哪还有个安生地方……南京也好北京也好,和咱老百姓没啥关系,一阵子过去了,还得出来刨吃食……你们娘俩是来北京投亲戚的?”
“……嗯……”
“这人哪,都乱套了,有从南往北跑的,也有从北往南跑的,你们这孤儿寡母的要是没个亲戚是够难的,现在来北京也对,上个月吧,听说是曹锟和东北的张作霖联名给北京说,要讨伐西南呢,这要是真开打了,南边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小西只觉得母亲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紧了紧,便再听不到说话的声音。车辙吱吱呀呀地响着,夹杂着凌乱的风声,像极了小西梦中听到的呜咽。
再睁开眼睛,天已经擦了黑,牛车停在一个破落的四合院外,隐隐地听到里面的喧嚷声,小西探出脑袋,却见到母亲已经坐起身来,整理着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母亲是个很有神采的女人,眼神总是很凌厉,也许是因为姣好的容貌,走路时总是微微扬着下巴,平日里总是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站在窗口等着父亲回来。
有时房东太太从窗下经过,会放下背篓说一句:白太太,唱一段吧。
母亲这时会收了眺望远方的眼神,把帕子从衣襟上解下来,巧笑着:好的呀,这段唱了,下个月的房租我可是不交了。
哎呦,啥子嘛,你这两句能这么值钱啊,不听喽不听喽……房东太太闻言便收拾着背篓走掉了。
母亲也并不生气,斜着眼睛看一眼房东太太肥硕的背影,呸,昔日里想听我唱戏的人排满了北京城,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还想听!
话虽是这么说着,她却又自顾自地唱起来: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风烟屡受惊。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这肠断的人。毕竟男儿多薄悻,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后来有一天,小西在夜半惊醒听到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声,也就是从那一夜,小西再没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个子高高的,总是把自己扛在肩膀上满屋子跑,穿着军装挎着马刀的人。
离开那天,房东太太又说,白太太,唱一个吧。
母亲轻笑一声:男人都没了,我还是什么白太太……唱戏?不再唱了……
小西愣神间,母亲一把拽住她的肩膀,被病痛折磨的失了神采的眼睛又炯炯地闪起光来:“小西,记得娘和你说过的话吗?”
小西抿着嘴,缓缓地点了点头。
母亲爱怜地抚上小西红彤彤的脸庞,轻轻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般:“枉我傅寒筝清高了一世,到头来,还是要回到这儿来摇尾乞怜……只是可怜了你,从此也要过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了……小西,你可千万要记得娘和你说过……”
“到地方了,是这儿吗?”车老板看了看周围,上前问道。
“你拿着这个去敲门,”傅寒筝轻咳一声放开了小西,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递给车老板:“给开门的人就行。”
“哎。”车老板答应一声,接过帕子便往门口那边去。
“吱呀……哗啦……”
“看着点不行吗!”车老板刚走上台阶,大门便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半大孩子,还没看清面容便一盆水泼将出来,车老板闪身到一边,但还是被泼湿了衣角:“我说你这孩子……”
“扁豆,说了你多少次你就是不长记性,天冷了水要倒远点儿,这要是谁不小心出门打滑摔了跟头,你就等着师傅抽死你吧!”
车老板被溅了一身的水,本是十分气恼,正欲上前揪出那个泼水的孩子,却是忽而听到一阵悦耳如清铃般的声音,不觉得便是一愣,再一抬头便看到一袭水绿色长衫的少年从门里出来。在这个季节的北京城,这颜色是十分扎眼了,像是荒芜山野里一抹倔强而明媚的生机,明明是寒冬,风也吹得刺骨,乌云低压,零星的雪花刹那间落下,却是在那一袭水绿上打了转又纷纷飘落在地上……车老板是看呆了,半天才循着那水绿色往上看,先是看到立领后面一段白皙的脖颈,再往上便是一张雌雄莫辩的汗湿了的俊俏脸庞。
“……咕嘟……”车老板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来人一声轻笑,挑了挑本就上扬的眼角,拿出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车老板这才看出这人隐隐的喉结:“怎么的,来找人?”
“……哦……”车老板很是愣怔了半晌,才终是缓过神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帕子递上去:“是车上那位夫人的……”
那人先是斜着眼睛一撇,随即便皱起眉头,朝着身后道:“扁豆,快去叫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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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寒筝抱着小西跪在大门口的台阶下面,雪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傅寒筝缓缓地抬起头,此时的情景像极了六年前离开的那天,只是离开那日是初春,桃花初开的季节,傅寒筝带着没来得及卸下的妆容,甩着沾了泥的水袖:“姓白的,你可得想好了,今天我要是跟你出了这道门你可就没得后悔了!”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还真不假,”白锦林翻身下马,跨步进大门,一把将傅寒筝扛起来:“怎么,昨夜在账中说的话都不作数了!我可是记得清楚得很!”白锦林将傅寒筝甩到马背上,也跟着翻身上马,拉紧了缰绳,拧眉问道:“此去山高水远,不知归期,你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再看一眼这里吧,我是一定要带你走了。”
傅家班的大门自打傅南柯断了腿之后就衰败了,最萧条的时候只剩了块门板,傅家班的牌匾也被虫蛀了,情况自打傅寒筝开始唱戏才慢慢好转起来,去年刚换的大门被刷成朱红色,牌匾也找城中最好的木匠补好了,字体部分刷了金色的漆,傅寒筝看着站在牌匾下的傅家班一众人等,目光最后落在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面的傅南柯身上:“师哥,保重……”
“驾!”白锦林并没有给傅寒筝说完的机会便狠甩了□□黑马一鞭子:“走咯!”
“哈哈哈……”傅寒筝也果真是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微凉的花瓣打在脸上,满城都是粉嫩的明亮的颜色。
“傅家班不孝弟子傅寒筝前来给师兄请罪!”傅寒筝不忍再去看门头上又破败了的牌匾,忙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傅家班不孝弟子傅寒筝前来给师兄请罪!”
北风卷着雪花无情地抽碾着这处荒凉破败的院落,一时间竟很是寂静。
“哒……哒……哒……”马蹄声响起,溅起满地的花瓣,空气里满是泥土夹杂着花香的芬芳。
“哈哈哈……”傅寒筝被风吹乱了头发,笑声却是停不下来,脸上冰凉的满是飘落的花瓣,傅寒筝抬手抹了把脸,却是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白锦林,咱们远走高飞!”
六年,不对,还差三个月才是整整六年,远走他乡却并没有飞的很远,当时从北到南的喜悦似乎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眼前依旧是那扇破败的大门,一切都没变,只是……傅寒筝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西,和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一切都没变,除了自己。
“……哒……哒……哒……”
傅寒筝循着声音缓缓抬起头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一截乌木的拐杖和一双白底缎面的短棉靴,傅寒筝不敢再抬头往上看,但已心知来人是谁,当下便抱了小西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傅家班不孝弟子傅寒筝前来给师兄请罪!”
面前的拐杖微微地颤抖着,半晌才终是一声叹息:“进屋吧。”
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傅寒筝强撑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小西站在母亲身旁,探出脑袋去看傅南柯脑袋后面那条稀疏斑白的辫子,这在南方并不常见,在小西来的地方,即便是耄耋老人,也都是一头精短的头发,小西记得自己的父亲,总是抱着她用硬硬的胡茬和发梢蹭自己的脸颊,小西觉得有点疼,可还是很喜欢。
“咳咳……”傅南柯似乎注意到了小西紧盯着他的目光,清咳两声放下拐杖做到了傅寒筝身边,小西见状赶忙缩着脑袋又躲到了母亲身后。
“……师哥……”
傅南柯抬了抬手:“什么都别说了,傅家班沦落至此也不多余再收留你,再者说,傅家班本来就是你的,我强吊着一口气在,也无非是想着你哪天还能回来,他日我过那奈何桥之前和师傅也有个交代,”师傅两个字一说出口,气氛瞬间有些清冷:“傅家班到我这传了六代,从来没有过这般光景,莫说全北京,就是整个大清,也没有像傅家班这样的……”
“师傅,这大清都亡了,现在都叫中华民国了,”小西探出脑袋朝着声音望去,便看到方才门口那个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少年,他背依着门框,双臂抱在胸前,几缕汗湿的头发荡在额间,狭长的眼睛一瞟,小西又赶忙缩回去:“咱这院子破是破了点,但好在够大,收留谁都不打紧,可是师傅我得和您说一声,咱那米缸里可是空得连耗子都不进去了……”
“闭嘴!”傅南柯狠磕了俩下拐杖:“滚出去!”
那少年缓缓直起身来,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歪了头去看傅寒筝身后的小西:“这小孩长得倒是怪清秀,师傅,怎么着,你又要收女徒弟了?”
“不行!”傅寒筝抓着小西的胳膊往身后藏了藏:“这孩子唱不了戏,她是个哑巴!”
“哑巴?”
傅寒筝低下头费力地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翠绿的镯子:“这是刚到云南白锦林给我的,也是他除了小西唯一留给我的东西,现在人不在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说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想来也能换几顿饭钱,”傅寒筝手握着镯子的指节微微泛着白:“总不能他不在了还把他闺女饿死,师哥我也时日无多了,当年爹到死都没有让我唱戏,到了后来为了不饿死我也登了台,都是为了活着……傅家班能撑到今天,着实是不易,师哥,这孩子不是我,她是哑巴就让她哑一辈子,行吗?”
翠绿的镯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悦耳的低鸣,傅南柯看着那镯子,又看了眼从傅寒筝身后探出脑袋的小西,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天黑透的时候,傅寒筝和小西被安排到了后院的一间东厢房里,被褥倒还算整洁,窗纸也新糊了,两把柴火烧起来,年久不用的老炕也算是有了些温度。
扁豆摸了摸炕头褥子下面渐渐热起来这才抹了抹额角站起身来:“师叔,这屋子很多年没人住了,炕烧起来怕也有些潮,等明儿个天好了,我再好好给您烧烧,被褥也拿出去晒晒,今晚您先将就睡一晚,我和几个师弟们睡在前院,但我耳朵灵,夜里您有什么吩咐站在窗口喊我一声,我保准听得到。”
“你是叫扁豆是吧?”傅寒筝由扁豆扶着慢慢躺下。
“是,他们都说我的脑袋长得扁,师傅也就没给我好好起名,随着大伙叫我扁豆。”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扁豆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吃不饱没长高,我要说我十岁您肯定也信了……”
“谢谢你扁豆,”傅寒筝伸手摸了摸扁豆确实很扁的后脑勺:“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师叔这次回来什么都没有了,没什么见面礼给你,你是练武生的?”
“不是不是……”扁豆慌忙摆手:“师叔你恐怕还不知道,咱们傅家班现在不光是戏班子,还有大鼓书,杂耍和古彩戏法,师傅说这年梨园行的都得饿死,前些年也不管什么坤班乾旦都往院里收留,为的这北京城里梨园行的同行们没少找师傅麻烦,说他坏了祖宗的规矩,可这几年确实是不行了,自打大师姐出了事,班子里没有能挑大梁的,要不是有这几个能上天桥卖艺的师兄弟,日子就真没法过了……好在沐麟师兄也要能登台了,到时候日子应该能好过点。”
沐麟应该就是方才那水绿色长衫的少年,傅寒筝也没多想,转而问道:“大师姐?你说的凤西蝶?”
“我就知道你们得念叨我,”话音未落,门便被人推开,借着昏黄的灯影,傅寒筝看到门口抱着个包裹的人影:“师叔,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扁豆看清来人便赶忙退到一边:“师叔,大师姐,你们聊,明天我还要跟着师哥师弟们去天桥,我先回去了。”
凤西蝶看也没看扁豆一眼,抱着那包裹便坐到了傅寒筝身边:“给你,看看吧,我儿子。”
小西好奇地探过脑袋看到那包裹竟是个襁褓,里面的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鼻头通红,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小西觉得好玩,伸手过去,那孩子看到小西挣扎着从襁褓里伸出手拉住了小西的手指头,咯咯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