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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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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刚刚学御风术那会,素流渊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从高空中坠落的感觉了。他混沌的脑子还停留在坠落前看到的那一幕。身穿大氅的男人在他准备拿刀自保时一剑阻止了他,绣着标志性的崖上松图案的衣摆在风中猎猎飞动,隔绝了他继续注视对方的视线。
那是他的师伯决明子才会用到的绣纹。
为什么几百年不见的师伯要对他动手呢?他和师尊不是最好的师兄弟吗?难道说是因为他升仙的方式有些投机取巧?可是负责登记的仙女都说他来迟了啊!这不就说明他来对了吗?为什么还要对他动手呢?
不懂。不理解。想不明白。
素流渊一边思考,一边持续地坠落着。突然,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开始替代单调的蓝白色出现在视野中。伴随着快速移动的绿色出现的,是不断蹭刮皮肤,痛击背部的大大小小的树枝。素流渊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掉进了一个树林子里。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挣扎了几下无果之后,他放任自己沉进了黑暗中。
——“你是新人吗?唉,看在你救了我一次的份上,给你个忠告吧。不要往那边的树林里面走。”
——“哈哈哈,承蒙关照了。嗯嗯,这算是报恩吗?会织布的仙鹤?”
——“原来……原来是你啊。”
——“快跑!”
黑暗中,腥气的蛇口闪电般袭来。素流渊尚来不及惊叫,那条乌黑泛紫的毒蛇便被一道更快的刀光从中间斩成两半。他向刀光出处看去。朦朦胧胧的人影中,两弯金色的弦月正倒映着红光。
就像,在吸食着鲜血一样。
素流渊霎时睁开了眼睛。一只浅红色的纸船被倒扣在他的脸上,船底上写着几行字,但是靠太近了看不清。素流渊觉得脸有些疼,便伸手把纸船从脸上拿了下来。昏迷前还是浅蓝色的天空此时已经遍晕橘红和金黄——原来不是浅红色的纸船,而是白色的纸船被夕阳斜照成了浅红色。从他掉到这个地方开始,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
素流渊坐起来,举着纸船对着还没有完全退去的霞光阅读船底的字迹。即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纸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地散发着逼人的剑意,靠得近些便觉得针扎的疼。
这毋庸置疑是决明子的信,同时也是他醒来后觉得脸疼的原因。
大概是破皮了吧,素流渊习以为常地想。只要是师伯留的信,就没有不会让人破皮的。
决明子给他留的信不长,素流渊一眼就看完了。核心内容大概就是让他赶紧去了结尘缘,不然做再多的任务也是个打白工的临时仙。
虽然不知道决明子让他了结的尘缘是什么,但是这极具风格的长辈关怀仍让素流渊的心里流淌出一股热热的感动。心口发热的同时,也让他嘴角流血。师伯留下的剑意太过恨铁不成钢,看完之后让他的胃也不小心受伤了。
算了算了。素流渊随手把嘴角的血迹擦掉,把纸船信收好,拍拍衣服站起身来。只要不是他掉下来时想的师兄弟关系破裂或者大义灭亲清理门户就行了。不过是流个血而已,修仙的有哪个没流过几升血呢?
现在的关键是去了结尘缘,做临时工任务。
他四周围张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人影。无岁山里熟悉的飞檐六角亭和群青八雀阁也不在。走出树林是一片山坡。从坡上往远处眺望,霞光笼罩的山间袅袅地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炊烟。
这里应该是人间。
素流渊心中有了结论。他伸手往腰间摸了摸,包裹在特殊皮革下的赤水金鲤刀还稳稳当当挂着,手上的储物戒指里也有被盖了章的临时工任务表的存在,用来付钱的金银也不缺。
嗯。他回忆了一遍过去二师弟抓耳挠腮给他写的《行走人间注意事项》,自觉万事俱备,便自信满满地收起刀,隐去戒指,只留几块碎金角在身上,然后跃身几个起落,轻而易举的就在山腰处找到了下山的路。
接着,他的人就僵住了。
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一个非常具有现代审美的房屋形鸟窝。鸟窝那圆圆的入口处,还贴心地放置着一个古代万万不会有的塑料水杯作为鸟的食碗。
这两种古代绝对不会有的东西,轻轻松松就勾起了素流渊尘封已久的记忆。记忆就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满怀恶意地打起了招呼。素流渊的身体紧绷着,难以克制地露出了紧张的情绪。
他没有发抖,背后却在冒冷汗。赤水金鲤刀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他的腰间,被他湿润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脚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眼睛直勾勾地钉在那个刷了红漆的鸟窝上拔不下来。
他似乎有点明白决明子让他了却的尘缘是什么了,又似乎还是不甚清楚。脑子里的记忆在翻江倒海,却依旧不能抓住那最为关键的一点灵光。
修仙界的毕业考试果然很难啊。素流渊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是过去的他,这个时候怕是已经被惊到跳起来了吧。可是现在的他居然还有勇气握住刀。
他叹了口气,动了动僵直的手指,到底还是放松了下来。毕竟已经被师伯递了小抄过来,如果这次还是失败的话,大概会被提剑追杀到死吧。
这个理由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很可怕了。
原来对现代社会的恐惧立马就被新的恐惧战胜,从素流渊的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恢复成了一开始下山时的轻松闲适的模样,颇具童心地在路上蹦了几下之后便把衣服换成了现代人的装束。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变了顶鸭舌帽出来,用手指顶着帽檐转了几圈之后,便把它压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个时候,霞光已经越来越暗淡了。在深沉的夜幕降临前,他必须要找到自己今晚的住处。
“这是您的东西,请拿好。欢迎下次再来。”
素流渊熟练地把十个烤得金黄酥脆的黄油小曲奇装进纸袋里,然后递到了橱柜外满脸红晕的女子高中生手上。在这过程中,不小心发生的肢体接触让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小小尖叫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不矜持,女孩子轻咳了一声,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她细声细语地回复素流渊说明天还会再来的,然后马上转身,跑去和等在旁边的同伴热烈讨论起来。
下一个客人上前一步,贴着各式水钻的粉红美甲指着橱窗里的草莓蛋糕说:“请给我两个这个。”
素流渊带着微笑说好,用精致的小纸盒和漂亮丝带帮她把蛋糕包装好,然后重复上面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客人主动碰到了他的手,还趁此机会塞了一张小纸条给他。
素流渊打开来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把纸条塞进围裙的兜里。妆容精致的白领丽人极富暗示地留下了一个电力十足的媚眼,最后在后面客人不耐和嫉妒的嘘声中踩着细高跟骄傲离去。
又一个眼睛闪亮地盯着他的客人来到了橱窗前。
类似的客人还有一队长龙。
从后厨拿面包出来的店长大叔用赞赏的目光鼓励了他一眼,然后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了个拇指。
扎着粉色格子头巾,穿着白色兔子围裙的素流渊勉强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糨糊化的脑子无法运作,只有机械化的动作还在重复着。
这里是哪里呢?
这里是素流渊不小心选择错误的,桃花地狱。
下了山以后,许久没有进行过现代生活,对于现状一筹莫展的素流渊选择了沿着公路慢慢走思考对策。因为不用吃饭也不用休息,所以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本来已经决定要在路边的公交车站里对付一晚的,结果却被一个穿着粉紫色针织外套的老奶奶拉住了手。
对方一开口就是听不懂的日语,让素流渊满头雾水的同时,也惊叹师伯投放他的准头。他临时用神识扫描了一遍对方的记忆学习了日语,勉强听懂了对方的话。对方似乎是把他当成了离家出走的叛逆孙子了,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思念之余也不准他离开,不听人解释也听不清人的解释,在发觉了素流渊想要离开的念头之后,便强行把他拉回了自己家。
一顿好饭好菜招待下来,热水澡一洗,素流渊迷迷糊糊的就承认了自己是对方的孙子,睡进了对方为孙子准备的被铺里。
天知道他到底比她大了多少。
睡醒之后,素流渊本来是想要好好跟对方解释的。可是看着那双殷切注视着他的浑浊双眼,闻着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香,素流渊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默认了自己是对方失踪了两年的孙子的事实,为此还顺从了她的心意,去了她的一个朋友开的西点店里当店员。他原本以为就是普通的卖东西收钱就可以了,没想到还会遭遇女难。
经过两小时又四十八分钟的艰苦奋斗,店里的商品销售一空。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的素流渊瘫坐在店里的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明明没有流一滴汗,他却感觉像是在金丹期和一个妖王大战了三百回合那么辛苦。他从来没有试过这么热情地被一帮女孩子追捧。同师门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是绝世美人,气质高华,眼光极高,谁都瞧不上谁,更妄论他这样空洞单调的大龄花瓶。即使是去往人间执行任务,他往往也是走直线速战速决,人都不多见,更别说被追捧。
他几乎要被逼到社恐发作了。
招他进来的大叔看到他这死里逃生的表情,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他走过来,把一罐冰奶茶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素流渊道了谢,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从前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大叔揶揄地问,“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帅哥,从幼儿园就开始收情书了呢。”
“我以前很胖的。”素流渊解释。他形容了一下以前的自己:“笨重得就像一块猪肚子,身上全是会动来动去的油脂。”
大叔听完很是诧异。他仔细端详了素流渊一会:“完全看不出来啊。”
“因为减肥成功了嘛。”素流渊笑着回答。
“那一定吃了不少苦。”大叔肃然起敬。
他拍了拍自己已然九九归一的腹肌,聊起自己的往事:“我以前也是很胖,胖到没朋友那种。后来到了高中发现这样实在是不行,于是下定决心要减肥,但断断续续的,直到大学毕业才算圆满成功。说起来,我的妻子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大叔有些感慨:“我当初减肥的时候痛苦得要死,觉得来自地狱的苦刑也不过如此。不仅吃的东西要计算热量,每天的运动也要计算热量,计算到后来我一看见卡路里就害怕,直到现在也不敢去面对这个词呢。
“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所以减肥成功后我什么都不敢多吃,生怕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但是我的妻子却很喜欢做甜点。每次吃她做的点心,我都感觉心惊肉跳,担心肥肉什么时候又长回来了,每天都会上称。唉,就这样努力保持了二十多年,结果到了现在,还是输给她了。”
他幸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把开始歪掉的话题转回来:“话说素酱你是怎么成功减肥的?”
“我吗?”素流渊思考了一下,笑着给出答案,“死一次就可以了。”不仅减肥成功,还彻底零件换新,连后续整容的功夫都减了。
“啊?”
大叔眨巴眨巴自己还能看得出来过去的帅气的圆眼睛,以为素流渊只是在单纯地说笑。虽然这样突然的开玩笑让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理解了那份对方不想再聊下去的心情。
他一口气灌完了自己的水蜜桃果汁,把空掉的铝罐丢到可回收垃圾桶里,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喝完奶茶就赶紧过来帮忙吧。收拾好了你今天就可以下班了。”
素流渊提着一袋从肉蔬店里买回来的特价萝卜和大葱,还有打折的鸡腿,顺着夕阳慢慢悠悠地往现在租住的地方走。
路上偶遇的小学生,兴高采烈地把他当作附近的熟人一样来打招呼,腰间挂着的昆虫箱中传来几声尖细的虫鸣。素流渊停下来笑着回了他们的招呼。得到漂亮哥哥回应的小鬼头们,立马眼睛亮亮地黏了过来,得意洋洋地开始炫耀起自己放学后捕捉的大甲虫和蝉。素流渊顺着他们夸耀了几句,哄得几个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孩子尾巴都快翘上了天,对于这个陌生大哥哥的好感度一加再加。
素流渊和他们聊了一会,得知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的孩子,平时间捉到虫子后,他们都会去前面路口处的一个小公园里互相比赛虫子的大小。
“那现在是比赛回来了吗?”素流渊蹲下来问。他觉得这帮孩子不会无缘无故的和一个陌生人聊这么多,多半是经常玩的公园出了事,所以急着找大人求助呢。
果然,几个小孩扭扭捏捏地挤作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一个明显是关照别人一方的孩子推了出来。那孩子无奈地推了推自己下滑的眼镜,回过头去瞪了同伴一眼,面对着素流渊回答道:“我们今天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呢?”素流渊顺势把问题抛了出来,“是因为公园出了什么事吗?”
那孩子皱了皱眉毛,不太愿意开口,但是被同伴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解释起来:“公园那边出现了奇怪的铃声,大概是附近的人家新安装的门铃吧。但是他们都以为是有鬼在公园,所以不愿意去。”
这个过于成熟的解释引来了孩子们的众怒。原本躲在对方身后的孩子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
“才不是呢。”
“悠一总是这样!”
“是鬼,绝对是鬼没有错!”
“谁家的门铃声是那种奇怪的嘤嘤声啊……”
“我觉得就是鬼!”
来自同伴的反驳让名字叫悠一的孩子露出了头痛的表情,看上去平时没少被这样“拆台”。他虚弱无力地辩驳着:“我舅舅家用的就是这种门铃声。——不是鬼哭,是狐狸的叫声!”
“可是我还听到有人说话了。”有一个孩子不服气地说,“明明声音就在身边却看不到人,不就是鬼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孩子纷纷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离出声的孩子远了一些。说出自己听到有人说话的孩子不自在地咬了咬嘴唇:“你们怎么突然离我那么远?”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最后还是悠一站了出来。他严肃地问:“你确定那个声音是发生在你的耳朵边的吗?”
“是,是啊。”那孩子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开始害怕了。
“那么,它说什么了?”悠一问。
“好像是,让我去做什么工作的意思吧。”那孩子迷迷糊糊地回答。
素流渊和悠一的脸色同时凝重起来。悠一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应该怎么用科学的办法来解释,素流渊却已经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说自己听到了听到说话声的孩子,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灵光在一帮毫无灵光的孩子里简直耀眼。
他面色如常地用“回家晚了父母要担心”的理由把一帮孩子哄回家,然后在悠一的郑重拜托下接下了调查小公园的事。
“如果调查出结果了,你一定要来告诉我。”悠一把一张写有家庭住址的纸条交给素流渊,“我叫木下悠一。你呢?”
“我是素流渊。”素流渊拿了纸条却没有收下。他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不怕。”戴着眼镜的孩子自信满满地回答,“连我这样一个小学生都可以随意使唤你,也不见你生气。这样的你,怎么会是坏人呢?”
素流渊露出苦笑。原来你也知道这叫“使唤”啊。
他最后还是把纸条收下了,毕竟这件事也只能他来做。自觉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孩子们纷纷挥着手向他告别,陌生的外语钻进耳朵里又成了熟悉的母语。
素流渊站起身,提着袋子继续走,有一道似鲤的流光从他的腰间一闪而过,恍若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