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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Blue Danube(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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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做调酒,八年了。
他只二十五岁,却从刚成年那时起,便过上了这样昼伏夜出的日子。每年见见阳光的机会,只剩了夏日上班时,落日斜辉。
“哗——”撩了捧水打湿脸,他直起身,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赶走这些自怨自艾的想法。
“阿离,臭什么美啊?磨磨唧唧的。”
他抽了张面巾纸吸干脸上的水,也不回头,看着镜子里嬉皮笑脸的人,摇了摇头“凉子,快换衣服去吧。”
凉子撇了撇嘴,凑过去“吧唧”一声亲在他脸上,挤出一副痞子相来“小美人儿~给大爷笑个~”
或许也正是他这个性子,拉进了两人的关系——沈离总能轻易地从他身上发现仿若当年的影子,雾一样笼罩着,朦朦胧胧。
这么想着,沈离无奈地笑了起来,拍拍他的头“快去吧,再十分钟就开店了。”
“嗳!”凉子应了一声,进到更衣隔间,掩上门。
沈离又对着镜子理顺衣领,扶正领结,扯出一个不算僵硬的笑容,出了更衣室。
斜对正门的主舞池正在被加高,看样子得维持上一周。
他绕进吧台,抬腿偏坐在高脚椅上,懒懒地看着外面。
天已经黑了,却还没亮起灯,一切都黯淡着,像部黑白默片。
而主角,是一个背着黑包的男人。
他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仰着头看这店的招牌,足有一分钟。
沈离也盯着他看,自顾自猜那背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终于,男人将头平放回来,推开门。侧身的瞬间露出背包轮廓,像是把吉它。他四下打量一番,抬腿向吧台走来。
“您好,”他冲沈离礼貌的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Tight吗?”
“是的。”调酒师回了他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男人松了口气,卸下肩上的琴包“谢谢,我找了很久。”
这句话让沈离很是好奇,但本着依稀存在的职业道德,他什么也没问。
时间刚过七点,根本不算什么夜生活,店内除了员工,也就他了。
而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凑在一起,总是尴尬得像是迷路到南极的北极熊。
所幸,凉子换衣服的速度不是太慢“嗳?这么早的客人吗?”
似乎是听出了他的声音,男人你这眼睛瞧了他好一会儿,犹豫着开口“凉子?”
“哈?”凉子被吓了一跳,凑上去仔细看他的脸“My?怎么是你?”
他宽和地笑了,指指靠着自己的吉它“林威感冒了,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我来顶他的包。”
“顶包?你太看得起他了。”凉子拖过一把椅子坐着“他可比不上你。”
从他们相认起就一直安静擦着杯子的沈离看过去一眼,又低下头。
那个叫做My的男人还想说点什么,却因为音响师的招呼,只得摆摆手,匆匆走了。
他看着那人把吉它取出,横在膝上,认真加好扩音器,拨了几个和弦。
一边的凉子粘过来,贴着耳朵打趣儿“这么盯着人家,看上了?”
“胡说,”沈离这么轻声训着他,却也不错开眼“没大没小。”
“说的是哦。”凉子纳纳地缩回去,故作轻松地说“人家当年也还算个腕儿。”
调酒师极力的忍了又忍,却还是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抿起唇尽量然自己显得不是太过急切,放慢语速“怎么讲?”
一种诡异的表情浮现在挑事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嗳——不是没大没小吗?”
沈离闻言瞥去一眼,转身又拿了个杯子,淡淡道“哦。”
“哎呀,别生气嘛。”凉子拉下他的手,夺过杯子“好好听着,不然我不讲啦?”
见客人尚少,他默了一会儿“说吧。”
事实证明,凉子虽然是小那么几岁,知道的可是比某个天天两点一线的宅男多出好些,讲得是滔滔不绝。从哪个学校毕业,哪个酒吧驻场,到什么时候出头,什么时候收手,说得事无巨细。甚至,难免地,包含了一些……私人信息。
“所以,”沈离撑着头做出总结性的发言“他是一个红极一时,两年前开了家乐器店的,同性恋?”
“唔……金盆洗手,这个词用得不错。毕竟是gay吧里出来的。”凉子晃悠着两条腿,笑得不知所指“改天我也这么说他去。”
沈离不搭理他这自说自话,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从背后的玻璃柜架上拿下个马克杯,又伸长了手臂翻找许久,挖出一个圆东西,手指一用力挤碎半个,丢在杯子里。
凉子凑过来,动作夸张地抽了抽鼻子“这不是你们家那边特产的罗汉果吗?药效好的可贵了!”
“昂,是不便宜。”沈离摁开电水壶烧水,声音平淡“但我没有家。”
这句话终是湮没在话筒一声刺耳的尖叫中,难以分辨。
“抱歉,抱歉。我把两个麦挨得太近了。”
音响里他的声线是成年男人所不常见的平和“现在好了吗?”
工作人员冲他比了个手势,他点点头,屈着一腿坐在极高的原木凳上,抱起吉它,对着立麦说道“今天本来是Willin的班,但他不太舒服,就由我来顶一个晚上。”说到这儿,他眯起眼睛笑道“希望大家谅解,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沈离关掉开关,打开壶盖散去滚水的热气,一边听他说,一边冲出杯子里浓郁的药香。
已是接近八点钟,店里逐渐上人,吧台前的酒单也多了起来。
挽起衬衫袖子,他迅速调好一杯千岛冰茶,一杯红粉佳人。抽空摸了一把马克杯,见已不太烫,便探头望了望舞台的情况。“你先干着,我去一下。”他这么对凉子说着,搬了一把高足椅,绕进灯光间的黑暗。
台上My正是唱完一首的间隙,有搭没搭地拉着闲话,很快发现了往这边来的人影,却在杯子被放在身边时才看出是沈离。
“别急着喝,有些烫。”面孔隐藏在阴影下的他这么嘱咐了一句,抽身便回了黑暗,漏听My关掉话筒道的谢。
沈离快步走回了吧台,迎面就是凉子嘟囔的抱怨“有了情郎就不要小伙计了!阿离你不够意思!”
这话他听得好笑,却拿起杯子板着脸顶了回去“那你和Willin翘班跑路整夜留我一个人干活就够意思了?”
“嗳?——”凉子拖长了音反抗“为什么说回我身上了?”
沈离垂着眼倒了半杯伏特加,兑上雪碧递给酒保漫不经心地回他“谁知道呢。”
见他没心情说话,凉子只当是被自己惹火了,吐吐舌头揽了大半的单子让他歇着去。
这个阴差阳错的好意沈离当然不会辜负,往椅背上一靠,乐得清闲,抱着手臂看台上的弹唱。
此时他唱的是一首俄语歌,字词是完全听不懂的,只这么含糊着,却也觉得挺好。
这个叫My的男人早已过了可称为青春的年纪,舞台上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灯光下,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碎玻璃似反光,折射出笑时眼角若现的细纹。
沈离直起腰,托着腮看他。
唱罢了一曲,端起手边杯子轻轻摇着头吹了几下才喝上一口,有意无意地看过这边,一双眼睛没有焦距,涣散而明亮。
这一招要是对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小伙子使出来,肯定就别开视线脸红摇头了。可惜咱调酒师也是个老客家,被这么看着,就直直地逼视回去,毫不避讳。
倒驻唱像是害羞,不着痕迹地别开视线,看向别处。更方便了某人的观察。
他已经是个沉稳的男人,出来弹唱也不会扮相出格,寻常的一件浅色衬衫,家常牛仔裤,中规中矩的半长发,完全像是个休闲的白领上班族。
从椅子上滑下来,沈离收回目光接过凉子手里的活,赶他坐着。
金属瓶子中冰块相互撞击,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和着My淡淡的叙话“最后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送给在座的各位,愿今夜,你我永不忘。”
这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而他那双瞥过来的眼睛让沈离觉得似有所指。
细长有力的手指变换着按下和弦,拨出像他这个人本身一样平缓而不平淡的音调。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青蓝色的混合酒液注入高脚杯,在闪烁的暗灯下呈现层叠的色彩。
My的声线不算低沉,他用中文唱罢一遍,紧接着连接上俄语又是一遍,卷舌音也贴合得万分。
沈离有心不去听他,只顾着擦拭一支试管形的酒杯。投在其上的光线暗了又明,安静诚实地反射出客人们的满意表情。
让他抬头的是一团影子。
才从主舞台上下来的男人坐在吧台那边,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请问,您点什么?”沈离放下手里的杯子,手腕搭在桌上。
“蓝色多瑙河,盐杯,加冰。”
“你不是唱歌,还喝酒。”他这么平静地说着,却拿来了碎冰和量杯。
My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撑着头笑道“就唱这么一次,明天Willin该好了。”
沈离手上翻飞着调瓶,垂眼不看他“唔,是吧。”
一时又是沉默,比先前更甚,沉重地萦绕在两人周围。
可能觉得不自在,My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抽出别在胸前口袋上的细框眼镜戴上,抬起头。
沈离为酒杯夹上装饰用的柠檬,推过去“您的蓝色多瑙”他只是一直低着头,刻意回避黏在脸上的目光。
杯子被抬起,又放下,酒只少了一点。
“比上次苦了。”
这话让他皱眉,掀起眼皮对上那个莫名的笑容“我们不认识吧?”
My此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无奈,从内兜中抽出一张手写的名片,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再次相见,请多关照。”
这张卡片是厚重的白色,龙飞凤舞地签着名字。
程麦
沈离捏起它,又看了看对面的男人,愣了一会儿,皱起眉自嘲地笑了“好久不见。”
而得到的回答,是被推回来的酒杯。
“这杯,该我请你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