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明·扇子生》原绫

4、第四章 世子

　　女孩儿垂手看着两个下人走远了，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小路深处，自言自语一般说，“寻你的人都走了，你还要不要出来。”

　　暗处的草丛里忽然闪身而出了一个长相貌美、甚至眼角眉梢处写尽了妖艳的男子，男子的眼角细长而上扬，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而项间，是一条镶了金的缠带。

　　一把清冽的嗓音带着调笑的意味，忽然随着这张有些不辨男女的脸响了起来——

　　“你如今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没有过别的样子。”

　　女孩儿也不看男子，赤脚踩在鹅卵石上，垂着手沿着小路上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池边有水的地方，就径自在边上坐了下来，挽起了裤脚，两只小巧的脚丫直接落在浅浅的池水里，晃来晃去的脚和主人的心情一样，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听他们说——你叫枝枝？”女孩儿歪着头看向远处池边的一棵歪脖树，随意问了一句。

　　“俗名被取过很多，最近的一个么，的确是金枝。”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女孩儿又换了个偏头的方向再看向那颗远处的树。

　　“呵，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叫什么名字——不过是叫的人愿意开心些也就叫着了。”

　　男子也走到池水边上，就地在女孩儿身边躺了下来，两只手臂交叠着枕于头下，声音里听着有些闷闷不乐，“他们的一辈子都很短，只有我的一生太长了。”

　　女孩儿看远处那棵树看得晕了索性就甩了甩头，忽然就从浅浅的池水里直接站了起来，正好听见了男子最后一句话的余音，皱着眉想说什么，出口的话里就带着了些迟疑，“你说，一生……吗？”

　　女孩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月下躺在池边上的人说，“叔叔和姑姑——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躺在池水边的男子眼神里有了瞬间的停顿，却仿佛认命般紧闭上了眼睛，“是啊，你的姑姑和叔叔，依着他们的身份，自然也该是如此。”

　　“我好久没见叔叔了。”女孩儿的声音里有些闷闷不乐。

　　“是啊，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你真的认识我叔叔？”女孩儿蓦地看向男子，声音里有了些惊讶，说着就从水里走了出来。

　　“我该回去了。”男子从池边坐了起来，起身前安抚似的又加了一句，“很快还会再见的。”

　　“我不会和别人说见过你的。”女孩儿点点头，“但刚刚他已经知道了。”

　　“没关系，崇襄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男子站起身后拂了拂粘在身上的草叶，提起世子崇襄时，眼神里有了一些温柔，如同想起了一个恋人。

　　“哦。”女孩儿似懂非懂，不再说话，只说，“那你下次见叔叔时，能带我一起吗？”

　　“恐怕不行。”男子委婉地拒绝了女孩儿，却又有些于心不忍。

　　“但——这次托梦请我顺道来看望你的人，也许很快便能让你们相见。”

　　看着女孩儿乖巧的样子，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随即皮肤忽然变得更加透明、直至虚化成一片光，就在女孩儿伸出手想要触一下这片光的瞬间——

　　“——吱——”，地上已经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小狐狸窝在地上用前爪拨了拨自己项间的镶金缠带，又伏在地上正了正全身的姿态，向前走了几步后，回头望了女孩儿一眼算是告别，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既然想来看望我，为什么要请别人来呢。”女孩儿看着小狐狸跑远了，逐渐消失在了夜幕下，声音里还是闷闷不乐地，“可明明，我也很懂事的呀。”

　　翌日清晨。谢府的一切依旧秩序井然，参加晚间御景台国礼的使臣们接连从越城出发。

　　昨晚住在不同院里的下人们早上见了便都心照不宣，没人看着时就悄悄互相聊上几句，聊的什么呢？

　　比如——有人听说昨晚佑亲王府的世子殿下半夜里满宅院地找一只狐狸；

　　比如——狐狸没见到却好像在偏院里见到了谢家的私生女，那私生女是如何如何地邪气、一个人半夜在水榭里转悠；

　　再比如——还有人说，听闻后半夜世子殿下的狐狸找到了，四更的时候灵狐自己毫发无损
　　地回去了；

　　还有人暗暗使了眼色，说什么谢宅里面的那个偏院十有八九是私建的，精致巧妙得很——话没说完就有人也赶紧跟着搭话说，对对，全府就那一个院落有水景，晚上还亮着夜明珠，也不知是谢家砸了多少金子才造出来的。

　　谢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听着这些不断入耳的议论声，再去谢安清和谢安道前面一句句如实回禀时，谢安清只是侧耳听着谢连的陈述并不做声，而谢安道仍旧是在手掌心里面一边盘着两只核桃一边说，“倒也无妨。”

　　——

　　入夜时分，各国使臣们朝贺结束、国礼礼毕后的御景台，此刻已经是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台上台下的灯火辉煌里，就连夜空也被映照得平添了几分光亮的色彩。鱼贯而出的宫女们服饰华美，衬得上奉泱今年丰年的和顺之气，添灯换盏间，映着各处的光影一重更胜一重，放眼望过去——长长的筵席从台上的左右两侧一路蜿蜒摆放至了台下，宛如两条生动的长龙。

　　千百年来，在这御景台的台上坐过不止数十位明君后主。御景台不仅关照着每一代君王治下的这同一片国度，也见证了这个国度一次次历经的盛衰荣辱和沉沉浮浮。坐在主位上的人也许永远都无法预知自己下一刻的命运将被如何谱写，但此时天际上如钩的下弦月早已同御景台一处，无声无息地望见了那些潜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

　　酒过三巡，眼见着成嘉帝心情大好，谢家老太爷谢云礼便在御前呈上了全新撰修的《奉泱·御景台·序》，一旁的成美君便望着太子崇邕使了个颜色，还是少年的太子、成嘉帝的嫡长子崇邕见势，立时于台下主动请缨，当众代为诵读此序文——

　　“大奉泱泱，大河汤汤。文明圣火，千古未绝者，唯吾无双。与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江山激昂,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断梁......登台远望：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群英堂堂，浩浩荡荡......”

　　御景台台侧有击缶的乐师随之敲击着奏点，一句句的诵读声中伴随着的是少年儿郎才独有的清越激扬。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洪水图腾蛟龙，烈火涅槃凤凰......社稷千秋，祖宗百世，几多荣辱沉浮，几度盛衰兴亡......舒天昭晖，磅礴一方,共襄盛举，建台流芳；昭示后代，永世莫忘。”

　　诵读结束后，举目望去，台下的各国使臣们，脸上似有敬佩，却在暗暗思量后皆是蓦然心惊，原来这一卷《奉泱·御景台·序》才是今晚筵席的点睛之笔，于八方震慑，于四海立威，在礼言兵。

　　然成嘉帝听罢太子崇邕的诵读后心情大好，直叫这次国礼事宜谢家的前后奔波功不可没，连番称赞后抬抬手，赏赐颇丰。

　　而谢家近年多有忌讳，深知此番赏赐来之不易，须得知进知退——自然没有独自居功，只说这次是总揽了国礼事宜，多亏了朝中各部的配合，于是将礼部和吏部参与的相关人等都提了提，甚至连此前并不相干的工部修葺台柱的事情也有涉及，并自请疏些家财于各部处理事宜，成嘉帝欣允，立时一众人等领旨谢恩。

　　谢家趁着这次国礼，得了宠、卖了官场人情，多少还笼络到了未来的天子，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还有成美君的从旁照顾——谢氏一族这次的还朝，当真已是尘埃落定一般，一时间可谓风头无两。

　　借着御景台下众人正领赏的一团祥和之气，佑亲王府的小世子崇襄有些坐不住了。

　　崇襄便跑到了台前也给成嘉帝说了好几句应景的吉祥话，成嘉帝夸赞了几句，问了问佑亲王和王妃近来可好，便说也要赏赐小世子，掂量了几下，便问及崇襄想要些什么。

　　这一问正中小世子的下怀。

　　崇襄瞧了瞧筵席一旁，小丫鬟沫儿正为自己抱着灵狐金枝——崇襄又看了看太子崇邕身边的伴读谢祈齐，忽然有了个更加狡黠的想法，大眼睛里盈着满目的真诚说——

　　“皇伯伯，崇襄也长大了！崇襄近来很是仰慕崇邕哥哥的才学，今日又听了谢家伯伯作的序，突然也想要个和祈齐弟弟一样的伴读，陪我——陪我日日饱读诗书！”

　　话一出口，在座谢家和太子的脸上具有荣光。然七、八岁男孩子的童声里是满满的稚嫩和朝气，天真的愿望听起来更是难能地动听极了。

　　“哦？是吗——哈哈哈哈哈，你们快听听崇襄这孩子说的话。明明就是自己也想要个玩伴，也不知是谁教他说了这几句话！”

　　成嘉帝也被孩子的童真气息感染到了，一阵大笑后，便看着左手边下方的成美君，问道，“可有中意的人选推荐？”

　　崇襄见状暗叫不好，于是马上便抢了这句话的话头说，“皇伯伯！”

　　“侄儿昨晚在越城的谢府小住，遇到了谢府的小小姐，侄儿觉得——觉得祈灵小姐，她就合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