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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匪斧不克(五) ...

  •   平整的石墙在苏蝉身侧飞奔着往后掠过,一种纯然的兴奋在他的血管里像酒一样挥发,不断地增长,就连他飘扬的发绺也显得比平时更红,仿佛投射在山顶的第一缕绛红色的晨光。

      今天是他做第一次“壬”级任务的日子,他总算可以做除了洗绢简、翻花绳以外的事情了。这并不是说和其他弟子一起做那些事情不好玩,只是再新鲜的事儿重复做了这么多天感到腻味也挺正常。他的手心忍不住出汗,那里正抓着他从舍监那儿领到的第一个绢轴,他又扫了眼绢卷外侧的暗纹,坎卦的银色纹路几乎在闪闪发光。

      男孩跳着跃过石阶,沿着崎岖的长廊向任务出发的广场跑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个弯,转过拐角——也许是跑得太急,苏蝉在拐角处猛地撞上了另一人,他被那堵墙似的胸膛撞得向后跌倒,眼看屁股要遭殃,却被一缕细细的红线飞快地缠上手腕,重新拉了回去。

      苏蝉因这股反弹的力道摔进了那人的胸膛,拉住他的男人怀里本来抱着一堆绢简,也被这撞击挤得全都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

      男孩的鼻尖被撞得发酸,但下一刻,他就望进了一张寂静的面孔,漆黑的眼里暮色深沉。

      ——是那个“丁”级的大弟子。自初入月老祠那日后,苏蝉就再没见过他。

      他愣了一瞬,赶紧道歉着离开年长弟子的胸口,低下身帮别人捡滚落四处的绢简。

      “无事。”师兄也蹲下身,把苏蝉的卷轴递还给他。“第一次结缘?”

      苏蝉点了点头,感到血液又开始在肌肤下激烈地脉动,使他的唇角弯起一道难以抑制的弧度。

      大弟子伸出手,似是想拍拍他的肩膀,可在碰到他之前,又把手收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微微颔首:“愿好运与你同在。”

      “也与您同在。”苏蝉恭谦地回以致意。

      =======

      到达出发的地点后,苏蝉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绢简的捆结上,那里正绑着一块精致的香篆钟。篆香蜿蜒的纹路在一块六瓣的霜花状铜盘内崎岖徘徊,宛如一座小小的迷宫。这是祠内用来计时的焚熏工具,在拆开捆绳的一瞬间,霜花的篆钟就会被自动擦燃。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随着时间推移,篆字的笔划也会在黯淡的橙色火星中循序燃尽,记录下任务所消耗的时长。

      男孩伸手探向那块小巧的篆钟,却忽然从眼角瞥见群树的绿荫下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抬起头,发现是阿刈正抱着堆杂物横穿过远处的庭院。

      “阿刈!”他兴奋地叫了声,朝少年挥了挥手,“我要出发啦!”被叫唤的少年立刻扭过头朝这边望来,就好像他已经等苏蝉这么做很久了似的。

      也许,他是专门来为自己送行的。苏蝉面上的笑意更深,更使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卷轴:“祝我好运啦!”

      远处的男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向苏蝉举高的手上看去。少年的面容依旧细腻,却在目光触及到绢轴的一刹那褪去了全部颜色。

      但在任何能采取的举措发生前,苏蝉就已经拆开了绢简上的捆结,一道金红色的光芒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入空中。计时开始了。耀眼的光芒从纱简上迅速漫出,窜向他的双臂,仿佛涌动的黄金在一瞬间浸透了他的身体。

      在周围扭曲的视野中,他只听见有什么人的声音模糊不清地穿透那阵光,然后,感到自己的臂弯被一股铁似的力道攫住。

      “……傻瓜!!你拿的是‘丁’级的卷轴!!!”

      =======

      苏蝉感到一阵令人反胃的天旋地转,他似乎被无数带着露水的枝杈啪啪地打了数千次脸,转眼间脸颊就在一声巨响中严丝合缝地贴着地面了。

      纵然对自己什么时候拿错了卷轴这事有成百上千个疑问,此时占据了苏蝉心扉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盯着被一块儿卷进绢简的男孩,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你、你你你你能说话?!”

      “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哑巴。”阿刈很坦然。

      ……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开过口。

      苏蝉觉得很委屈,他在这人身上经历过的所有微妙的情感似乎都在被现实咬着后脚跟一步步地击垮,改日就算这男孩说自己是月老,苏蝉估计都不会太惊讶。

      他展开手里的绡纱,闪烁着细芒的绢帛上线条精密地纵横交错,苏蝉盯着看了许久,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但不管怎么看,上面都只有一个名字。

      “沈心河。”他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错过了阿刈抬眼扫过他的有些惊讶的目光,但那一霎转瞬即逝,一瞬过后,男孩又恢复了原状。

      “怎么回事?”苏蝉把绢轴翻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就差用手在上面抠一下看看是不是脱线了,然而到最后他也没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怎么会只有一个名字?书上没有讲过这样的案例啊……”

      “‘丁’级卷轴。”阿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这已经不是你能力范围内了,你应当知晓越级办事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吧?”

      苏蝉想起舍监先前的警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可、我……我明明拿的是‘壬’级卷啊,怎么会、怎么会是……”

      “难道你连卦纹都认不清么,”阿刈把卷轴的侧面递到苏蝉面前,上面的暗纹在日光下像条闪烁的银鱼,熠熠发光,“当初入门不是背了好几个月的天干口诀表吗?”

      苏蝉看到中间断开了一截的三行卦文——这是离卦——觉得脑子更糊涂了:“我当然背过了……可是我拿到卷轴的时候上面真的是画的坎卦啊。坎卦是那个阳爻夹在两个阴爻之间——最上面和最下面中间断开一截的符号对吧?跟这个完全相反,我又怎么会认错——”大弟子伸过来的援手忽然浮上苏蝉的心头,难道是因为那时的混乱拿错了?

      苏蝉立刻去够腰间的青铜铃。按理论来说,绢轴会把伐柯人传送至目标方圆一里之内的地方,在靠近目标时,腰间的铜铎会自行铃响,而平日在月老祠里,弟子之间的联络也是靠这小小的铃铛传递。他开始用力摇晃腰上的青铃,试图联络月老祠。铃铎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左右摇摆,然而当那头没有任何回应时,这动作就显得格外傻缺了。

      他们被困在这儿了。

      阿刈也陷入了沉默,但那双平日里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挣脱了某种束缚,恢复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锋芒,快速浏览着绢卷上的信息。

      苏蝉看着少年专注的脸庞,那张面孔被绡纱反映着,镀上一层白日的金光,显得几乎透明。有一瞬,他看起来很面熟。

      一股怪异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苏蝉的身体里,他心口的深处似乎有一只苦枳正爆裂开来,汹涌起一股酸涩的波涛,直烧到喉咙。离开鸣禽笼时坚忍着不流出来的眼泪似乎也快要忍耐不住了,他赶紧仰起脸,把浸出的眼泪逼着渗回去,母亲临别时的脸庞却在这时闪过眼底。

      “不要太过依赖你的好运了。”玉虫姬抚上他的左脸,她的面容在鸣禽笼终日明媚的阳光中闪耀,“这道疤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不过,”她又说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也不要因为遇到糟糕的事就自暴自弃——换个角度来看,说不定就是件好事。”她蹲了下来,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男孩的鼻尖埋进温暖的肩窝,母亲的声音在他耳后被风吹冰了的头发里隆隆作响,“我最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做错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觉得让你呆在鸣禽笼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你就能一直安稳快乐地生活下去,但现在我意识到,这也许反而害了你,令你失去了你本应得的机会。”注意到苏蝉茫然的神色,玉虫姬捏了捏他的脸颊,“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会感谢今日跨出了这一步。”

      苏蝉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紧紧地钉在自己脸上,他回望过去,发现是阿刈正注视着自己,同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气音偷溜出了自己的喉管,低低的笑声在空中震动着。男孩感到头有点儿晕,但一旦意识到,就收不住,他越笑越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奇怪的场景持续了好一会儿,阿刈始终静静地注视着他,并没发表任何评论。在苏蝉好不容易平息了那股突如其来的傻笑后,他才开口道:“为什么笑?”

      苏蝉用手掌在脸上搓了一把,似乎这样就可以抹去全部的无措和恐惧,他咧了咧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到月老祠后流的血和眼泪恐怕比我过去快三百年来的都要多,如今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似乎也不算特别奇怪,但是……”他喘了一口气,直直看进男孩的双眼,“幸好是和你困在一起,若是把我和明昴困一块儿,恐怕不出一炷香,我们就会试图把对方的胳膊扭下来了。”

      阿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潭水忽然泛起异样的流光,但再看去时,仍旧漆黑如常。

      “收起你的青铜铃吧。”他卷起绢纱,注视着远方的山峦,声音像清晨的雾霭缓缓下沉。

      “哎?”苏蝉虽然不大明白,还是把铃铛系回了枯黄的腰带上。“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阿刈将卷轴的另一侧凑到他眼前,给他看另一块暗纹,“子午酉卯才是桃花地,这一卷不是结缘,是解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匪斧不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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