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城》竹宴小生

1、坠落

　　老徐到的时候，发现归档室里已经有人了。

　　屋里没开灯，唯有一台电脑开着，显示屏的冷光勾出一层囫囵的侧影，今儿天又暗，老徐第一眼没认出是哪位。

　　“主任，早。”

　　直到对方起身寒暄，老徐才听声辨人：“嚯，原来是小卫啊，吓我一跳。”

　　顺手开了灯，眼前豁然开朗，那边站着的果然是卫褚。

　　“今儿这么早？”他不免有些意外，卫褚笑：“运气好，路上不怎么堵。”

　　“那感情好。”老徐乐呵呵地笑了两声，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照旧拿了个搪瓷杯去接热水，卫褚的办公桌就在饮水机边上，他随意瞄了眼屏幕，心下了然。

　　一封调职申请的批复。

　　卫褚今年二十四岁，毕业于国内顶尖学府，别的不说，至少学历在特监处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部门里是头一份儿了，如果不是窝在档案室，青年才俊这四个字是绝对当得起的。

　　作为档案室的负责人，老徐对自个儿这一亩三分地的认知还是很清醒的，清静无为，是个养老摸鱼的好去处，可相应的，上升渠道也被堵死了。

　　卫褚不是自愿到档案室的，他四年前进入特监处，在调查科干了两年，后来因故被调到档案室。

　　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被“发配”来的，明面上的说法是失职，然而背地里也有他得罪了人的传言。

　　老徐偏向于后一种说法，据他所知，卫褚这两年里至少向上面递了三次调职申请，但均被驳回。

　　驳回的理由都是同一个——心理评估不过关，不适合回到原岗。

　　而驳回的人也是同一个——调查科主管周叙。

　　要是换个上级，心里肯定不舒坦，不过老徐这人看得开，理解年轻人的抱负，也觉得卫褚待在这儿是屈才了——况且他这下属也挺坦荡，没有遮遮掩掩，虽想离开，但本职工作并不曾怠慢。

　　老徐心善，也帮着打听过，那周叙态度倒是挺好，可嘴上就是不松口，来来回回就是那套冠冕堂皇的套话。老徐暗骂这老油条不近人情，却也无可奈何，尽管平级，他一个没实权的闲职，拿调查科的头头还真没什么办法。

　　于是这卫褚就一直窝窝囊囊地在档案室坐着冷板凳了。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放弃，但分明是在做无用功——那个批复很能说明问题了，卫褚想复职，要么攀上关系，要么周叙倒台。

　　其实老徐搞不懂卫褚的固执从何而来，在他看来，依照这小卫的学历和能力，完全能找到比特监处更好的单位。

　　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呢？

　　老徐抿了口热水，还是把临到嘴边的劝诫咽了回去，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毕竟不是痛在自己身上，个中滋味旁人很难体会。

　　“哎，你要是真想回去，不如直接找周叙聊聊。看看有什么误会，尽量想办法化解。”老徐帮忙出起了主意，“他毕竟是调查科的一把手，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跟他打好关系。”

　　他这话说的委婉，不过卫褚听的明白。

　　聊聊？这只是客气的表达，老徐的弦外之音应该是拍拍马屁，送送东西，讨好那个周叙。

　　卫褚闻言，眼睑半垂，掩去眼底的讥诮。

　　如果他说，他跟周叙根本没见过几面，根本不熟，大概没有人会信吧？

　　所以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颔首：“好，我明白了。”

　　老徐也跟着点点头，见他听了劝，心内颇有成就感，揣着保温杯，慢悠悠地回了座位。

　　尽管没把老徐的话放心上，但下班经过调查科所在的那幢灰扑扑的行政大楼的时候，卫褚有意无意地放缓了车速。

　　四楼，周叙的办公室就在那儿。

　　其实他两年前就去见周叙了。

　　只不过没见着。

　　他的申请第一次被打回来的那会儿，周叙刚成为调查科的老大，春风得意，他已经预备好了低三下四的姿态——谁知对方连求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让人带话，说档案室也是特监处的一部分，只要有心，在哪里做事都一样。

　　这话说的，当时把卫褚给气笑了。他转身就走，再也没踏足调查科，就算见了面，也不过是一场浪费时间的虚与委蛇。

　　而他一直以来的迷惑，也从周叙油盐不进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特监处全称“特殊人群监督管理处”，前缀的“特殊人群”是指异能者。

　　异能者，顾名思义，就是一小部分天赋异禀的超能力者，起源于一场泛滥成灾的瘟疫，五花八门的异能让他们变得神秘、强大，且危险。

　　毋庸置疑，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些家伙需要严密的监管。

　　特监处就是为此而设立的，这个部门非常特殊，它是唯一允许异能者担任公职的行政部门，但并不只是异能者的部门。

　　在特监处，异能者与普通人的数量基本是四六开的，特别是领导级别，正职通常都由非异能者担任，异能者只能屈居副手。

　　可事实上，除了特监处处长一职有明文规定以外，其他职位的归属并没有硬性要求——理论上，异能者也能担任正职。

　　在特监处成立的头十年，那些非异能者占据了所有正职，时间一长，异能者只能成为副手，似乎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只不过，有本事的人，通常都不甘居人下，尤其异能者在人员方面还占了多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群体的分界线越来越明显，直至彻底分化为两个阵营。

　　嫌隙一直都存在，前期的相安无事只是粉饰太平的结果。卫褚心想。

　　一方想要获得更多权利，另一方不愿放弃既得利益，结果就是龃龉越来越深。

　　他进入特监处的时候，两边的明争暗斗日益白热化，几乎所有人都被迫站队，当然这个标准也很直白——就是有无异能。

　　虾是虾，蟹是蟹，楚河汉界，壁垒分明。

　　卫褚只是个普通人，入职的时候，自然也只能加入非异能者一系，无论他愿意与否。

　　所以，他跟周叙的立场一开始就是对立的，更遑论彼时他的直系上司正在跟周叙激烈争夺调查科主管的位置，同他一系的人，理所当然的被周叙那边的人视为眼中钉。

　　要是成功的是他的上司，他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偏偏上位的是周叙，他成了第一位转正的异能者，换个角度看，还是挺厉害的……只可惜他愿意客观评价，人家不愿意。

　　正好他那时出了点岔子，自个儿给对方递上了把柄。

　　卫褚很清楚，那绝不是因为自己倒霉。

　　在他被打上派系标签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是被清算者了。

　　无论两年前的那个意外发不发生，都不影响他如今的局面。

　　老徐在犄角旮旯待久了，参不透其中的关节——他跟周叙之间根本不存在“误会”，也没有私人恩怨，归根结底，是两个阵营的分歧。

　　这个认知一度让卫褚感到很无力，他也知道，只要周叙还在那个位置，他就很难有出头之日。

　　他也挣扎过，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他不甘心。

　　卫褚的视线从灰色的建筑物上收回来，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唯有绷紧的下颌线愈发分明。

　　周叙。

　　这么个轻飘飘的名字，却如同毒藤一样，缠的他难以喘息。

　　人真的是不可理喻的生物，明明没打过几回照面，甚至在完全陌生的情况下，仅凭某种情绪能跟同类建立起如此怪异又复杂的联系。

　　在调职申请又一次被驳回之后，卫褚对他的憎厌上升到顶峰。

　　他紧攥着方向盘的手背爆出青筋，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片属于调查科的区域，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提速，车身仿佛蓄势待发的猎豹，迅猛地蹿了出去。

　　就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的车前盖上，车身剧震，金属板立马凹陷，连带着挡风玻璃也龟裂出无数条纹路。

　　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阴影。

　　卫褚反射性踩下刹车，汽车突兀地停下，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前方。

　　砸在他车上的，居然是个人。

　　是个男人，双目紧闭，半边脸浸在血里，鲜血流淌如泉，一线线地从他的唇角滴落下来。

　　回过神后，他飞快地开门下车，后边响起了一片嘈杂。

　　“别动！”“举起双手！”

　　除了人声和步伐，还有枪械划拉的动静。

　　卫褚很配合，他可不想被误伤。

　　这里可是特监处的地界儿，身后的只能是特监处的人，看样子，是冲着那个血糊糊的家伙来的。

　　他是谁？难道入侵者？不，不会。卫褚马上推翻了这个判断，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单枪匹马硬闯特监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的人不少，粗略望去，不下二十人，看身上的制服，都是特监处自己的人。

　　真正让卫褚震惊的是，领头的竟然是情报科的主管杨新成。

　　“杨……”“你是什么人？”

　　杨新成神情严峻，眉宇之间满是肃杀之气，卫褚立即表明自己的身份：“请您别误会，我是也是特监处的人，我可以出示证件，就在我的外套里。”

　　在被检查过证件且认定没有异能和武器之后，杨新成面色依旧，不过语气和缓了些许：“抱歉还不能让你离开，待会儿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配合。”

　　卫褚是聪明人，这样的情境下，自然照做，杨新成也就没再为难他，说白了，他们的目标本来也不是他。

　　情报科的人很快走到车前，处理起了那个浑身是血生死不明的人。

　　卫褚往周边退了几步，让出道路的同时，也拉开了距离。

　　杨新成见状，略略点头，显然挺满意他的进退有度。

　　尽管如此，卫褚还是能隐约听到压低的对话。

　　“死了吗？”“还有点儿气。”“……怎么办？”“不能让他死，先叫救护车。”

　　他们小心翼翼地搬动那个重伤濒死的人，卫褚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对于这个让特监处大动阵仗的不速之客，还是有点好奇的。

　　恰在此时，鲜血淋漓的不速之客蓦地睁眼，心有所感一般望向卫褚。

　　他的眼神冷漠肃杀，锋利的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居然是……他。

　　那个瞬间，卫褚的大脑忽然被清空，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眼前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欲坠。

　　不过恍惚一眨眼就过去了，视野清晰后，对方的双目涣散而空洞地落在某个不确定的方向，仿佛失去了生命征兆。

　　向来厌恶的对象居然真的死在了他面前，卫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所萦绕。

　　开心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脑海里浮起，若隐若现，忽远忽近，最后消弭无踪。

　　犹如幻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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