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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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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妇俩最终没好意思把肉都吃完。在萨利文夫妇家当了半个月聋子和瞎子的敏儿,总算找到了一点存在感,心中有了一丝快乐。
萨利文太太一天的大半时间待在厨房里。敏儿最常见到的是,老太太用一块柔软的布使劲地擦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餐具。她擦呀擦呀,把勺子和叉子擦得照得出人影,高脚玻璃杯发出闪光,然后把餐具放进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萨利文太太有一堆的擦碗布,用完一次就扔进一个小藤筐。累积了一小筐后,放入洗衣机里洗,然后用烘干机烘干,最后把它们一块块整齐地叠放好。下一次洗碗,又拿出来不停地擦。敏儿看她每天乐此不疲地重复地工作着。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她在这栋房子里养大了三个孩子。敏儿看着老太太,心里想,有一天她和刘文辉也会拥有这样一座大房子,然后生一群孩子。她会像萨利文太太那样,一天的大半时间在厨房和洗衣房之间转悠,耐心细致地生活,养育他们的孩子们。
从萨利文太太身上,敏儿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影子。她的英文那么差,注定不会有工作做的,当好刘太太便是她的宿命。
看着萨利文太太高高兴兴的样子,当家庭主妇似乎也不错,敏儿有些安心。
萨利文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在教会的安排下,他们经常义务接送中国留学生。他们在家里留了一间客房,给留学生做临时的住处。
老夫妇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有不少他们帮助过的留学生照片,萨利文太太拿出来如数家珍地给敏儿介绍:“这是Gang,去了华盛顿了;那是Jian的儿子,Jian来的时候都还没有女朋友,你看他现在都有儿子了,多可爱的宝贝啊......。”
敏儿很感激萨利文夫妇的帮助,她开了箱子取出两幅江南刺绣送给萨利文太太。老太太第二天就乐颠颠地出门买镜框,装点好,挂到了墙上。
老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结婚成家了。夫妇俩跟女儿走得更近,时不时地替女儿照看孩子。后来,女儿女婿因为工作关系搬去了加州,老夫妇俩也卖了达拉斯的房子,在离女儿新家的不远处安家。按老先生说的:“我们彼此需要对方。”
刘文辉和敏儿从萨利文夫妇家搬出来,敏儿借住在女生宿舍。这间宿舍也是两室一厅,一共住了四个人,两人一个卧室,敏儿在客厅打地铺。
四个女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一个巴基斯坦的女学生,头上始终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回了宿舍也很少把面纱除下来。可是,她穿牛仔裤和运动鞋,跟包头巾的画风非常不搭。一个小小年纪从香港移民过来的女孩叫Michelle,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级本科生。一个是北方女孩叫Wendy,年龄偏大些,比较成熟,是寝室里的头头。她跟敏儿讲的价钱,临时居住在这里,一天收费10美金。还有一个中国女孩子叫Vivian,平时很少能见到她,据说很会社交,经常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认识不少人。
地域不同,大家的饮食习惯也各不相同。狭窄的厨房堆满了各式食材和不同风格的锅碗瓢盆。电炉子上始终炖着一个小砂锅,是Michelle在煲汤。敏儿很识相地不参加到这个混乱中去了,拿着几样必需的餐具到了傅清华的宿舍。
傅清华的室友小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餐馆打工。他也是换专业学计算机,没有奖学金,学费要靠自己挣。
傅清华拿着全额奖学金读数学博士学位,在学校当教师助理,一个月有一千来块的工资,在留学生中算是有钱人。
两个单身男孩的厨房空荡荡,但是厨房台板炉头却有一层厚厚的油垢,摸上去到处都是粘粘的。敏儿看不过眼,列了一张购物单子,让傅清华和刘文辉出去购物,自己围上围裙,卷起袖口,开始搞清洁。
敏儿的父母在医院工作,上下班没有准点,敏儿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还要帮着做家务。初中开始,生煤饼炉子做饭是敏儿每天放学后的任务,小小年纪的她就练就了干家务活和做菜的好身手。
傅清华和刘文辉购物回来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各自开了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聊天,讲讲学校的事情,谈谈美国的就业形势。
敏儿在厨房的水池里洗菜,傅清华斜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的侧面。一缕头发从额头散落下来,不老实地撩抚着她的脸颊,傅清华看着替她发痒。旁边的炉子上已经炖上了排骨,噗噗地冒着热气,肉的香味弥漫出来。
傅清华感到一丝久违了的熟悉,他仿佛看到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影子。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她的平静温和抚去了父亲时不时显露出来的阴郁和寡欢。
傅清华的童年是在广东乡下度过的,小时候的他异常顽劣。那时他父亲是乡村小学校的代课老师,母亲在村里的供销社当营业员。整个村子的人都一个姓,父亲是外姓人,入赘到母亲家。以傅清华年幼仅有的感知判断,入赘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姓傅跟那个村子多少有点不格格不入。他的哥哥随了母亲的姓,他随父姓。潜意识里,他以各种出格的捣蛋来引起大家的注意,显示他的存在。
每年的宗室祭祖是一件大事,各家轮流贡献一头活猪出来供奉,傅清华九岁那年轮到了他家奉献。喂养这头猪他没少出力,割猪草,倒泔水,从小猪崽看着它一天天长大。眼看这头猪马上要被宰杀,傅清华万分不舍,趁大人们忙乱,悄悄地把猪放跑了。良辰吉时到了,供品不见了,全村人一起出动,四处寻找,猪被找了回来。这回母亲也没有饶他,傅清华被父亲和母亲合起伙来结结实实地暴打了一顿。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为了那头倒在血泊中的猪。
傅清华的父亲话不多,对所有的人都客气地保持距离。他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连傅清华的母亲都不甚了解这个北方男人为什么突然到他们这个小村子里来。
傅清华12岁那年,有一天,父亲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来一瓶酒和很多好吃的熟食,他让母亲再炒了几个小菜。夜幕降临,饭菜都上了桌,父亲拿出一个镜框,让清华和他的哥哥对着镜框里的照片磕头。
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已经有点模糊,里面一男一女看上去三十几岁光景。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女的一身旗袍,很优雅的样子。父亲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给爷爷奶奶磕头。” 第一次,父亲给傅清华和他的哥哥讲起了爷爷奶奶的故事。
爷爷早年间留过洋,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数学教授;奶奶的祖籍在广东,家里人到京城做官,就全家搬迁到了北平。爷爷和奶奶,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结为夫妻。
解放后,爷爷继续在清华大学当教授,读书人不谙世事,爷爷成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在结束一场批斗后,爷爷选择了让湖水洗涤自己的清白,那年傅清华的父亲刚刚18岁。
在爷爷过世后不久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奶奶让父亲叫他“表舅”。这位表舅是从老远的广东被奶奶用电报招过来的。奶奶让父亲领着表舅去澡堂子洗澡,去饭店吃饭。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梁上,桌子上放在一封信,意思是把傅清华的父亲托付给了这位表舅。
高中刚毕业,怀揣进高等学府学数学,理想是当数学家的父亲一下子从辉煌的殿堂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跟着那个从来没见过的表舅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他变得沉默了,心里深恨爷爷奶奶绝情地抛下了他。
20出头,父亲就入赘到母亲家成了上门女婿,生儿育女,生活似乎变得正常了,唯一不正常的是父亲绝口不提他的家庭和过去。
今天父亲得到了爷爷平反的通知,进城去领一笔抚恤金,上级给他一个可以选择回北京的机会,但是父亲谢绝了。北京已经没了家人,而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到县城当老师,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可以到学习条件比较好的学校上学。
傅清华一家从农村搬到县城,父亲也从一名普通的数学教师,成了县中学的一名校长。傅清华一年年长大,不再顽劣,他明白他的名字包涵了父亲对爷爷的怀念和自己理想的祭奠,考进清华大学成了傅清华的唯一目标。最终,他以全县理科状元的成绩被清华大学数学系录取。
从广东到北京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父亲送他去北京。一路上,傅清华兴奋得睡不着觉,这条京广铁路已经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途径的每一个大站小站他都可以背诵出来。他感觉,那座他血脉起源的城市,遥远而熟悉。从小到大,他比同龄人高出半个脑袋,原来他长着一副北方人的骨架子。他为自己可以做回北京人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