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一月三捷

56、第 56 章

　　关定秋的墓地远在四十里之外，沈彧不清楚为什么他一个邑州人，要选择将自己安葬在这个鸟毛不沾的荒原上，更不明白为什么戚长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过去祭拜。

　　戚长明没让人跟着，他和沈彧一人一马，带了许多祭祀用的香火、纸钱、香茅草，顶着寒风驰骋去了。
　　此刻天才刚黑了一会儿，四方环境也还算不上十分静谧，沈彧看了一眼，之前孟青山他们一行人在此驻扎过的痕迹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要不是这方黄土之上多出一抔小山丘和墓碑，简直不敢相信这群人前几天才堂而皇之的来过。

　　那一座坟孤零零的矗立在深秋时节的西北大地上，看起来孤独又可怜，坟头甚至连个契子都没有围，只有前面那块还算称得上体面的墓碑上，用端正的楷体，刻下了‘穆哈拉格·努特’几个大字。
　　以故乡之名冠我之姓——想来这算是里面躺着的那人、这近百年来，唯一的心愿。

　　“军师说，他曾经的故乡，就在这里，所以他最终让孟青山将他葬在此处。”戚长明站在墓碑前，脚下是纸钱燃烧的火堆，他手里撒下一把香茅草，低声道：“想来如今能够回归故土，他也算是心安了。”
　　沈彧举着手中的香拜了拜，而后将香烛在碑前立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诧异的看他，问：“这里是曾经的那布城？”
　　“我昨日没告诉你么？”
　　沈彧想，好像说过，但当时他的重点一直放在两人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上，意识忽略了。

　　沈彧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说这里就是几千年后的那布城的话，那么曾经属于汉人的土地，最终还是被分割出去了么？
　　但这想法他没有直接问戚长明，毕竟他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问也是白问。

　　风将纸屑干草的烟熏味吹得七零八落，沈彧看着那块碑说：“如老师所说，当年是用那块玉将你我带来了这里，怎么你……”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嗯。”沈彧点头：“他所谓的那个炁流，我其实是没什么印象的，我只是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再次醒来之后，就出现在了京都长街上。所以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弄错了？
　　会不会戚长明根本就不是戚扬？

　　可这话沈彧不敢直接说出来，适可而止的闭了嘴。但戚长明显然猜到了，也就此不打算放过他。
　　“不是我的话，会是谁？”戚长明看着他，神色悠悠的：“你曾经遇到的那个男人，你想他会是别人？”
　　“……”这明明就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啊，沈彧心道，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解释说：“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当真，既然老师认定是你，那就是你。”
　　“自然得是我。”戚长明肯定道。

　　两人隔着夜风在墓碑前又站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暗，周围一切也随之安静下来。
　　戚长明忽然道：“我让阿越拿给你的那些东西，都收到全了吗？”
　　是关定秋之前从邑州让孟青山带给戚长明的那堆东西，戚长明留了许多医书和药材给他。
　　沈彧点头：“拿到了，谢谢。”
　　“……倒是不用这么客气。”
　　沈彧摸了摸鼻子，笑道：“……哦。”

　　“对了，那天我见赵将军装了一车的东西，除了给我的之外，你的那些，都是什么？”
　　戚长明想了想，问他：“想知道？”
　　沈彧眼神亮亮的，点了点头：“有点。”
　　戚长明忽然伸出手指在他鼻子上弹了一下：“想知道待会儿回去带你看看，你肯定新奇的很。”

　　沈彧听他说到新奇二字，又想起赵庭渊之前说可能送的是机甲之类的，沈彧猜想，也许会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些玩意儿，不过他倒是没点破，只听话的点了点头，当做不知。
　　“走吧。”戚长明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今夜且先这么照，改日挑个好日子，带上一壶好酒，再来吧。”
　　沈彧跟上他，问道：“为什么非要选在今夜先过来这么一趟？”
　　戚长明说：“突然想来，就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今日孟青山才刚将消息送过来，戚长明表面上作云淡风轻，不甚在意，连沈彧都以为他是因为‘被当做一颗棋子’而怨恨上了关定秋，可听他这么一说，沈彧觉着，恐怕在戚长明心里，更多的是恩情大于怨恨吧。
　　他忽然走快两步追上戚长明的脚步，从袖子下面伸出手拉住他，也不吭声。
　　戚长明偏过头看他：“怎么突然，这么主动？”
　　沈彧对他一笑：“想拉着你，就拉了，哪有那么多理由？”
　　“……”可以，小医生见招拆招的含糊劲，学的倒是挺快的。

　　两人无声的穿越在荒原上，马被他们拴在前面不愿处，待到了那地方，沈彧翻身上马，不知怎么的突然腿有点使不上劲来，攀了几次马鞍都没成功，就在正窘迫的时候，一双手忽然问问扶助他手臂，随后轻轻往上一托，才稳稳坐了上去。
　　“那什么……”沈彧看着下面的戚长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马的问题……”他解释。
　　戚长明轻笑一声，显然不拆穿他，点头附和：“确实是马的问题，这马不好，得受点惩罚才行。”
　　“……”
　　沈彧忽然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都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身后一热——戚长明翻身上来坐在他背后，两人共乘一骑。

　　“……”沈彧偏过头道：“你说，这马受得起两人的重量么？”
　　“……你有点，不太相信我们府上的坐骑？”
　　“那倒不是。”沈彧说：“跟你的赤骥相比，总归差了太多，所以，有点担心。”
　　“想坐赤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满足你。”

　　在戚长明准备带着他重新换上一匹当世名马的时候，沈彧及时的制止了，理由就是已经上来了，就别折腾了。戚长明也懒得动，应下了，两人就这么慢悠悠的骑着可怜的大黑马，往关内走去了。

　　沈彧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头说道：“上次你说那艘船舶还在造设，问我想不想去看看，这话，还作数吗？”
　　戚长明挺着个脸：“你不是拒绝我了吗？”
　　“……”沈彧阴不阴阳不阳的回答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以为你结婚了吗？”
　　“……”戚长明被呛了一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赶紧转移话题：“怎么，想去看看？”
　　沈彧点头：“可以吗？”
　　“当然。”他如是道：“我的东西，还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看的？”

　　小半个时辰后，即便戚长明再不想从温柔乡出来，也不得不在快到城门外的时候，换到了赤骥马上。
　　沈彧笑话说：“要是哪天，你的那些属下们知道了大帅和我的事情，你说，怎么办呢？”
　　戚长明淡淡一笑：“怎么办呢？这个得问医生。”
　　沈彧耸了耸肩：“你觉得我会担心吗？”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担心？”戚长明反问，笑说：“这种事情，大不了消化消化，也就习惯了。”
　　“那要是连消化都消化不了呢？”
　　“……”戚长明忽然哼了一声：“说的好像，我很在乎他们会不会接受似的？我堂堂一军主帅，手握大夏十万铁骑，打个喷嚏都得震的半边天抖一抖，再不说我皇亲国戚的身份，谁敢来质疑和不爽我的事情？”
　　“……”这个逼装的，实在让人无法反驳。

　　戚长明见到沈彧吃瘪的样子，心情似乎更好了，他将两匹马交到早就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的阿越手中，而后带着沈彧往大街里处走。
　　“之前你辟出来的西市，我到现在还没去过呢。”沈彧道：“不如我们先去那边逛一逛，再过去，好不好？”
　　戚长明有他陪着，当然去哪都是乐意的。
　　“不过……”沈彧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一眼。
　　“不过什么？”
　　沈彧两只手搓了搓，忽然朝他摊开手掌伸了过来：“我下午出门的时候只想着去找你，就忘了带钱……”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正拢在灯火摇曳处，显得十分水汪汪，无辜的很，瞬间就把戚长明的心给看痒了。

　　眼前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了动喉结，又那么不经意的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道：“要多少？”
　　沈彧笑起来：“都行，或者带会儿要是买东西的话，你付钱就行。”
　　戚长明道：“本来也应该我来付钱。”
　　沈彧这才收回了手，笑说：“那就好。”

　　他见戚长明又站着不懂，问：“怎么不走？”
　　戚长明忽然从袖子里摸了摸，很快，提了一个钱袋出来。
　　“虽说钱该我来付，但你身上总是不装些银两，万一有什么事，我又不在跟前，可怎么办？”他说着就从钱袋里取出一把，对，就是一把碎银子准备递过来，紧接着就被沈彧立刻拒绝。
　　“不用不用，我有钱的，我只是今天出来没带而已……”
　　“怎么不用？”戚长明的手还悬在半空，说：“上次在集市见你，不也是没钱么？你们月例数额我虽不清楚，但我晓得肯定不会多，你别总是过得紧巴巴的，我一想着，就会心疼你，所以你拿着，往后我每个月都还会再给你，虽然我的钱财也不算多，但养一个你，还是足够的。”

　　这就是被包养的滋味么？沈彧心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他为戚长明说出来这样的话十分感动，‘养他’——这二十多年间，有十八年被父母养着，没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个人说要养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完全是被戚长明捧在心尖上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好了，竟让他十分贪婪的想要索取更多，但是不能。

　　沈彧老早就听说，戚大帅平日里的俸禄，基本都是用来养兵买马练兵器了，他自己的俸禄也就够一个月的开销，从前还有两个家奴等着他发薪水，如今虽然不再雇人了，可工资却比从前少的可怜，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沈大人了，而是这西门关内，一个无名无衔的游医罢了。

　　“上次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你给的那些，我都还存着，所以真的……”
　　“那是另外的，也是应该的。”戚长明打断他：“现在也是应该的，所以，你在推辞什么？”
　　“……”沈彧想着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真的不需要你养我，但又觉得一个人能说出养他的话来，尤其是对戚长明这种人，那该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才会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他。
　　于是他不再矫情，欣然接受。

　　不过等去接那‘一把’银钱的时候，才恍惚想起来什么，问：“我拿什么装它？”
　　“……”戚长明愣了。
　　沈彧：“……”

　　戚长明将那一把碎银重新放回钱袋，又将整个钱袋塞到他手里：“本来还想留一些银两待会儿我好付钱，现在看来，得让医生一会儿破费了。”
　　沈彧红着脸，低声说：“给你花钱，应该的。”

　　爱他，就用钱砸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