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一月三捷

45、第 45 章

　　昌炎的离去对全军上下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对沈彧也是一样。
　　前几天做下的行医记录，沈彧将那页反复看了几遍，撕了。
　　人没救回来，说明施出去的法子都是不管用的，若再留个记录下来，只会害人。

　　沈彧将窗户开了个缝隙，又将椅子搬过去坐在窗边。
　　夜里的天已经黑透了，天气渐冷，晚上值夜难免有些手脚冰凉，他将手拢在袖子里取了会儿暖，又觉得不顶事，起身走到角落看了眼烧着的炭盆。
　　火已经有些奄奄一息，铜篓缝隙里冒出来的烟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难怪这么冷。

　　他用铁丝在碳里面勾了勾，火苗微微一跳，他便从旁边夹几块新碳丢了进去。
　　没一会儿，屋子就重新暖和起来了。

　　沈彧重新坐回窗边，这次觉得好多了，尤其是夜风往进一吹，还能清醒提神。
　　想起那个被炸掉半边身子的将军，沈彧思量着这救助当中的每一处细节，虽知晓若是再来一次，也肯定还是一样的结局，但在某些处理上，变换用药或是其他什么法子，是否能够比一开始做出来的更好一些。

　　答案是没有的。
　　他临床救治之时，能够用到的所有方法，都是他认为已经最能够吊命的法子了。
　　说到底还是医疗环境的落后。

　　沈彧叹了口气，将刚才撕下来的那几张纸丢进火里，很快燃成灰烬。
　　他望着火光怔楞出神的时候，又想起那夜看到的那本游记，昨天他在药箱里翻到了关老先生留给他的札记，仔细对比过了，十有八九那笔记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总有一种预感，似乎与这位老先生，总有不能扯断的缘分。
　　他打算过段时间找人打听一番关老先生的踪迹，至于打听来做什么，沈彧自己暂时还有些模糊，总觉得，老先生似乎知晓很多。

　　风越来越大了，沈彧将窗户合上打算去外间查一下病房，还没等走两步，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身上掉落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戚长明送给他的那枚白玉。
　　沈彧心疼得不得了，赶紧查看有没有摔损，又小心仔细的在手心里擦了半天，才准备放进怀里。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顿住。
　　那场梦又浮现在眼前。
　　那孩子当时塞进他手里的东西，似乎跟这一块，十分相似。

　　他觉得脑子有些痛，记忆中某丝模糊的画面骤然十分真实的出现在眼前。
　　——那是在一片热带雨林里，有个身穿迷彩蓝边作战服的年轻军官正坐在树下擦拭着手里的柯尔特M2000。
　　在亚国，统共有四种不同作战服，迷彩白半边为亚国政府军部队，头裹黑巾着黑色宽袍的为当地恐怖/组织，军绿背马甲的为雇佣兵，最后一种，则是迷彩蓝边，代表着中国维和部队。

　　年轻军官是个中国人，他侧身靠在树上，右腿屈起，整张脸隐在太阳光后，沈彧不大能看清他的模样，只依稀看到他漏在半指手套外的五根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他好像没有跟队一起，一个人坐在那默默地擦枪，可能因为身量很高，侧脸又棱角分明，这就致使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都十分的桀骜不驯。

　　沈彧想上前跟他打个招呼，毕竟都是中国人，又在这里相遇，说不定一会儿可以一块走出这片林子。
　　不过还没等走进，就见有个小男孩突然从树的另一边跳了出来。
　　男孩跑到那军官身边，兴致冲冲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军官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白色东西，像是石头，也可能不是，总之他看不清楚，只见他将那东西给了小男孩。
　　随后他在男孩头上摸了摸，抱着那把柯尔特大步离开。
　　因为他当时打算赶去北部，所以也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半个月后，他正在给一处刚被炸毁的学校里抢救受伤的学生，结束后就听说某部队里有一位年轻军官在北都战役上牺牲了，是为了救一个被恐怖/分子挟持的孩子。
　　之所以他们会知道，是因为那个军官才二十八岁，就已经是个上校军衔。
　　至于叫什么名字，他们却无从知晓，毕竟这属于上层机密，他们这种成日里四下流窜的无国界医生根本打听不到。

　　沈彧当时听了还忍不住觉着鼻头一酸，那是一种为同胞不由自主从心底所钦佩又难过的感情。但他清楚地知晓他们目前所处的环境，战争之下，今日是那位年轻上校，明日就有可能是他。
　　果然，没过多久，沈彧也牺牲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国土，来到了这里。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因为什么所诱发的，也从未细想过这件事，直到那场梦之后，他才恍惚又联想起了关老先生，既然同为另一个时代的人，那么他的出现，就绝对不是一次单纯的巧合。

　　沈彧将那块玉放在手里摩挲着，似乎除了梦中，他仿佛还在哪里见过它。
　　他觉得蹊跷，既然这东西是戚长明送的，改日倒是可以去问问他。

　　沈彧出去查完了房，回来又翻开关老先生送的那本札记认真看了起来。
　　这本札记记录的可谓包罗万象，不论内科外科，男科妇科，一应盖全，尤其在针对心血管方面，更是颇为详细。
　　沈彧着重放在跟戚长明有关的心脏内科上，一页附言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篇附言他之前看到，却未曾注意，因为它被夹在内科与妇科中间的一小隅之地。
　　今日再看，那是一张完整的药方。
　　好巧不巧，这张药方，跟沈彧初次给戚长明诊治时，赵庭渊拿给他的那张，一模一样。

　　——“这些年请了不少大夫，都不清楚缘由，还是有一日误撞了一位游方道士，说是心疾，给开了药，才起了点作用，不过都十几年了，那药现在也不怎么管用了。”

　　沈彧是个记性极好的人，尤其是在工作的时候。
　　那张方子他只看了一遍就能将里面的内容记得一清二楚，连所用药量都能记得分毫不差。
　　统共二十八味药，每一味，包括书写顺序，都一模一样。
　　沈彧当时还诧异那游方道士才一次便诊出了戚长明的症状，如今再看这本札记，却也不觉得惊奇。
　　居然是关老先生。

　　可戚长明回青州的那些年，却再也没有碰见过老先生一次。
　　是故意，还是巧合？
　　暂时不得为之。

　　沈彧迷迷糊糊到后半夜的时候有些支撑不住，他脚上还穿着戚长明的鞋，想着明天一早怎么避开人给他送回去，想着想着，人却已经困到实在无法支撑，爬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街头略过，沈彧恍惚间登时惊醒，隔着窗子却见外面已经燃起了明亮的火把。

　　一片嘈杂中，正在休息的病人们也被吵醒，沈彧看向窗外，就见黑压压人马已经挤满了长街。
　　“不会是要开战了吧？”
　　病房内，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应该是要开战了。”
　　“夜袭？”
　　“看样子好像人挺多的。”
　　“唉，我要是能跟着一块去就好了……”
　　“你还是先把你的腿养好了再说，扎个针都怕疼的家伙，还想上战场，哼……”
　　“我虽然怕疼，但我不怕死呀，而且……”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小孩子还当真了，不过我是真的想跟这一块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这出去。”

　　“好好睡觉！”沈彧打算他们的谈话，笑道：“等你们一个个都好利索了，有的是机会让你们出去。”
　　“沈大夫，你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彧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现在要赶紧睡觉。”

　　几个士兵还想跟他说什么，沈彧道：“不睡的明天就都搬回大营去，我这不收全乎的。”
　　士兵们赶紧闭了嘴，乖乖躺回去了。

　　沈彧借口上厕所出去外面看了看，整条街已经全被兵马占满，他沿着队伍一路往前看去，只见城楼之上，烽火明亮之处，戚长明站在那里，跟身边几位将军攀谈着什么。
　　传令官时不时从队伍边上呼啸而过，千夫长们也是忙上忙下的奔走，沈彧走到一名驻守兵跟前，小声问：“这么晚了，是要开战了吗？”

　　驻守兵认识沈彧，闻言一笑，低声道：“不是。”
　　沈彧不解，这么晚了，搞这么大阵仗，如果不是开战，他实在想不通是要做什么。
　　“演练而已。”士兵说：“没什么大事，大人回去歇着吧。”
　　沈彧：“……”
　　这么一说，好像只有‘演练’能说得过去了。
　　这大晚上的，搞演练，倒是稀奇。

　　沈彧知道从他们这些人嘴里肯定问不出实话，他站在原处望了会儿戚长明的身影，随后对他招了招手，虽然知道他看不见。
　　不过手刚落下，就见那人似乎往这边看了过来。
　　沈彧：“……”视力真好。

　　回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街上的兵马就系数撤了。
　　长街又恢复了宁静，仿佛刚才那番动作，像是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日沈彧是准备一早就去给戚长明还他的鞋，毕竟穿在脚上太容易暴露，放在房里，又怕被杨署那个四六不着的玩意儿给乱翻出来，但人都没来得及出病房，有几个患者就开始找他哼哼唧唧着身体不适。
　　沈彧心里一惊，几个人同时不适，别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后来再一查，原来只是皮痒，沈彧说扎几针止痒，士兵们纷纷摆着手说还是算了，已经全好了，谢谢沈大夫，又乖乖躺下去静养了。
　　沈彧跟他们玩闹了一会儿，才得以脱身离开。

　　才一到房间没等坐下，外面小元就说有人找他，沈彧只得托着那双鞋，出去见人。
　　于是见到了鞋的主人。

　　“……”是谁说他没有正经理由过来的。
　　“我是来寻昨天丢失的那一双鞋。”戚长明微笑：“不知沈大夫看到了没有？”

　　何止看到了，还穿上了呢。
　　沈彧提起衣摆，露出那双脚：“喏。”
　　“原来还真是在沈大夫这里，看来它很会丢，还知道要找什么人。”
　　沈彧：“……”怎么突然觉得对面的人今天有点骚。

　　他穿着一身铠甲，眼里带风，天才刚亮，就跑来找他，沈彧觉得，戚长明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沈彧说：“我刚值完夜……”

　　“我知道。”他笑一笑：“所以就敢在你睡觉之前来看看你。”
　　沈彧脸一红，左右两边都是匆匆而过的工作人员和患者，他俩这么站着，总引来别人的频频侧目。
　　沈彧小声道：“进来说。”

　　“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戚长明道：“只是来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沈彧顿住，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可能需要出去几日，这几日我不在，你在这乖乖等我回来。”

　　沈彧上前一步：“去哪？”
　　“暂时保密。”他笑说：“回来再告诉你。”
　　沈彧努着嘴：“行吧，那你，注意安全啊……”
　　他看着他一身戎装，多少有些担忧：“可以告诉我，跟谁一起去吗？”

　　“伯考，还有……”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一下，才说：“很多人，你应该不认识。”
　　“好——”沈彧说，随后忽然踮着脚凑了上去，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会想念你的，平安回来。”

　　戚长明笑起来，手一抬，似乎是想揉他的头发，但又碍于场所不方便，便将手放了下来，说：“我也一样。”

　　沈彧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医馆门口，才折身回去休息。
　　他又做起那个熟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