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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馈老者玉以报之 毁木椟珠其藏之 ...

  •   阿殁跪在坟前,膝盖没入雪地,冰寒刺骨。
      珍珠只有鱼目大小,混在雪地里,映着莹莹的冷光,她挖了个小坑,将这些珍珠埋在坟前,手指冻得再无知觉,强撑着将最后一抔土盖上,她道:“寒星,我将这辈子最后的眼泪留在这里,等我死了,若有幸埋骨于此自然最好,若不幸无法归乡,我的魂魄也会循着这些泪水来陪着你和寒阳。”
      阿殁轻声细语,面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笑容:“现在想起来,我最开心的日子,竟是小时候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寒阳身体不好,你就背着他跑来跑去,说这样能练臂力,后来你跑来跟我说,你能拉开的弓从五石变成了十石,嚷嚷着要请寒阳喝酒,结果还是我替你们打掩护,瞒着殷伯沽了酒,跑到城外破庙里偷喝,最后被几个叫花子盯上,你一点也不怕他们抢,还请他们喝酒,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老人送了我这个鬼哭玉……”
      说到这里,她住了声,默默按住胸口那块毫无反应的玉石。
      “但就是灰衣……现在也不知所踪了。”
      阿殁望着墓碑低语道:“寒星,我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你的死变得有意义?”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朝华的百姓不会因为税赋而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我要怎么做才能说服师兄去倾覆七仪,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出弟弟和妹妹,我要怎么做才能……”
      她说不下去了,用一只手背捂住眼睛,哽咽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轻声吐出:“弥补我出生在世上的错误?”

      另一边,石煜磬被塞进轿子里,外间就是看管他的护卫,只能带几本闲书和简单的行李。
      他思虑再三,还是把房间里找到的属于阿殁的盒子带上了。
      无人可以说话解闷,他看不进去书,靠在车里昏昏欲睡。
      外面依旧是大雪纷扬,他隐约听见有兵戈相击之声。那声音倏忽近在咫尺。
      他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石煜磬!你的武艺都学到狗身上去了吗!”
      清越的呵斥声刺穿雪幕,他猛地惊醒,睁开眼就站在雪地里,面前是一众银灰色劲装的蒙面人,背后高风凛冽,竟是悬崖。
      他不知身在何方,低头去看那说话的人——是他熟悉的皇姊,阿殁。
      阿殁一身红袍,靠在一边树上,身下的雪地上蜿蜒开血迹。她却连眉都不皱一下,说完刚刚那句话后,撑着树站起来,只一步就挡到了他面前,对那些蒙面人道:“本宫知道你们的主子是谁,皇后崩,德妃薨,太子失恃,如今后宫就剩下良妃,她近日有所动作也不奇怪。本宫与太子今日若是死在这里,父皇自然会知道是谁动的手,你们大可以一试。”
      蒙面人面面相觑,石煜磬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竟推开了阿殁:“我堂堂一国太子,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挡在我面前!”
      说着,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发狠对蒙面人道:“孤若死在这里也便罢了,若是能活着出去,必会禀明父皇,要那良妃血债血偿!孤与她已是不死不休,来战便是!”
      “良妃已怀龙种,你若是死在此处,父皇当做何选择,你还想不清楚么!”阿殁斥道。
      石煜磬手一抖,愤愤地退回:“那你待如何!”
      阿殁自怀中掏出匕首挡了蒙面人的一击,拎起石煜磬的衣领,向后一步,伴着他惊慌的大叫,跳下了悬崖。
      石煜磬一下子惊醒了。
      鼻端萦绕着炭火的暖意和宁神香的香气,他惊魂未定地靠在垫子上按住胸口,一时间梦里的细节历历在目,竟恍如昨日。
      “冬猎……”他低语。
      他放下手,忽然觉得什么东西滚到了手底,低头一看,是那个盒子。
      他拿起盒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刚想再次尝试打开,就听外面的帘子唰一声被打开,寒风灌了进来。
      他冷得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那个低头钻进来的高大身影,正是周覃。
      “你、你来做什么?”他用也许是平生最快的速度把盒子藏到身后,用后背死死抵着车壁。
      “这是本殿的马车,你是本殿养的玩物,本殿为什么会在这里,需要向你说明?”周覃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伸手道,“手上拿的是什么?给本殿看看。”
      石煜磬知道抵抗无用,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了盒子。周覃伸着手,不紧不慢地示意他放上去。
      石煜磬木着脸,把盒子按上他的手心,周覃把玩片刻,笑了出来:“有意思。”
      他问石煜磬:“这是你从哪弄来的?”
      石煜磬生硬道:“捡的。”
      周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就是在二公主屋里捡的了。”
      不等石煜磬反应,他就掀开一旁的火炉,把木盒丢了进去。
      “你?!”石煜磬忙扑过去要去火中取盒子,却被周覃一把按倒在地板上,他狼狈地趴着,对方半跪在地,只用一只左手就压得他动弹不得,俯下身悠悠道:“不过是个木盒子,打不开,烧了便罢,怎么你看得跟个宝贝似的?”
      石煜磬刚才只是猝不及防,此时反应过来,使了巧力翻身卸去他的力道,就地一滚便躲开了他的后手,堪称连滚带爬地移动到火炉边,也不使火钳,而是直接伸手进去,将盒子捞了出来。
      周覃的脸一下子阴了下去。
      “我原本不想拘着你,但看上去,你更喜欢被捆着运去七仪国都。”
      石煜磬用袍子包着盒子,连手掌被火烫到也顾不得了,心脏跳得飞快。其中一部分是由于方才的梦境,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周覃骤变的态度。
      与周覃在人前时一直云淡风轻、面带笑容的态度比起来,现在的他,显然更像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将领,眼神里带了杀伐与血腥之气,仅仅只是端坐在那里,就让他喘不过气。
      他眼前忽然就掠过梦里阿殁的背影。
      在银灰色蒙面人和苍白色大雪之中,只有那一片红色鲜艳刺眼,他仍记得冬猎那天自己原本与她争执对峙,那群不怀好意的蒙面人杀出来之后,却也是她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面前,受了那一刀。
      他直面周覃,仿佛自己也成了阿殁,身后护着的不是年幼的自己,而是整个朝华。
      他后退一步,离帘幕近了一点。心跳如鼓,面上却不显半分。
      他护着盒子,悄悄咽了口口水:“我皇姊如今如何?”
      周覃意味深长道:“你自从出来,就不曾想过要问问这百姓如何,只问你亲族家人,不觉得愧对你前太子的身份么?”
      石煜磬此时无暇顾及他语中激将,全部心神都在外面一帘之隔的护卫身上。
      听呼吸声,有五个人,马车很大,马蹄嘈杂,他勉力集中也只能判断车内情况,车外却分毫不知。
      “我……”他张口,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心中逃跑的念头无限放大,像战鼓激昂,催促着他像阿殁一样背水一搏。
      “过来。”周覃抬手向他招了招,有恃无恐。
      尽管石煜磬现在紧绷的身体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周覃却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只伸出手,再次重复了一遍:“过来。”
      石煜磬的心跳逐渐平复,他死死捏着盒子,脚尖微微后撤,这是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
      马车忽然晃了一下,他伸手去扶了一下车壁,却忘了怀里抱着东西,情急之下撤回手,正正摔倒在周覃脚下。
      只听一声清脆的“喀嚓!”,他紧紧护着的盒子在经受高温摧残和磕碰之后,终于裂开了。
      他第一反应是将盒子护在怀中,爬起来警惕地盯着周覃。
      “你这是在邀请本殿来抢?”周覃抬起脚尖,踢了踢他的手背,“盒子是托本殿的福才打开的,本殿连看一眼都不能?”
      石煜磬拧眉:“这是……她的东西。”
      “那本殿就更要看了。二公主只要还在朝华境内,就逃不了多远,本殿已派出人手追捕她,再次见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周覃想到这里,难得地对石煜磬和颜悦色地透露了阿殁的近况,“最近听说她在富水出现过,应是没逃多远,难不成挂念你们这些皇弟皇妹?”
      石煜磬冷着脸:“你也生在皇家,应该明白我们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周覃不冷不热道:“本殿为父皇独子,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可不清楚你们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想些什么。”
      他话锋一转:“别藏着了,把东西给本殿看,否则就将你扒光衣服丢在雪地里一个时辰。本殿说到做到。”
      石煜磬噎住,在被冻死和给周覃看一眼盒子之间摇摆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递出了盒子。
      周覃伸左手接过盒子,石煜磬这时才发觉周覃是个左撇子,而且他的手生得极为好看,修直如竹,白净无瑕,能令每一个将目光放到这双手上的人移不开眼睛——但是下一刻他就想起了就是这双手毁了朝华,莫名自后背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惊悚。
      这双具有欺骗性的手,能一箭射倒朝华的军旗,能写下对圆玦公主的割舌之刑,而此时,也正从他身边一点点夺走他珍视的东西。
      “放手?”周覃挑眉。
      石煜磬强迫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从生出裂纹的盒子上移开,站在周覃面前,寸步不让。
      周覃顺着裂纹掰开盒子,从里面掉出一颗葡萄大小的珍珠。
      他举起珍珠端详片刻,拍了拍手。
      从帘幕外传来应答声:“殿下。”
      周覃道:“进来。把这珍珠给本殿磨碎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护卫之一应了声,掀帘进来取走了珍珠。
      石煜磬在看到珍珠的时候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幻,归于无奈。
      只要周覃还握着皇室的命,他就无能为力。
      皇室是朝华最后的血脉,他们不能死。
      石煜磬垂着眼,在某一个瞬间,与阿殁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些天来一直反反复复起起落落的心思,在找到了方向之后,终于落了地。
      石煜磬沉默地目送珍珠被人取走,强迫自己收回对珍珠里那件东西的注意,努力显得坦然地坐到周覃对面的座位上,掸了掸刚才在地上蹭过的袍子,花了一些时间打了腹稿,回忆着父皇的样子,直直地看向周覃:“太子殿下,我要与你做一笔交易。”
      周覃摊开一卷书册,漠不关心地翻了一页,敷衍地“哦?”了一声。
      石煜磬自顾自道:“你听说过,聆神塔么?”
      周覃放下书册,抬起一只手撑着脸颊,似笑非笑:“聆神塔?似乎听过,那是什么?”

      夕阳西沉,当阿殁踏进客栈卧房的时候,受到了飞扑的洗礼。
      她被齐彩扑在门框上,他像大狗一样把脑袋搁在阿殁的颈窝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以为你不要他了。”小青在齐彩身后说道。
      屋内灯影摇曳,阿殁勉强透过齐彩透着青草气的湿漉漉的头发,瞥见小青鼻青脸肿地瘫在角落里,对方苦笑:“他应该是你带来的人吧?我刚进门就袭击我,道理也讲不通,我说小姐,你到底是哪儿找来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比人还聪明的千里马,还有比马都笨的人,武艺居然还比我高……看来我也只能当个马夫了。”
      阿殁怎么也扯不开齐彩,只能无奈道:“还不来帮忙把他弄下去?”
      “这我可不敢。”小青忙摆手,“他对我可凶了,我怕被打。”
      阿殁道:“……你给他点吃的,他就认识你了。”
      小青听罢,有些跃跃欲试,从桌上拿起一块腊肉,凑到近前,就听齐彩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转过身以防卫的姿态护在阿殁面前,连腊肉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
      小青刚想控诉此举无用,就见阿殁腾出手来,在齐彩后脑勺上毫不犹豫地敲了一下。
      他都能听到令人牙疼的“咚”的闷响。
      阿殁皱眉揉揉手指,推着齐彩的肩膀半强迫他坐下,扯来干毛巾给他擦头,一边蹂躏他的头发一边对小青道:“我要带着他走,你若是不能跟他打好关系,那以后就只能离远一点,免得被咬。”
      小青哀嚎道:“真的要带着他走吗?他武艺高是高,但他、他他他……他打架不但上手,还上口啊!”
      小青一边说着,一边扯下领子证实自己的话。阿殁看去,果然他的侧颈上有一排整齐的牙印。看那位置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咬的。
      她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齐彩,齐彩低眉顺眼地任由她给自己擦拭头发,仿佛没有听到二人的讨论。
      阿殁看着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现在竟垂着脑袋缩在自己手底下,像是一只兔子一样温顺,心下五味杂陈,一想到齐彩在阵前斩敌首级的杀伐凛然,以及初次见面时垂眸端着粥好脾气地为自家将军解释的样子,就觉得齐彩此人当真是有许多个面孔,如今这个只是他许多个面孔中,最为异常的一个罢了。
      不过既然他失了忆,还是不要太难为他了,看样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只野犬或者野狼,那么用驯兽的法子来教他也未必不可——
      “不许咬人,听见没有?”想到这里,阿殁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小青脖子上的牙印,又指了指齐彩的嘴巴,重复了一遍,“不许,咬人。”
      齐彩懵懂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小青,回过头来,犹犹豫豫地,伸舌舔了一下阿殁的手指。
      “——?!”
      在场的二人惊得僵硬无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青,他抱头冲出房门,一边冲一边喊:“小姐我不知道你有此等爱好啊——!”
      冲出去之后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阿殁惊诧之下猛地站起,踢翻了椅子,向后跌坐在地上。还好屋内铺着地毯,她没有跌疼,只是被跌懵了。
      齐彩仿佛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委委屈屈地蹲到桌子底下,再次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阿殁颤抖着手指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惊飞的魂收回来,第一反应竟是爬起来追着小青跑了:“你别乱想——!”
      这一天结束得莫名其妙、鸡飞狗跳。
      阿殁自己都没想到,上午捡到了被敲傻的齐彩,下午见了越发黏人的故人,傍晚给寒星扫了墓,到了晚上,竟还要再受一次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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