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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章二六 ...

  •   步声穿帘,轻轻细细,近些,就教止住了。

      傅红雪醒了,九歌坐在榻沿。

      他心底还未清明,不知什么时辰,什么所在,只记得是落雪。

      一目懵懂,唤了声姊姊,让她拦住了声息。

      九歌轻挽了挽床帷,向窗一瞥,傅红雪那厢一望,是山雾苍茫,正待天明。一窗大雪,半枝白梅,窗中梅下,一道沉水香里,润玉倚案,一手执卷,一手恰恰放下一只梨花小盏,与长皇子在重明宫时一般无二。

      傅红雪方知,这是在润玉阁中。

      蓦然记起了,那阁门一启,俯身一拥,竟不是梦。

      记得初到重明宫,他只觉好生森严。长皇子观书时,宫人个个牵衣敛步,不肯稍近,檐头那树梢,阶上那雀鸟,也怯怯地不作声,静得,他隔廊远远看那人一会,那人就知晓了,他怕搅他清净,下回就站得更远,可是,怎么远,那人都听得见,倒要转眸,抬手来邀他。

      这时仍是那般静,床帷开了,他要看他长久些,又舍不得。

      宫人捧了姜汤,九歌吹着喂了傅红雪几匙。宫人浸了巾帕,端向榻前,九歌就把汤交在傅红雪手里,拾着巾帕与他净脸、擦颈,卷着袖口,拭臂腕。衣物送来,没饮尽的姜汤递下去,梳佩衫裳,九歌一桩桩拣来拾掇着他。

      傅红雪眸子一越,隔了她,又隔了重帘,见一行行宫人只顾垂头往还,洒扫一回,备了早膳。

      一阁的闷,估摸掌事千万叮嘱过,必得教样样周全,又不许搅了阁中人安宁,把宫人难的,风来云卷,倏忽一下尽逃去了。

      九歌打点妥当,双掌叠额,俯身低眸,与一众婢子退离而去,左右牵拢了双门。依的是周国内宫之制。无声也无话。

      傅红雪看着窗畔那人,大雪的凉,槛上那一抱的凉,他身上仍寸寸记得。

      一动,才知腿上使唤不得,在雪中久了,那腿也像雪做的,一重裘,一重毯,竟盖不暖。

      踝上的伤像长出枝枝蔓蔓,攀住膝头,又荆棘一般,一丛丛往骨头里去生根,半边身子又沉又钝。他扳住伤腿,往榻沿落下去,一沾地,想喊个疼给那人听,只是疼得喊不出声。

      润玉掩了卷册,行至床畔,低下身子,一手揽过肋间,要抱他。

      傅红雪一拼,竟挣开了。

      这不是梦里,敷衍不得那人,也欺瞒不过自个。他想这一时,嗅着了那人襟上的清苦,摸着了他掌间的冰凉,记得这样分明,以后没有了,还要无尽地惦着,不如从来没有,只当从来就是这般生分的。可是迟了,从小到大,那人衣上清苦,身上冰凉,他早就熟记于心了。

      润玉想,傅红雪不明不白让他撂在大雪里,捱了恁久,八成心里是怨他的,又仗着他喜欢,由不得他要和好,竟是千方百计同他怄着气了。

      润玉立了立,掩口咳嗽了半声,不见傅红雪抬头,就向榻边挨着他坐了。

      两人并着肩,静了一刻。润玉侧目,顾着傅红雪,悄然向他膝头,握他的手,这一回倒没挣开。润玉便牵着那手,绕在颈上,担着傅红雪,搀下榻来。想起什么,又回身把一方小毯挽在臂间,两人深一步浅一步,行至案旁,润玉俯身,把那双腿裹暖了,扶着坐下,自同他围案而坐。

      两碗面,几碟小菜。

      就这几样,掌事没少掂量。虑着阁中人久病,沾不得浓羹酽味,忧着小郡王养伤,怕汤水寡淡,扫了胃口。膳房里踱了半日,拣了食材数十,终于教炖上鲜菌豆腐笋衣,鱼切得纸一样薄,一片片浮在汤里,文火焖几个时辰,熬得见不着了,汤滚得稠稠的,下了一小把龙须细面,只一过,捞在竹筒中,以早溪之水流荡一回,盛在汤羹里,一人只得一小盏。

      润玉搛了一筷,嚼在口中,眉心就是一低。他一向咳着,口中尽是血的腥、药的苦,这鱼汤素面一入喉,尝着涩涩的,不是味。

      他已记不起,有几岁几年不曾同傅红雪一处进膳了,想着往后,也没这么一处能容他同他共一桌、同一饭,就只恐这碗面因他不知其味,吃得不圆满。

      润玉不声不响咽下了一口,又抿了一匙汤,待要忆起傅红雪在重明宫,十三岁,头一回下厨煮的便是两碗阳春面,开口却只说出半句。

      他说,好多年了。

      傅红雪一小口一小口尝着面与汤,只说,周人素喜清甘之味,又是宫中膳食,不似边城辛浓,面也比寻常人家软烂,我初来时,是不惯的。

      润玉执小匙,调着汤羹不语,只望着那人。想,他都长这么大了,重明宫的岁月,周国的风雨,刀斧一般地,把他雕凿得这样敏悟,时时处处分分寸寸,他终于什么也瞒不住他了。

      他这般晓事,这般着意相待,润玉心中不喜,只觉这样隔着,到底不如少时那般无心的好。转念一想,要说隔着,也是他先隔着的,从前瞒着旧疾、心病,临了,还要瞒着食不知味,想来,傅红雪心中也是不喜。一量度,便觉都是自身错处。

      当初谁能想到,小小的一个人,竟这般不好对付。润玉暗自叹了一叹。傅红雪。他这一生,真的只好敌不住他了。

      傅红雪见那人容色苍白,要过他手中小盏,将他咽不下的面与汤,几口饮尽了,把几样小菜一一闻过、尝过,终于挑了一盅梨汤酿青梅,推到他手边。

      杯盘未收,羹汤还有余,两人围坐着,好似家常一般。

      既是作了打算,许多话也就不能说了。纵是遗憾,又如何舍得让那人一道遗憾。润玉想他的遗憾已不必久,可傅红雪若遗憾,是要连他的遗憾一并缚着,直抵终老,缚得愈是久,愈是沉,那是何等的苦,于他,稍一揣想,已是寸磔之痛。

      他也就拣了一桩家常琐事,同傅红雪闲话。

      说无字上师俗家姓裴,名文德。家在西永乐坊,十九巷。高门,独子。父裴渡,是个翰林。

      傅红雪肃然望他,应了一句,令主。

      润玉回他平淡一笑,答他道,文德生来就有惊厥之症,半城郎中请来了,都说活不过十岁。母竺氏信佛,文德百日,便舍与寒音寺,求的是,长久。

      原来桩桩件件,他早就了然于心。

      傅红雪曾以为,见鹿台暗哨,一生篆在青铜佩上,不过一人一字,见于世上之日,不是处刑,就是殉道。他曾问过,令主心里,傅红雪可也有一字。

      这时才明白,令主心间默记了多少无人过问的生死来去。

      他竟错怨了他这么多年。

      润玉忍着咳嗽,道,夫妻二人还家,诵经抄卷,日日不辍,就这么过了十年,裴翰林亡故,竺氏上寒音寺寻子。文德那时已心向华严,只是修行尚浅,为断绝尘世之念,执一竹帚,把母亲一阶一阶扫出了山门。竺氏终日饮泣,以至目盲。此事,文德是从其师口中得知的。上师言,心有挂碍,不可修大成,教他入红尘,了却这桩心事。文德便扮作货郎,每月逢十,往家中打点柴炊、侍奉蔬饭。竺氏渐识得了他,怕绊着他修行,遂不点破,只是隔几日就携素饼、粥菜、灯烛、鞋袜诸物,一杖一篮,盲行至寺中,送与僧众用度,说是还愿。

      话一长,腔中窒疼不平,润玉缓了几息,才道,许是因果相生罢,竺氏在山下拾得一婴孩,抱回家中抚养,又唤他作文德,算起来,今有七八岁了。

      傅红雪并未言语,只是一字一句用心记下了。

      润玉道,上师甘冒其师之名,为我龙鱼族舍身,今竺氏与文德生无可依,你同族人还乡之日,纵有千山万仞,切记不可弃之不顾,莫要忘了,为上师尽人子本分,伽蓝山上,侍奉竺氏终老。至于文德,当告之以身世所来、乡族所在,教之以文成武德,待他长大了,任凭去留就是。

      末了几句浅浅道来,于傅红雪,却既重且深长,他知令主之言已尽,不独竺氏与文德,竟是将一族安危都与他交付了。

      傅红雪正身向润玉跪着,执礼曰,承命。

      润玉抬手要扶,冷不防,咳嗽和着血腥一侵而上,呛住了喉头,他以帕掩口,压得欲咳欲呕不能,心中只觉不堪,只怕搅得傅红雪不安生,起身在案旁扶了一扶,顾自向窗行去。

      一窗雪下得方好,梅开得正夺人,白映着白,覆了满枝,润玉遍身是冷,窗偏不阖上。他拢着衣襟,瑟瑟咳了许久,开口时,字句已然枯哑。他说可还记得,少时你曾问我,重明宫暗哨都有名字,傅红雪是什么名字,我那时答不上来,可心里一直惦着,终有一天,要答上你这一问。

      山风吹雪,入阁中,灯烛尽灭了。

      那窗上的雪倒如晴日一般,空空明明。润玉立在窗中,傅红雪立在暗中,那光好像是他身上的光,他好像见了他在别一个世上的样子。

      润玉咳着道,我龙鱼族世世代代,不谙市井、不涉朝堂,一家家一户户生得纯善,子弟一旦成人,尽皆实心笃义为我驱策,无家者,以他乡为家,无名者,以星宿为名。可平心而论,龙鱼族也不过黎民百姓,若令主不是夏国皇子,何辜生来担着社稷安危之重。往后,我龙鱼族子弟有心报国,自可去从军,有心济世,合当去应举,若只不过求个安稳度日,便在田园中朝耕暮炊。持节义、尽本分的事,我这一去,他人就无由担着了。

      傅红雪向润玉行着。不知伤在何处,疼了没有,不记得是跛行,是膝步,他只像个婴儿,向着他向着光去。

      他从身后小心地拥住了他。

      润玉定了定,抚住了那双手。

      手得了相认,把人搂得更深。

      他的额依住他的颈,他苍瘦如刀的背脊,就切疼他的心口。他还怕疼得不分明,要教它疼到骨肉里,比他半生尝过的疼更深,更长,才记得更久。他知能留住的,只有这疼,也只有疼的这一时,这个人纯然都是他的。

      他待他这样没了分寸,他喘不过气来,可是,只蹙了眉,阖了眸子,尽由着他。他想这一个世上,还是别一个世上,容得两人这般妄纵的,就只有这寸许时光了。

      两人就这样,长久地,向雪静立着。

      待润玉侧过眸子,傅红雪抬起头来,那人的脸颊同他的额头碰了一碰,低声言道,我于一族诸般对不住,可是,为还上这对不住,又要对不住你。既知怜恤族人,又不能怜恤于你,为族人不必担着一国的安危,又令你担着一族的安危,这事不应交托于你,又只得交托于你了。

      他不是他的族人,可他于他,毕竟不是“旁人”。

      傅红雪心中生出欢喜来,也就不及思量,孩子一般,应承得满满的,他道,家师是皇嗣之长、夏国之君,师祖是诤谏之臣、许国之士,这衣钵传下来,我自是什么都要担着。好像润玉交他的不过是家常琐事一般。

      话落了。并无一字相答。

      傅红雪的手沿润玉衣襟,悄悄往上,指端摸着了一道泪痕,手烫得蜷了一蜷,还是往上,他想,摸着了他的颊边,与他拭一拭,教它不要淌。

      润玉半咳半喘,把他的手攥在手里,紧捂在了心头。那一处涌着,傅红雪就知道有多少泪打下来,他不教他摸着,怕烫着他了,他便要记着,记得久了,往后的日子,便过不好。

      润玉口中低吟起那支小调来,那是头一回,傅红雪听见小鱼儿唱歌。唱的是族语,一字也听不懂,他才知路师叔教的调子,竟是一支龙鱼族古歌。

      许多年后,傅红雪才在族中听闻,夏族元夕,是龙鱼族祭礼,司祭之人持龙鱼令,且歌且舞,从月上至日升,长夜不辍,舞的是太阴,歌的,正是这古调子。招引亡魂之曲,殁在他乡的族人听了,找得着还乡的路。师祖云游时,把词换作阡陌间皆能歌咏的言语,这调子就传遍了天涯。

      洲上有一道旧山门,是为冬日农家少蔬食,山中樵夫打了柴,来换谷米所留,只掌事同几个杂役出入,傅红雪从那一处离了小西洲。只身一骑。是雪,是天将明。

      前夜,梦见了母亲。

      她拈着白糖糕哄他,说着“牙要作别”。惊醒,是一榻安宁,九歌守在帘外,就着小案一豆青灯补衣裳。

      他叫了声姊姊,问她可冷。

      九歌眉敛,额低,不疾不徐,一心走着针线道,咱们小侯爷伤了几回,身上瘦了不少,中衣宽了,禁不住风。天还要冷的,我在两边缀几针,掐个褶子,穿着贴身些。

      没别的话了。也像个梦。

      大雪落尽,寂寂无言的小西洲传出话来。

      夏君说,行伍之人依军令行事,事成为功,兵败为虏,本来无过无尤,何以担刑罚之苦,罹生死之忧。我等执一握之权,掌万人之命,于心实有不忍。兴兵之罪,杀伐之业,愿以一身抵偿,至于属将从人,但望不咎。

      周君慨然许之。

      消息一入夏国,新君说篡夏之人,周国以祭礼天问处之,也算厚待了。

      一朝诺诺的不吭声。

      只有一人举步直前,琅琅奏道,两国交兵,战当修书,和当立约。是战是和,依礼,易俘之制是俭省不得的。为今有书无约,非战非和,就俘之人岂由他国任意发落?此其一。篡夏为逆,兴兵为叛,两罪凿凿尚且未偿,周国太子死于非命,这莫须有之罪却须先偿了,不知是何道理?此其二。

      诸臣侧目,但见执笏当风,一身皎皎,是个少年郎。

      新君问,依卿之见?

      那人奏道,其人若不义,则此战非夏周之战,其罪不当周国之罚,周国以祭礼天问处之,是干我朝政。其人若非不义,则此战关乎国体、系乎军心,其殒身而我不恤,于夏于周,于朝于军,要失了公允。

      新君问,何以处之,方得公允?

      那人奏道,六部有司当论之事,臣若置喙,则为妄议。

      新君说,那就等你在六部当值罢。

      语毕,拂袖离案。

      散了朝,诸臣才纷纷有言,说这般年纪就当上谏议大夫,怨不得没个深浅。

      足下只见其浅,不知其深,那可是已故上卿重孙。

      当时重明宫篡逆,先君逊位,上卿死谏未遂,不得已触柱明志。今上还朝,头一桩要紧的事,就是追谥国公,待他一门比亲王还亲,他这谏议大夫,多少是沾了光的。

      国公门下为重明宫鸣不平?不是打今上的脸么。

      打的是他太上祖父的脸。

      话不能这么说。他一门言官,若不逞这风头,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这风头可不好逞,上卿当了三朝诤臣,听说诏狱都下过好几回。

      那还不是坐稳了上卿,又追谥了国公。

      为君的,容得个把耿介之臣,史书里留个宽仁之名,不也很好。

      足下是明白人。要说这谏议大夫也不算什么官,捡个闲差,还想炼石补天么。

      这位谏议大夫,史书上一无所载。国公之姓入得夏君族书,是一个齐字。

      那是羲和元年,依旧历,是重华二十七年,绵延十余载的边事息了。

      皇上下了手谕,一朝再无他议。

      龙鱼族世代死国,令主以身卫道,朕自当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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