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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

  •   重华十四年夏末,皇上北山行猎,恰是山溪水涨,群鹿迁徙,冲于王驾。

      马惊车散,烟尘四起,皇上独陷在奔踏的乱蹄与纷纭的鹿角中,执一柄弯弓相阻不暇,伤在肩上。

      几个皇子拔刀剑,开□□,争相护驾,数十鹿死于道中,一时鹿群哀鸣,山溪淌血。

      皇上回宫后嘉赏孝心,又称许诸位皇子身手不凡,只一念及鹿群平白受戮,便寝食不安。

      长皇子年十五,边城归来,向御前复命,听常侍大人不住念叨,说御心仁厚至此,真是万民之幸。

      遂领宫卫十数人,往北山收殓鹿尸,寻得山阳草丰之地掩埋。

      下山时,见十几只伤鹿困于林间,还有一母鹿怀有身孕,栖息之地已为山溪所淹,无所依傍,又无力迁徙。

      长皇子叫人抱来饲马的草料,又入深林采来浆果,待要引出山林,十几只鹿因着亲睹同伴惨死,挣踏不止,抵死不肯相从。

      长皇子就半跪在母鹿身侧,紧挨住鹿腹,同腹中小鹿说了好久的话。

      母鹿安下心来,终于倦然在长皇子身畔卧下了。

      伤鹿早已力尽难支,见来人并无敌意,亦就地伏卧。

      长皇子问于山中樵夫,寻着一采药人,撷来药草,舂为药糜,与伤鹿一一敷裹,将息半日,引群鹿下山。

      后来重明宫就有了鹿苑。

      出征之日,天未亮,润玉独自驰马至鹿苑,饲水喂草,濯洗一番,至天明开鹿栏,引着群鹿向北山行去。

      群鹿识于道途,知是要归向故里,四蹄疾踏,奔行在前,润玉纵马在后。

      只有小雪,头一回见着山林河川,一路上迟三步,追两步,左顾右盼,好不悠然。

      山雾正蒙蒙,群鹿一入林中,润玉就勒马了。

      群鹿往林深处跃然几许,见润玉不曾跟来,忽地明白这是分别,一时纷纷止步,依依回眸。

      林间苍苍的,群鹿隔在横雾中,望不见人,就往远处行几步,须臾,又止步回眸。

      如是惜别,至云出雾去,林中一空,一只鹿都不见了。

      小雪立在林边,抻着颈子望着,四蹄在草中踩来踩去,只不肯踏入林中一步。

      它想山林虽好,左右不如家里自在,游逛半日,也就回来了,不如在林外等着,于是向一树云杉下伏卧了。

      润玉伫立片时,踏过草丛,挨着小雪坐下。

      人就在身畔,马也离得不远,一切都这样称心,小雪偎着润玉,昏昏欲睡。

      蓦地一醒,身边人不见了。

      小雪一跃而起,恰见一人一马渐行渐远,一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咩了一声。

      润玉足下一停,没有回头,挽缰上马。

      小雪撒开四蹄就追。

      马儿一径驰向山下,一步也不肯等。

      小雪起初只顾追,一下山,一踩在来时道上,就伤了心。

      它懵懂知道,那人要去得远,且久,它想它也跑得快,再长大些,要比马跑得还快,只要他等它一等,多远,多久,它都要追着他。

      身后小鹿的蹄声,润玉都听得见,他扬鞭,在风中一振,泪就落下来。

      小雪一吓,在道中一立,踌躇地,又向前踏了几步,终于怯生生站住了。

      润玉记得,那天落了小雪,初生的小鹿躺在傅红雪怀里,傅红雪依在他臂间,他们三个,好像一个家。

      小雪出生在鹿苑,北山不是故里,离了鹿苑,就没有家了。

      鹿苑没了小鹿,他的小侯爷,也没有家了。

      马儿只管向远狂奔。

      兼程数个日夜,抵周都。

      两人在山中行至日暮,遥看见北护城营的望风台,便缓了下来。

      路小佳向溪边饮马,傅红雪倚着一树青桐,听着汩汩溪声,浅睡了一会。

      马儿打了个响鼻,傅红雪就醒了。

      一抬头,恰是夕光中,路小佳乘在马上,俯过身来,朝他轻抛一只橘子。

      他接了,嗅了嗅清香,没有剥开,起身上马。

      两马在林间徐行,路小佳一面执起剑,拨开一挂一挂老藤,一面回头向傅红雪道,一路上都不说话,是不是欠了我人情,怕我问你讨债?

      傅红雪心还系在夏都,这才想起有欠人情这回事,他提了提缰绳,催马同路小佳并辔而行,还是没话。

      路小佳笑了笑。要不,你叫我一声,叫对了,就不欠了,可好?

      傅红雪望他一眼,忖度片刻,不肯向着他,只轻念了一声,师叔。

      这是头一回,他当面叫他师叔。

      路小佳回他一句,小雪。

      傅红雪一诧,目光投过来,路小佳又道,我叫的是马。

      你那一匹,叫小雪,我这一匹,叫小佳,可好听?

      傅红雪知他打趣,又以为两个名字实在取得潦草了些,转开眸子,笑了。

      路小佳见他笑了,便不再多言。

      至山下,路小佳嘱两匹马儿回营,拱手道了后会有期,马儿便相随轻踏而去。

      两人目送着,只待夕光荡尽。

      忽听傅红雪道,君位是夺来的,史书上会怎么写?

      这一路上,他在惦着什么,路小佳一下明白了。他问,史书上怎么写有什么要紧?

      傅红雪道,性命事小,节义为大。

      路小佳抱剑道,我路小佳杀人如麻,只知生死最大,这算不了什么。

      静了许久,傅红雪道,是我连累了他。

      一天的红云隐去了。

      路小佳望向天边道,师父说,人生在世,有人肯同你连累一场,乃是幸事。

      他错了一回,害你万箭加身,你又错了一回,害他舍了清名,这般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的,不也很好。

      傅红雪知是要他宽心,却忍不住争道,伤不过苦一时,做了君王可要苦一世。

      路小佳问,那做个生也不由自己,死也不由自己的皇子,就不苦了么?

      傅红雪一时无言。

      天色入了青灰,他终于一筹莫展道,只怕事到如今,苦一世不够,还要为后世所诟病。

      路小佳听了,摇头一叹,回天无力道,那你连累他这一回,一辈子、一条命怕是抵不了了。

      这话乍一听过甚,可在傅红雪心头一拂,竟缠绕着,挥不去。

      等他向路小佳望着,却见那目光分明含笑,言语也忽然一转道,不怕,还有我。

      说完,朝着北护城营大步走去。

      两人乘夜潜行,穿过北护城营,入得城郊,向田间农舍中借了一顶斗笠、一匹老马。

      至寒音寺下,火把通明,恰与熠王的府兵遇个正着。

      有府中常侍,拨开诸人上前,向马上一礼,道了声见过公子。

      他说公子走了这么些天,也不差人知会一声,殿下寻你,只没把周都翻过个儿来。寻不着你,又道是寺中照顾不周,正要问罪。

      说话间身后一喧,一人萧萧肃肃驰马而来,引着一驾柏木轩车。

      府兵齐齐执剑行礼,呼殿下。

      旭凤一见路小佳,已有几分明白。

      这人头上斗笠,身上素衣,怀里倚着剑,手里牵着一匹老马,飘飘然道中一立,那马,那马上的人,便都是他的。

      路小佳扬起头,道了声对不住。

      他说我与傅红雪一剑生情,挑了个吉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本打算仗剑远游,踏遍万里河山的,他惦着还有个兄长,特回来同你打声招呼。

      旭凤待要不信,向傅红雪投了一瞥,他垂目坐在马上,没有说话,山风一吹,发上那红绫荡起来,别是一种好看。

      旭凤曾见过边城人家小儿女成亲的光景,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既无银钱置酒席,又无亲故为媒为证,不过一桌、二椅、三炷香、半坛酒,一对新人发上挽了红绫,便成了大礼。

      傅红雪在重孝中,若不是情意正笃,怎么肯佩上红彩之物。

      似这般僭越礼法,乱草草地许了终身,也真像是路小佳的行事。

      旭凤并未多问,只吩咐左右,把他押起来。

      火光明灭间,刀戟尽出,府兵围上来,两柄长刃压上颈侧,双臂亦反拧了。

      路小佳由着他们,笑了笑,并不抵抗。

      旭凤冷道,你可知许的是什么人?

      嫡长公主之子,孝期一满,便是周国一品的小郡王。你路少侠一贯居无定所,杀人为生,得了重酬便散与荒阡野陌间那些流徙之人,自身尚且过得朝不保夕,别说王侯之门,就算是寻常人家子弟,你又怎敢许下什么仗剑远游,万里河山的话?

      路小佳从容道,我一介江湖草民许不得,说得好像你金枝玉叶就许得了。

      平白无故的一句话,却像要牵出什么隐情,那常侍先听不下去了,抬手一指,路小佳,你说话当心着点。

      路小佳立马回道,你慌的什么?

      火把磔磔作响,一众府兵鸦雀无声。

      傅红雪攥紧了缰绳。他听得出,路小佳说的,是那段藏在熠王画里、长皇子琴上的边城旧事。

      路小佳道,听说熠王殿下早年曾在边城遇过一位调弦之人,救了你的琴,你明明看上人家,却不敢相见,琴都不要就走了。这倒也罢,又苦苦在那人身侧埋下眼线,尽行些阴诡之事,又是安的什么心?

      傅红雪心头蓦地一闪念,忆起的竟是一句——他能容我,也必有他的道理。沁骨的冷,浪头一样打过来。

      旭凤声色不动,只道,阴诡之事,那调弦之人可不比我行得少。又命了一声,押回去。

      傅红雪翻身下马,向旭凤马前仰头道,放了他,我随你回王府。他不等旭凤应允,便顾自登车,步入帘中。

      旭凤同路小佳目光交织片刻,只问,公子的话听见了?

      常侍躬身诺了一声。

      旭凤勒缰回马,伴着柏木轩车去了。

      常侍手一挥,府兵尽退。

      皮影戏班的匠人听说,傅红雪在戏偶中一眼看中的竟是焚伤的兰芝,引为知音。

      他倾尽所学,雕成仲卿、兰芝一对送来熠王府,说是专为公子留赏。

      那夜,旭凤就同傅红雪坐在画屏后,他揽他在臂间,手把手教他戏皮影。

      一儒生一青衣,就在画屏上相对,低眉敛袖,言笑晏晏起来。

      旭凤自语道,戏里头最不喜欢的,就数孔雀东南飞了。

      傅红雪手中的戏偶便静下来。

      旭凤说,那时为陪母亲才看得下去,也不过半出,戏里唱到仲卿来见,兰芝识得马声相迎,我便要溜走。

      傅红雪问,是不喜欢,是不敢看?

      旭凤就笑了,承认道,不敢看。

      他说那二人只差一步,就能仗剑远游,踏遍万里河山了。

      傅红雪心知,旭凤为着路小佳的事,仍在介怀。是以兄长的身份。

      许久无话。傅红雪问,后来,敢看了么?

      旭凤摇头,又道,可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相携是苦,相携亦是苦。苦是无尽的。山河,岁月于两个人,太辽远,太浩大了。

      旭凤仍拥着傅红雪,只是松开了手,儒生和青衣,花枯一样,从画屏中坠了下去。

      他说,孑然一身还好,两个人,活在这世上,是不可能万无一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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